“哈哈哈哈哈……”
兩人大笑不止，虎父無犬子用在這裡挺合適？
“我知道現在很多人質疑所謂的第五代導演！”
“說我們佔着茅坑不拉屎？”
“沒有爲華語電影做過什麼貢獻？”
老謀子無奈道：“其實很微妙，第五代在八九十年代摘金奪銀，當年我被稱爲得獎專業戶，好像逢獎必得那感覺，你肯定明白吧？”
“因爲那是一個時代，改革開放，百廢待興，我們趕上發展的大浪潮，外國人對咱們新電影年輕一代有極大的好奇心。”
“對於大環境也有更多更復雜的解讀，無形中提高了你作品的內涵，最後好像變成第五代的叱吒風雲。”
“直到現在我都不認爲第五代這些人有什麼了不起的，那是時勢造英雄，國際電影節也是如此。現在這個時代、這個勁過去了，肯定跟過去不一樣。”
丁誠肅然起敬，沒想到身爲第五代的領頭羊，居然有如此自知之明？
張一謀擺擺手，在丁誠身上感覺到自己當年的影子，繼續分享道：“開放這麼多年，又是互聯網時代，老外對咱們心知肚明，所以不再抱有獵奇和神秘，會更客觀地來看你的作品。”
“這十年電影市場非常好，媒體天天宣傳票房幾百億，各種第一第一的，牛皮吹多了，人家很容易把你當暴發戶，無形中覺得你們的電影都很商業，沒有內涵。”
“加上這幾年各種所謂明星蹭紅毯，哎，沒辦法的事！”
喝口茶，想起什麼，解釋道：“長城不一樣，好萊塢那套體系太工業化，別的不說，光一保險公司就玩死你！”
“那部電影因爲做了保險，所以劇本是不能改的，你想改一點，首先必須去問保險公司同意不同意？”
“人家說我擔保的是這個劇本，你改了就不是我的擔保範圍！”
“它就是那一套體系，不能改，各種請示，各種問，改一句都不行。甚至辛苦到最後，連終剪權都不是你的。”
丁誠點點頭，拿起劇本，看見兩個熟悉的名字：
武磊，
關小花？
“既然拍商業片，少不了流量的關注。”老謀子是什麼人，開誠佈公道：“其實兩個孩子有演技，只是沒有發揮出來而已。”
票房好不好不知道，但導演調教演員的能力還是牛逼的，比如鞏麗……張子儀……再比如周春雨……
回到劇本，張一謀自信道：“看似一部黑白色調的古裝片，場面也不算宏大，但我想用一種偏文藝的調調，講述架空的歷史之中，關於替身的一場血腥宮鬥。”
丁誠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道：“黑澤明的影武者？”
張一謀眼前一亮，讚賞道：“不錯！”
“劇本其實源自朱蘇進的小說《三國荊州》，講的是關羽大意失荊州的故事。到我們的編劇手裡，變成一個架空歷史朝代的虛構傳說。”
“一來可以規避重大歷史題材的審查，二來也方便我在其中灌注大量傳統文化的符號、密碼，而不用受到歷史的牽絆……”
“跟荊州關係不大，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說完看着丁誠，認真問道：“你懂易經嗎？”
丁誠一愣，搖搖頭。
“境州，兩個勢力對立的國家：沛國和炎國。境是土字邊，代表國境國土，五行屬土。”
“炎屬火，而沛屬水。五行之中，水火勢不兩立，互爲對衝位，尤其水能克火。”
“但是從相生的角度而言，火又能生土，而土又能反過來克水，土就對火形成一層保護，變成某種均勢！”
丁誠有些吃驚，沒想到看似簡單的名字裡面居然這麼多門道？
張一謀微微一笑，很享受對方震驚的表情，繼續裝逼道：“所以電影的故事背景中，沛國強大，但一直不敢對炎國造次，就是因爲後者霸佔一片有爭議的土地——境州。”
“那是一處天險之地，這樣的格局，水火不兩立，水本克火，而火生出土去克水，才形成一種僵持的局面……”
“然後在說整個色調，這是一部與水息息相關的作品，我設計大部分場景，都是籠罩在一片肅穆的煙雨之中。”
“以黑色爲主，不只是爲向黑澤明致敬，而是因爲水在五行之中的色調，剛好就是黑色。”
“金木水火土，分別對應白、青、黑、紅、黃。水主黑，也就是玄武所在。水亦主智、主謀略，所以它也是一部黑色主題的宮鬥劇。”
丁誠恍然大悟，縱觀導演之前的幾部古裝大片：《英雄》大紅綢緞，屬火。
《十面埋伏》翠竹叢生，屬木。
《滿城盡帶黃金甲》，當然屬金。
《長城》有關帝都、城牆，屬土。
而最新的這一部《影》，則是屬水。
好傢伙，
你丫的這是密碼啊！
“你看一開頭，我設計孫麗飾演的女巫爲沛王占卜一卦。將三個銅錢放在龜殼裡，不停搖動，然後擲出，得到一個乾卦。”
“這卦至陽至剛，沒有女人的位置！”
“這就是血淋淋的宮廷鬥爭，都是對天子與王道的爭奪。所以在開頭讓她搖出乾卦，直接就是對後續情節走向的一種暗示。”
丁誠重新拿起劇本，一一對照，居然有種不明覺厲的感覺。
再看孫麗說的第二句話：只需七日連雨，水漫則勝。
難道是……
“咱們老祖宗的偉大就在於，不像西方文明那樣，把光明與黑暗、秩序與混沌，視爲徹底的對立面。”
“而是認爲陽與陰之間，並非完全割裂，而是存在一種相互轉化，陽極而陰生、陰極而陽生，也就是《道德經》裡面講到的物極必反。”
“我只是借這個題材，真正要表達的是華夏人性格中根深蒂固的陰陽觀念。每一個人都既有陽的一面，也有陰的一面。”
“你飾演的替身，在面見沛王的時候，作爲大將軍穿着黑衣服，而沛王則穿着白衣服。在這一幕，你就屬陰，而沛王屬陽。”
“後者作爲君王，高高在上，當然是在天子的至陽乾位。而你作爲輔佐的大將軍，是處於一種順從的位置，自然屬陰。”
“但到了後面一幕，替身回到家裡見到真正的大將軍，衣服顏色馬上發生改變。替身換上白衣服，而深居洞穴裡的大將軍則身穿黑衣。”
丁誠脫口而出道：“此刻替身在明處承擔外界的工作，他屬陽。大將軍則在暗處操控一切，自然屬陰！”
張一謀笑道：“我就是要這種陰陽之間的轉換，直接體現在每個場景人物的衣着顏色上，表達出一種強烈的精心設計感。”
丁誠暗自點頭，不愧是國師，真裝逼。
這可能就是他能被官方認可的關鍵原因！
不光是自己，小獵豹飾演的沛王，在各種場合也是來回變換黑白。看上去吊兒郎當，但實際居心叵測、滿腹殺機。
出於工作需要，視不同場合做出不同的表演和安排，甚至在一些戲劇張力較強的場面，身上的衣服會出現黑白二色相互滲透、纏繞的繚亂暈染，顯得難解難分……
就是因爲這種陰陽混雜，乃至陰陽怪氣，反而象徵着一種複雜的帝王心學，讓人不明覺厲。
身爲導演，必須用各種方式讓演員充分理解自己的意圖。
大部分是在片場，高手幾句話，新人需要手把手的一點點教。
丁誠不一樣，天賦高到有口皆碑，尤其是把握內心複雜的角色，堪稱完美。
所謂複雜，可不是嘴上喊幾句臺詞就搞定的事。需要各種細節，很多微表情積累，量變一點點引發質變，不知不覺間……
驀然回首，
觀衆才發現角色居然變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