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我們進去看看。”不癡拍拍小喵的腦袋。
“喵。”
小喵眯起眼睛一臉享受。
五年了,這次回來,不知道是好是壞。踏過城門的那一刻,恍如隔世。
眼前的景象,像是黑白與其它色彩的揉雜,一幅大師隨性的畫作,卻透露着作畫時內心的寂寥。畫頂是藍的天,往下塗抹黑的炭,點綴白的枯骨,最底又是大筆一揮綠的荒草,相互擠着長滿了街道。
出城大道兩邊的房屋只剩個黑色的架子,依稀可辨認那斷成兩截的是大梁,那斜靠着的是樓梯,那是……
一具白色的枯骨背上插着一把鏽了的長刀,靜靜趴在樓梯上,長刀的刀尖穿透了樓梯的木板。
“殺啊!”
“嘭!”持刀的士兵破開房門,房主人正要逃到二樓,嘴裡惶恐喊着:“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啊。”
士兵不屑地撇了下嘴,手中長刀扔出,“噗嗤”,血花綻放,長刀從房主人後背插進,餘力更是將其活活釘在了自家木梯上。
春秋幾載,皮肉腐朽,只剩眼前枯骨。
不癡心裡默唸了句阿彌陀佛,便向城中央趕去,他的家在那,或者說,曾經的家,雖然知道父母親在城破前就不知所蹤,他還是想去看看。
街道上,荒草下,不時會踩到一具枯骨,“咯吱”,不癡退開,輕輕道聲歉,繞過他們,繼續往前。
凌雲城比起風華城要小上很多,但人口卻是相差不多。主要是風華城境內有一大片山區,很多村莊分散得極開,離城區很遠,就像紅巖村。而不癡所在的風華寺也在山區,確切說是城區和山區的交界處。
前方已經不能再步行了,枯骨多了起來,一片一片的,甚至壘成一座小山。一個個都穿着盔甲,雖然盔甲鏽跡斑斑傷痕累累,不過從制式看,曾有兩隊士兵在此激烈地廝殺。
“戰士們,隨我衝鋒!”
緊握着插入青石板的半截旗杆,那依然昂揚挺立的將軍骨,儘管紅色的盔甲上插滿了漆黑的羽箭,手中長劍依然指着前方。不癡望着那猶閃寒光的劍尖,心中凜然。
默默鞠了一躬。
“投降吧,你已經沒有退路了,你回頭看看,你的兵,全倒下了,你還在堅持什麼?”
“堅持什麼?我的退路?咳咳,我從沒想過,我手中的劍,亦不知你在說些什麼,別廢話,有本事,就從我身上踏過去。”
“既然如此不識相,留你也無用,上,了結他。”
……
凌城主!我阿佑不辱使命……這最後的防線,還在。
“大人,這還有一個活着的,看樣子,還是個將軍。”
“殺了我們這麼多人,亂箭處死!”
咻咻咻!漆黑的箭雨落下。
“哈哈!噗,咳咳,他們已經出城去了,你們追不上了,哈哈,追不上……”
風蕭蕭兮枯骨猶立,荒草深深兮藏旌旗。重圍亦不懼強敵,逆戰可身當千騎。
高歌甘棄生赴死,將軍劍指、無當披靡!
一幕幕彷彿就在昨日,不癡右腳輕踏地面,躍到房頂,踩着殘餘的瓦片繼續趕路。
這一路,死寂,偶爾驚起的幾隻禿鷲,鳴叫着的也不是生命,而是死亡。
只是這麼多年了,爲何還有禿鷲,難不成把此地當做了家?
近了,不癡心裡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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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早有預料,但看到自己生活多年的家,毫無例外的殘敗,毫無例外的荒草深深,心裡還是一陣悵然悲痛。
一塊“雲府”的牌匾被烈火燻烤過,但金黃的大字仍體現出它當初的威嚴。孃親說過這塊牌匾使用的是特殊的木料,又被一種奇特的藥水浸泡過,水火不侵。
雲不癡在門外站立良久,終究還是沒有進去。既已知結果,何苦再去求索,不過,平添傷感罷了。
驀地,
地面開始輕微震顫,碎石子跳動,“嘚嘚嘚嘚”。
雲不癡明白有人來了,而且是一大隊騎兵,只是他們來這死城做什麼?
財寶?城破的這幾年早不知被多少波流寇洗劫一空;
人命?這座死城除了今日到訪的自己,哪裡還有活人。
他閃身進入一處房屋,在陰暗處貼着牆隱藏自己,而離他不過一尺,一具骷髏,坐在地上,一雙空洞洞的眼好像正直直地盯着他看。
“籲。”
“下馬。”爲首的鬼面男陰陽怪氣地轉頭命令道。
“嘩啦”,一隊人側身下馬,個個是黑衣黑袍黑麪罩,看起來頗爲陰森。
這裝束,若說不是來偷雞摸狗,哪也差不多了。
只聽鬼面男說道:“這次任務關係重大,不得有失,你們按着我路上吩咐的方位站好,雖然這鬼地方應該沒有其他活人,但我不想我施法的時候被打擾到,明白嗎?”
“是!百鬼大人。”
這隊黑衣人齊喊了一句,便散開各自找到位子,背對鬼面男站好,手握劍把,目盯前方,一個個小心提防。
只見鬼面男滿意地點點頭,取出袖子裡的一個木盒。
木盒爲方形,紅色的盒子上有一個個黑色的字,字很奇怪,雲不癡不認得,但每個字都流露出古樸之意。
“馭人爲下,馭鬼無上!”吟誦時,鬼面男手捧盒子肅穆地站立,只見盒子上那些黑字隨着鬼面男的吟唱彷彿流動起來。
“咔”盒子自動打開,露出一顆黑漆漆的珠子,龍眼大小。隨着盒子打開,一股股黑氣向外四溢,而珠子也在慢慢減小。
黑氣如同一條條飢餓的狼,飛竄出去,四處尋找食物。
雲不癡發覺有兩條黑氣在空中一個盤旋,突然一個卡頓向自己這邊疾速射來,他好像感受到了那兩條黑氣的喜悅。
是的沒錯,正是喜悅。
他想躲,只是他此刻動彈不得,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奪去了他的身體。
只見一道黑氣鑽進一旁骷髏的腦袋,另一道就要往雲不癡的腦袋鑽。
就在黑氣將要破開雲不癡額頭的皮肉時,突然,一道金光亮起,黑氣像遇到天敵,一個旋轉就要逃走,卻是被金光一掃,如冰雪消融。
而云不癡本人只是感覺額頭一暖,瞬間大腦清明。之前他在那盒子打開之際,就感覺靈魂陷入了黑暗,動彈不得。
然而不等雲不癡思考是怎麼回事,“嘎吱”,一陣令人牙癢癢的摩擦聲響起。
雲不癡轉頭看向聲音來源,畢竟還是初出闖蕩的孩子,哪怕心性堅韌異常,此刻也是全身寒毛乍立。
只見那本來坐着的骷髏,驀然動了動手,轉了轉頭顱,一對空洞的眼眶裡亮起兩猩紅的光珠。見雲不癡看他,他也轉頭直直地盯着雲不癡看。
天!真有鬼啊。
雲不癡心裡差點崩潰,但還是強忍着尖叫的衝動,舉手訕訕地打了個招呼,“啊,你好啊,我就是在這呆會,馬上就走,馬上,呵呵……”
“咯吱咯吱”,街道上響起同樣的,令人牙癢癢的摩擦的聲音,這種聲音讓人心裡一陣發酸。見到是什麼東西后,又一陣發怵。
一具具骷髏從地上站起,從房屋內走出,在街道上匯聚,身披寬大的鎧甲,手執鏽蝕的刀或劍,更有的可能覺得手上不拿點什麼不爽,直接把自己的肋骨掰一段下來握在手中。
“咯吱咯吱”,身旁的骷髏彷彿聽到了歸隊的號角,也站起身,向門外走去。
雲不癡剛要舒口氣,那一腳已邁出門的骷髏突然又回頭看來,一雙猩紅的眼裡居然流露出譏諷、殘忍的目光!
“喵!”就連雲不癡行囊裡的小喵都嚇得叫喚了一聲。
哆哆嗦嗦地又把頭埋進布袋中,管他外面洪水滔天,布袋裡是最安全的。
“咯吱咯吱”,骷髏又回身走來,手裡拿着一把匕首,雲不癡不知道它從哪裡變魔術一樣弄出來的,只是知道,既然不能避免的話。
“你嚇到,我的貓了!”雲不癡吼了一句爲自己壯膽,一腳直直踹出。
“嘭!”這下,骷髏徹底地出了房門,而且還是自腰處斷成兩截倒飛出去的。
切,也沒什麼可怕的。
雲不癡拍拍手,走出房門,既然躲不掉,那就幹……卻是傻了眼,被一羣高高矮矮,手拿兵器的骷髏盯着那是什麼感覺?
雲不癡只覺頭皮發麻,全身如被電擊過。
沒多久,骷髏半圓形的包圍圈從中間分開,走來一隊人,不是那隊黑衣人又是誰。
當先的鬼面男上下打量了一下不該在這裡出現的少年,開口道:“小傢伙,不錯,有兩下子,膽子也不錯,換一般小孩早嚇尿了,雖然我很欣賞你,但你毀壞了我的玩具,你們小孩子應該比我清楚,如果有人毀壞了你心愛的玩具,恐怕……”
這場面也只是震撼一時罷了,現在又見到一些人類,那些人都敢站在這骷髏兵中間,我有什麼不敢面對的!
雲不癡挺身回嗆道:“你說的對,不過你的玩具,嚇到我的貓了!我最愛最親的就是我的貓了,你應該比我明白,如果有人故意嚇你媳婦,恐怕……”
雖然舉例有些不恰當,也合適了,雲不癡心想,嗆我呢,哼,指不定誰嗆誰。
卻不知小喵聽到這話一臉迷糊狀地在布袋裡犯癡。
“你……好,很好,本來還想給你留條活路的,既然這樣,鬼兵們,讓主人我看看你們的本事吧!”鬼面男說完又從缺口退了出去。
鬼兵又合成包圍,眼中齊齊閃過戲謔之色。
雲不癡本不想與死人計較,只是忽然想起自己還是一個不算和尚的小和尚,是啊,和尚的任務不就是斬妖除魔嗎?要是讓這些東西出城去,那豈不是一場災禍……這一刻,他像變了一個人,小臉嚴肅。
“阿彌陀佛,施主們,既已身死,何必再貪戀人世,爲禍人間呢!”
雲不癡雙手合十,緩緩念道。
回答他的卻是飛來的刀、劍、肋骨、半截手臂、大腿骨、磚頭……五花八門。
不道德啊,動手不先說一聲。
還有,那個大高個,你咋把身邊小骷髏的頭給擰下來扔過來了,你們不是一夥的麼?
既然施主們如此執迷不悟,那就讓不癡小和尚我,度你們回無間地獄吧。
雲不癡雙手負在身後,左腳腳尖點地,右腿突然提膝,霎那間,出招百下,或彈或踹或掃或撩,只見一道道右腿虛影,片刻,所有武器回到各自主人身上,或刺或撞或砍或劈。
“咯吱,啪……”倒地聲伴隨骨頭散架聲接連響起。
一時間塵土骨灰飛揚。
雲不癡漫步走出,撣撣衣服,不過如此嘛。
瞥見一道寒光襲來,雲不癡驚覺,猛一側身。卻還是被劈斷了包袱的結。
“喵!”布袋掉在了地上,小喵卻是心有餘悸地趴在雲不癡的肩上。
“沒事吧。”“喵~”
雲不癡看着面前的這個高大的身影,鎧甲上插滿羽箭的身影,感嘆道:“不想生前與敵人血戰的將軍,死後竟然能做出偷襲的事來。”
“你不用廢話的,他聽不見,也聽不懂,他只聽從我的命令,我讓他往東,他,不會往西,他,已經不是他了。”鬼面男從一旁突然出現,好整以暇地抱臂看戲,面罩後的嘴角有一絲得意。
生前再強大,死後,也不過是任意被操縱的傀儡。
雲不癡若有所悟道:“我想也是,這麼猥瑣的偷襲招數怎麼可能是一個百戰身死的將軍想出的呢。”
鬼面男踱步說道:“小子,我承認你很會說,手上也很有功夫,但是,你要知道,你得罪的是馭鬼宗!不怕告訴你,我在馭鬼宗有些地位,今天,你乖乖束手就擒,跟我回去,還有一條活路!”
馭鬼宗?雲不癡眉頭一挑,嗤笑道:“回去被你們的鬼首煉製成活人傀儡?這難道也是一條活路,還不如死了愉快。”
“你,你怎麼知道?”鬼面男心裡一驚,鬼首不出世已有二十來年,眼前這小子怎麼看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爲什麼會知道鬼首的無上魔功,等等,少年,難不成是他?!
當即小心詢問道:“莫非前輩是八卦山道門的如我真人?”
雲不癡想了想,道:“如我真人?好熟悉的名字,我不是,至於我怎麼知道的,你去地獄好好想想就明白了!”
一個閃身掠過將軍骨,右腳對着鬼面男就是一攔腰橫掃。
卻是猛得一收,空中一個翻身,倒退回去。
原來枯骨將軍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鬼面男的面前,豎劍在側。
若這一腳掃出……
鬼面男看着少年吃癟,得意地笑道,“哈哈,怕了吧,我是不怎麼會武功,你的想法也很好,擒賊先擒王,但是你大概不知道,這枯骨傀儡,只要我心念一動,那速度,嘖嘖嘖。”
“怕是有傷害吧?”雲不癡剛纔踢的力道太足,收得又太迅速,一口氣沒連上來,胸有些悶,趁機調理。
“小子你套我話?不過告訴你也無妨,這也不是什麼秘密,超出傀儡原有的力量和速度,輕則骨頭錯位,重則骨裂,其實人也是這樣;只是他們又感覺不到疼痛,所以大部分情況下,爲了能快點擊敗對手,我們都會……”鬼面男看着身前這枯骨將軍眼裡沒有絲毫的感情,就像一個士兵看着手裡的刀劍,這也許就是士兵和刀客劍俠的區別。
雲不癡有些瞭然,又有些氣憤,詰問道:“這麼對待死去的人,你們難道沒有一絲愧疚?”
鬼面男譏諷地說道:“愧疚?什麼東西,能當飯吃?我今天怎麼了,會和一個將死之人說這麼多話,上,幹掉他!”
枯骨將軍提劍向雲不癡奔來,劍尖如切豆腐在地面劃出淺痕。
不在乎是麼?雲不癡垂下眼簾,兩肩忍不住氣憤地顫抖,他想起逃亡那天爲了給身後婦孺殺出一條生路,而義無反顧衝向千倍百倍於自己的敵寇的士兵們,他們是真正的英雄,英雄,即便死了也不該,不該受此侮辱!
啓脣淡淡道:“其實,我繞過他,不是打不過他,只是不想他生前已是傷痕累累,死後,屍骨也不得完整。”
擡起頭,一雙眸子,清冷地,直透鬼面男的心,讓鬼面男驀地感覺身體一冷。
“但或許,若他有靈,也不希望自己死後的這具屍骨,再受人驅使,做些他不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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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讓我送你這一程。
既然你喜歡用劍,那我陪你。
雲不癡一腳踏地,一把鏽劍騰空而起,右手一握,橫在身前。
大風起兮,荒草伏。葉落歸根兮,餘我枯骨。盼得來人兮,何夕?駐足,埋我黃土。
“現在,到你了。”
鬼面男已經看呆了,眼前的少年雖然一點都不懂劍法。但每一劍都能恰好攔住枯骨將軍進攻的劍。整個場面就像兩個彼此熟悉的人一攻一防對練,根本不像一決生死啊。
約莫一百多招,少年側身立劍拍斜枯骨將軍劈下的劍,轉手提劍一個橫刺,破開紅色的頭盔,鏽劍沒入枯骨將軍太陽穴處。
猩紅的目光閃了閃,終究暗淡下去,無力倒下。
“現在,到你了。”
“那個,您放過我,我身上有些銀兩,就送予少年你啊不,大俠做盤纏如何?”鬼面男彎腰求饒,他的手下早就跑得沒影了,只有他還傻傻地站在原地。
他想的是,一旦自己有想跑的意圖,以這少年的功夫肯定毫不猶豫越過傀儡,將自己格殺,還不如求饒,也許這少年心一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