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的丟失,對鍾儀來說,無疑又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鍾函和燕惠都知曉後,卻又不知如何安慰,只是看着他們的小兒子默默地將前幾日清洗過的貓食盆收走了。
那麼鍾儀正在做些什麼呢?
他其實,什麼也做不了。
坐在牀上,聽着窗外喜慶的爆竹聲響個不停,又有春節嫁娶的人家,更是將嗩吶吹得十分響亮。
一連幾天,鍾儀都待在小閣樓裡,看看書,練練字,似乎總是出現了幻聽,聽到熟悉的“喵”,有的時候就會驚喜地睜大眼睛,立馬回頭去看,結果卻總是相同的——地板上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貓窩躺在那裡。
偶爾也做起了夢,不過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想念的,想要他們回來自己身邊的人,還有事物,都離迷離的夢境遠遠的,似乎躲起來,故意不去見他。
終於,有一天,天氣晴朗,一掃之前的風霜雨雪。
鍾儀撐着下巴,看着窗外。
他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什麼,他想叫園丁過來送鏟子,後來纔想起來,園丁早就被辭退了。
燕惠的病情總不見起色,又或者是好一些,然後再過幾天,又加重一些,藥材都是用好的,才勉勉強強地維持着燕惠如今孱弱的病體。
雲英書院裡的老頭子很多,大多是喜歡倚老賣老,論資歷,論年屆。
鍾函年輕,卻又有才華,平日帶人和氣善良,招了人嫉妒,鍾函自從燕惠生病之後,分了心,被那些老骨頭抓住把柄訓斥了一頓。
似乎這些還不夠,一點也沒有念什麼情分,鍾函一日早早去了書院之後,發現自己的書房門被鎖起來了,再後來,才傳來了姍姍來遲的消息,說是鍾函被書院辭退了。
鍾函聽了,沒有做聲,安安分分地收拾了琴譜和書籍,將書房從頭到尾地打掃乾淨後,關上了門,從此,再也沒有去過雲英書院。
鍾儀是絲毫不知道這些事情的,鍾函寄過來信上總是提起好的,有着希望的,全然沒有提起自己被排擠,被辭退,燕惠依舊在生病等等。
鍾儀問鍾函:“那,爹爹以後打算做什麼?”
鍾函放下毛筆,側頭看着窗外飄飛的雪花,神色平靜:“以後嗎?可能還是會去找個書院做夫子吧。”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封信:“這是瀾滄書院的,就是你哥哥……”鍾函頓了一下,鍾儀反而沒什麼表情:“那恭喜爹爹啦。”
鍾儀衝爹爹微微一笑:“我就知道爹爹總會有辦法的。”
鍾函也笑了,卻又將信收回了抽屜。
鍾儀對此略微有些疑惑。
爾後想到了鍾禮,鍾儀心裡面依舊是難過。
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鍾函執筆,看着小兒子有些孤寂的背影,話語脫口而出:“小儀,阿禮,阿禮他可能回不來了。”
鍾儀只是側過頭,露出好看的側臉:“嗯。”
他又轉回頭,走了幾步,道:“我知道,或許,他該回來的時候是會回來的。”
鍾函堵住了,訥訥道:“放心,他很安全。”
“……”鍾儀還是回過頭了,認真地看着鍾函:“爹爹,你知道阿禮在哪兒?”
鍾函低下頭,搖了搖:“不知道……我覺得,他還好好的,你不要擔心。”
鍾儀心裡有些奇怪,點點頭,轉過身去,走出了門。
這一天,陽光明媚,鍾儀摞起袖子,去了小花園。
在花田喜歡的冷葉木下挖了一個小小的土坑,將花田喜歡用的小貓窩,小撓子,吃飯的貓食盆,喜歡的小玩具全部都放在了裡面。
他白皙的手捧着泥土,輕輕地掩埋上去,輕輕地,輕輕地,似乎在和陪伴他長大的那隻小花貓做着最後的告別……
幾日之後,鍾儀發現自己穿着的狐裘衣襬處破了,便打算拿去給阿蓉縫補,剛出了小閣樓,路過了庭院,突然聽到了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
誰?
鍾儀聽着聲音,轉身,看見了不遠處的兩個人。
一個丹青色的素袍,一頭墨發垂在身後,只裹着純色的毛襖,身材清瘦,顯然是鍾函。
另一個人身材高挑,穿着深色的大氅,似乎在低聲同鍾函說着什麼。
那個長的很好看的韓王爺?
鍾儀倏爾想起來自己小時候每次看見韓王爺都會面紅耳赤,心跳加速的事。
面上浮起了微笑,輕輕地走了幾步。
兩人的談話聲清晰了起來。
韓懿道:“聽我的,好不好?”
鍾函垂目,猶豫道:“可是……”
韓懿握住鍾函乾淨修長的手,與他額頭相抵,輕聲道:“去我府裡,像以前一樣。”
“……!!!!!!”
鍾儀瞪大了眼睛,看着不遠處的這一幕。
他看着自己的父親紅了白皙的臉頰,耳垂也是粉紅色的,那個沉穩高貴的韓王爺,就如同對待情人一樣,溫柔地在他耳邊低語,臉上帶着輕笑。
鍾儀躲到了身旁的松樹叢下,渾身發冷。
一雙手,交握着,戴着祖母綠戒指的食指輕輕撫摸着爹爹的耳垂,然後是淡色的脣,一個佔有慾十足的擁抱。
或許是害怕,又或許是別的原因,鍾儀不受控制的渾身顫抖,手腳冰涼,心口似乎沒有了熱氣,眼眶卻溼潤了起來。
在淚眼中,鍾儀迷濛地看着爹爹依偎在自己以前看了一眼,就面色發紅的韓王爺的懷抱裡,又看着二人十分自然交頸而吻,目光纏綿又多情,似乎全然忘記了所在何地。
待到那兩人說說笑笑地走開,鍾儀依舊像是着了魔怔一樣,傻傻地坐在那兒,久久不動。
“啪——!”一連串爆竹聲又震耳欲聾的響了起來,鍾儀被震醒了。
他邁開腿就跑,跑到了燕惠的庭院裡,到了門前,卻猶豫了。鍾儀穿着雪白的棉襖,上面沾了不少泥土,他看着自己懷中柔軟的狐裘,纔想起,這是韓王爺曾經送他的。
就像是小時候想找孃親庇護安慰,卻怕自己身上的刺也會戳到孃親柔軟的衣服上,鍾儀一步一步,退開了,聽着裡面不時傳來的咳嗽聲,他轉頭,一步一步地,離開了庭院。
孤獨、不安、疲憊、失望、傷心、憤懣,多種消極的情緒如同一團黑霧纏繞在鍾儀身上,他如同一隻受傷的小獸,躲在了自以爲安全溫暖的小閣樓裡,獨自面帶着恐慌。
這個時候,如果有一個人來安慰他,保護他就好了,或許只是一個擁抱,都可以給予他一點鼓勵,告訴他要學會堅強一些。
然而沒有,連那個自小陪在鍾儀身邊的調皮小花貓都已經離開了。
他傷心地將自己縮成一團,好像這樣就可以避開所有的傷害和欺瞞,好像就可以感受到一點溫暖,好像當有一雙手搭在自己肩頭的時候,自己就可以被解救了。
沒有寬厚的胸膛讓他哭泣,也沒有熟悉的香氣溫柔地安撫自己,沒有溫和的話語鼓勵自己,也沒有圓亮的貓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天黑的時候,鍾儀擡起了頭,恍惚中看見房間亮起了燈火,而日思夜想的鐘禮正坐在面前,微笑地看着自己,說:“小儀,別哭。”
三月初,鍾儀坐上了馬車。
前幾日,鍾函微笑地告訴自己,他找到了差事,要去那些王侯府上做琴師,事情不多,清閒的時候就陪着燕惠。
鍾儀低下頭,又擡起頭,便是一張笑臉:“那爹爹也要努力了。”
鍾函笑了:“自然。”
他摸摸鐘儀的頭,如同呢喃自語般:“都長大了,都長大了。”
鍾儀順從地讓鍾函撫摸着他。
然而,他的心中如同明鏡般瞭然。
他離開時候,燕惠很難過,用一雙憔悴的雙眼看着他,目光中帶着水色,這幅樣子,倒還像是她年輕時候的模樣。
“孃親,照顧好自己。”鍾儀如是說。
燕惠點頭,笑的溫柔,道:“小儀,等孃親身體好了,給你做好吃的。”
馬車顛簸,鍾儀看着空蕩蕩的角落,他擡起頭,努力不讓自己流出有些丟人的眼淚。
但是,冷風一吹,那些難過的淚水還是涌出來了。
或許,有些事情,有些人,擁有過了,便是永恆。
鍾儀回到了錦和苑,又變成了勤勤懇懇,認認真真的鐘儀。
傅三易帶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和成捆成捆的嶄新書籍高調地回來了。
尹子重依舊是他哥哥來送他,不過只是送到了樓下,鍾儀下樓,剛好碰見了兩人。
鍾儀微笑,道:“怎麼不上去坐坐?”
尹子卿語氣溫和,回答道:“不了,我還有事情,就不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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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子重接過自己的行李:“哥,你先走吧。”
尹子卿道:“好好照顧自己。”他看向鍾儀,笑道:“後會有期。”
鍾儀笑着揮揮手,道:“後會有期。”
看着尹子卿離開的背影,鍾儀道:“你哥哥好俊啊,走路也那麼挺拔。”
尹子重面無表情:“嗯。”
鍾儀哈哈一笑,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上了樓。
推開門,傅三易正提着一大包小肉乾,蹲在地板上,掀起鍾儀的牀簾對着牀底,“柔聲”喊:“花田,花田小貓貓,快出來~~~好吃的小肉乾哦~~~!”
鍾儀:“……”
尹子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