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已近黃昏,但陽光還是有些刺眼,沈亭漣用手擋了一下,本就虛浮的腳步差點沒站穩,沈子霍急忙攙扶住了他,臉上也有了溫度,輕輕開口道:“公子無事吧?”
沈亭漣並沒有回答他,而是在眼睛適應陽光後,看着祝氏祠堂的方向,伸手推了推沈子霍,示意沈子霍放開攙他的手,自己步履艱難,踉踉蹌蹌的朝祠堂走去,嫿萱抹了一把臉,袖口緊了緊,跟了上去,沈子霍也在他們身後慢慢的跟着。
沈氏的家僕正在祠堂裡忙着,見到自家的二公子來到此,都紛紛行禮,沈亭漣擺擺手,讓他們都出了祠堂,一開始沈子霍也停在祠堂外,沈亭漣看了他一眼,嗓音有些沙啞,道:“子霍,你進來。”
聽到此話,嫿萱盯着沈子霍,眼神不善,而沈子霍並未理睬她的情緒,而是快步走進了祠堂,轉身輕推上了門。
“明日便是阿盞出喪,我...無法前去,希望你能替我辦妥一切,讓他順利入岸芷園。”說着,雖然自己滿身泥漬雜灰,沈亭漣還是擡手,輕輕拂去面前棺木之上的一絲煙塵,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看那動作溫柔至極,也知道他對那人的情意綿綿。
可棺中之人了無生氣。
棺外之人也了無生趣。
“公子放心,子霍定將祝公子安置妥當。只是...”話梗在喉頭,沈子霍擡頭看了眼沈亭漣,見他依舊那副落寞模樣,並沒有開口的打算,沈子霍便狠下心來,繼續說道:“只是子霍斗膽,想勸一勸公子,莫要涉險,此行九死一生,若必須去的話,我願替公子...”
“子霍!”沈亭漣的目光終於轉到沈子霍的身上,但那目光沒有責備,沒有威脅,反而蒼白得緊。
“是!”
沈子霍眼中的沈亭漣,一直都是意氣風發的,源自天資聰穎,一點即通。沈亭漣往時對人,多是九分笑臉,一分諱隱,旁人見了他,都覺得此人面善。只是他出類拔萃但身份驕驕,叫旁人覺得他身在雲端,高不可攀罷了。
而他如今的模樣,似失了心般的野鬼遊魂。
“子霍...”沈亭漣眉眼輕擡,默默嘆了口氣,像是放鬆了些,“我知道你是懂我的,所以不必再說了。”
這一句話,卻讓沈子霍心裡頓時一暗,沒錯,沈子霍是懂他的,不管沈亭漣以後去何處,做何事,沈子霍心中都有了數。
見沈子霍慢慢低垂的眼眸,沈亭漣反而嘴角強扯出一絲笑意,但只勾出絲微,因爲是勉強的動作,沈子霍看在眼裡,直覺得痛心。
沈亭漣繼續強撐着笑意,攬了攬滿是灰漬的衣袖,慢慢地從腰間拿出一封雪白的信封來,遞給沈子霍,又繼續說道:“若我三日內未歸,把這信交予我爹。”
祠堂安靜一片,只有沈亭漣的聲音沙啞虛懸。
話盡,沈子霍伸手接過信封,妥帖的放進自己暗袋之中,後撤了幾步,朝沈亭漣的方向作禮拜了三拜,便離開祠堂。
世間芸芸怎能善惡皆在容顏顯,沈亭漣曾經信了那句相由心生,卻失了防人之心,害得心上之人丟了性命。
軟肋喪,斷了腸,從此之後,人心險惡不足懼,他也不必再整日端着那副無辜面容了。
祠堂外起了風,風中似有一股茉莉香,沈亭漣踱步近門欄,嗅得滿腔清甜。
餘暉伴着落日,昏黃一片,劍穗被風吹得散了開,劍柄上的‘千骰’二字灼灼泛紅。牆邊都點起了白燈籠,上面的‘祝’字清晰可見,沈亭漣眼眉只一掃,便不再望向那光亮,而是轉過身,毅然邁向了黑暗之中。
三春花事好,百歲過,天上人間換一遭。
秋風瑟瑟,樹梢有些許泛黃,落葉落了滿地,祝清宵坐在一塊綠跡斑斑的大石頭上,打量着眼前的寺廟,漆紅色的寺牆已經斑駁破落,部分牆垣斷裂,寺內殘景若隱若現。
下面牆腳處還被鑽開了許多小洞。
“哪隻黃鼠狼乾的,也不怕夜半被佛祖敲門。”
心裡想着,祝清宵走近院牆,卻發現那幾處小洞邊緣極爲平滑,不似野獸所爲,倒像是人爲。
祝清宵一驚,心道荒謬呀荒謬。
這殊餘城中別的不多,就佛寺衆多,幾乎人人信奉佛教,這也跟當朝皇帝有關。
據說十五年前皇帝微服出巡路過此地,在一座山坡上遇到了一羣劫匪,那劫匪也是癡笨,不提前打聽打聽路過此地的是誰,就盲目開搶,可皇帝豈是他們說搶就能搶的,身邊的侍衛將軍一擁而上,把劫匪連人帶寨子都給端了。
可就在一位將軍在山中搜索劫匪餘黨時,遇到一山洞,將軍怕餘黨藏匿,便帶着四五個人進了那山洞,可這一進去,就沒再出來,期間另一位將軍也帶了兩個人進去救人,好巧不巧的都沒了音信。
這事兒傳到了皇帝耳朵裡,皇帝氣得一拍桌子,趕緊審問那日在山中抓捕的劫匪,一問才知,那洞裡有妖怪,沒人見過那妖怪,因爲一旦有人進洞,便沒再出來過,只是會在夜半時分聽見洞裡傳來陣陣嗚咽聲,聲音悽愴,時輕時重,詭異得緊。平時劫匪等人都是繞路走,還給那洞起了個名字叫吞食洞。
皇帝一聽更頭疼了,如今兩位將軍全數入了那洞,不說人還能不能活,這事傳得沸沸揚揚,已使此處百姓人心惶惶,於是皇帝下令,誠招能人異士,誰能剷除那洞中的妖怪,賞金百兩,賜宅十座。
然而城中謠言四起,愈傳愈恐怖,五日過,無一人敢來此除妖。
就在皇帝更更頭疼的時候,一個光頭僧人打扮的男子悄然出現,也不多話,只問了吞食洞的具體位置便自己走了,皇帝看那僧人文弱單薄,又派了兩名侍衛跟隨,到了洞口,僧人只給兩個侍衛留下個‘等’字便獨自進了洞。
兩個侍衛本也不想下去,聽他那麼說,兩人立刻搬着小馬紮立在洞外,欣喜非常。
兩天後的清晨,僧人緩緩從洞中爬出,落地時踩樹枝的聲音吵醒了兩個還在打盹兒的侍衛,見僧人已經出洞,兩人趕緊把他扶過來,遞上吃食與水,問道:“如何啊大師?”
那人狀態很好,並不像與妖怪纏鬥過的模樣,甚至臉上連一絲灰塵都沒有,淡淡地說道:“我還要再進去一次,期間不要讓別人進去。”
“好。”侍衛紛紛答着,心道這人應該有點功力,畢竟他在裡面呆了兩天平安無恙。
僧人走到不遠處的樹叢裡,恰好是侍衛看不真切的地方,也不知做了什麼,不一會兒,僧人回到吞食洞旁,身後竟跟着一個男子。
那男子一身黑衣打扮,斗篷遮住了全身,甚至都看不清臉。
這荒山野嶺的,黑衣人從何而來?
侍衛雖然疑惑,但根本沒有問詢的時間,僧人就帶着黑衣男子進了洞。
這次十分迅速,也就半個時辰,兩人便一前一後的出來了。
僧人道:“妖邪已除,洞內已被我點上明光,速去斂屍吧。”
說罷,僧人與那黑衣男子腳底散出一圈光暈,兩人竟就隨着光暈消失了。
侍衛們見到如此奇景驚歎不已,趕緊把這事報告給了皇帝,皇帝大呼佛祖顯靈。
而後派去洞中搜索的人發現了先前失蹤的兩位將軍與數名侍衛,皆已殞命,還在洞中找到了多具腐朽的人骨,不知何年亡故。
從此,那洞便再無怪事發生。
皇帝感於僧人恩德,便下令在殊餘城大修佛寺,崇佛拜佛,十分虔誠,以致十五年來佛門興盛。
直到現在,如果誰在寺門前摔了個雞蛋,都要處以不敬之罪。
何況眼前這座寺廟牆腳的鑽洞行爲,恐怕要在牢裡呆個幾年。
但又仔細一看,古寺的正門也殘破不堪,可能因爲常年無人修繕,寫着“慈安寺”的門匾也斜靠在門欄上頭,門欄旁還隨意散落着幾簇落葉。
大不敬啊大不敬。
感嘆着,祝清宵又走近將門匾提到一邊,順勢蹲下,掏出隨身的絹布,將上面的浮土灰塵輕輕抹去。
“不要碰那塊門匾!”
一個聲音陡然出現,嚇得祝清宵右手一頓,絹布掉落在地,那聲音又近了些,在祝清宵的耳邊響起:“你是何人?來此作甚?這座古寺屬不祥之地,如果不想死,就不要碰裡面的東西!”
祝清宵撿起絹布,擡頭望向說話人,那人一身獵戶打扮,但也不像一般的鄉野村夫,卻是棕發高高束起,五官精緻,背挺腰直,眉目之間滿是英氣,如果不是這身粗布獸衣的打扮,氣質倒是和那京城裡的公子哥有的一比。
“失禮。”祝清宵拿起絹布甩了甩才站起身,一雙眼無辜的看着面前人,又接着說道:“別人約我在此處見面,在下初來此地,見這座寺廟荒廢至此,實在不忍。”
那人不依不饒,道:“約你之人定要害你,勸你趕緊離開。”
祝清宵頓了頓,又瞪着那雙無辜的大眼睛問道:“爲何?”
那人見祝清宵的模樣,心道這還是個單純的孩兒,自覺之前語氣不好,輕咳了兩聲,才緩緩道:“慈安寺十幾年前就荒廢了,詛咒在身,箇中緣由實在恐怖,你不知也罷,速速下山去吧。”
就這樣走了,祝清宵當然不樂意,摸着荷包裡的散碎銀兩,心想好不容易遇到一單大生意,豈是說走就能走的。
祝家如今就剩他一人,連可以借錢的親戚都沒有,祝清宵的祖父離世前總是自責,怎麼自己就那麼手欠,一夜之間欠了一屁股的債,又摸摸祝清宵的頭說:“以後只能你自己慢慢還了,雖然你不是我們祝家的種兒。”這方說罷,一命嗚呼。
那方聽罷,頭皮發麻,祝清宵想着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不是祝家的種兒’這句話,實在太提神醒腦,以至於在那瞬間他覺得十幾張賭坊的欠條都不重要了。
但祖父去世,他身世的各種詳細也無從得知了。
他難受得哭了又哭,一哭祖父離去,自此世間便要一人獨闖。
二哭自己,他從祖父給他的遺物裡,找到一封潦草幾句的遺書,上書,他繼承到的,只有十幾張欠條和一座墓園子罷了。
好在他與常人有異,有賺銀子的偏門。
從少時起,他便能視鬼魂,若換了旁人,一邊洗澡一邊被三四隻青面獠牙的鬼臉盯着,怕是褲子也穿不上的嚇跑了,而祝清宵呢?朝鬼魂們潑潑水,見他們沒有走的意思,也就視而不見,繼續悠哉泡澡。
當然也是因爲他知道,躲是沒有用的,鬼纏身鬼纏身,走哪兒纏哪兒。
雖然甩不掉,卻也不會給他的生活帶來什麼影響,頂多被嚇一嚇,鬧一鬧,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