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七章

上午十點不到, 假日酒店的大廳被佈置得金壁輝煌,各政界名流、知名人士相繼蒞臨現場,大批記者也早已駐守在各自的領地。

袁曼婷穿了一身大紅的緊身禮服, 臉上化着精緻的妝容, 春風得意地倚在方哲身邊, 頻頻向記者招手, 一改往日的傲慢氣焰。

“袁小姐最近有沒有好消息要宣佈?”有記者提問。

“你說的是哪方面的好消息?”她嬌笑着反問。

“袁小姐今天穿了一身紅色, ”另一個記者問道,“是不是有什麼暗示?”

“你說呢?”她再次將問題拋回去,嬌滴滴地瞟了身邊的男人一眼。

記者們發出一陣瞭然的輕笑聲, 紛紛端起相機猛拍。

莫惜情站在隱蔽的角落裡,靜靜地看着鏡頭前神情自若的兩人。

他們纔是真正相配的一對啊, 良好的出身、高貴的血統, 像她這種從社會底層打拼出來的平凡人, 永遠也達不到他們的高度。

她從不覺得卑微。

可是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低到了塵埃裡。也許,這樣優秀高貴的男子,註定是她不能擁有的……

十點整,司儀走上主席臺宣佈記者招待會正式開始。一時間,鎂光燈閃個不停, 會場安靜下來, 只能聽到“喀嚓、喀嚓”的聲音。

方哲帶着淡淡的微笑, 站到了主席臺前。

“等等。”一道悅耳的嗓音突然而至, 吸引了與會者所有的目光。莫惜情臉色蒼白, 快步走到他面前站定,“你不能宣佈這個決定。”聲音很輕, 卻很堅決。

他挑挑眉,沒有說話。

“你幹什麼?”袁曼婷輕聲斥責,“還嫌丟人現眼不夠嗎?”

“我有話要說。”莫惜情不理睬她。

“你——”袁曼婷臉色一沉,扭頭朝一旁的保安人員使了個眼色。

方哲目光一凜,正準備走過來的保安猶豫了一下,便立在原地不再有其它動作。事發突然,只在短短几秒之內,衆人一時都被鎮住。

“方道不能與紅葉合作。”深吸一口氣,莫惜情咬着牙一字一句,“紅葉的總經理已經將所有資金挪走,紅葉集團現在已經成爲了一個空殼。另外,我還有證據證明紅葉董事長參與商業賄賂。”

“啊……”

周圍立即爆發出一陣驚呼,鎂光燈閃爍得更加猛烈。

“莫惜情,你在胡說些什麼!”袁曼婷臉色煞白,用力將她往旁邊拖去。

方哲迅速伸手扣住莫惜情的手腕,犀利的目光瞟向袁曼婷。後者一驚,愣了一下,不情不願地放開了手。

“莫小姐的好意,我心領了。”他淡淡地開口,“不過,我要宣佈的事情跟紅葉集團毫無關係,因爲——”頓了頓,嘴角勾上一絲笑意,“加州陽光的項目,方道決定與卓氏集團合作。”

“哦……”

周圍再次爆發一陣驚呼。本來外界傳得沸沸揚揚,依照袁曼婷與方哲的關係,加州陽光應該早已是紅葉集團的囊中之物,卻不料,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一個相貌英俊的高大男子從人羣中走上前,衝方哲別有深意地笑笑。

“其實,”方哲再度開口,“我很佩服莫小姐的勇氣,因爲,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大義滅親,尤其是對待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同胞姐妹。”

莫惜情僵住。

會場上一點聲音都沒有,像暴風雨來襲之前的安靜。

“我的話講完了,”他淡淡一笑,“至於其它問題,可以詢問我的助理,他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說完,在保鏢的簇擁下徑直走出會場,留下一屋子紛紛擾擾的喧鬧。

* * * * *

暴風雨所到之處,只留下一地的殘枝爛葉。

不知道記者提了一些什麼問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回答了什麼,莫惜情只覺得彷彿被逼到了懸崖邊,被無數人推擠着往下跳。

怎麼是這樣?所有的事情完全脫離了她的掌握!

她呆呆地立在大廳中央,任憑記者在她耳邊輪番轟炸,鎂光燈閃得眼前一片朦朧,直到杜展鵬叫來保安,纔將她安全帶出會場。

“我是傻瓜對不對?”她失神地問,“他早就知道這一切,他早就知道……”

“惜情,惜情。”杜展鵬無奈地搖頭,久久凝視着她蒼白的面容,“我早就說過你會後悔的,爲什麼不肯聽我的話?一定要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才肯罷手,結果怎麼樣?結果是兩敗俱傷你明不明白?”

“傷?傷又怎麼樣?這樣的傷,比得過幾十年前對我媽媽的傷害嗎?”

她頹然地蹲坐到地上,將頭深深埋進臂彎裡,彷彿要逃避那些曾經的傷痛。

可是,怎麼逃得了?

那就是事實,血淋淋擺在眼前的事實啊……

十年前,跟隨池琳回到南方之後,她才知曉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

莫惜情的外公外婆早逝,只給唯一的愛女童嫣然留下一間小公司。嫣然那時還不到二十歲,正是少女懷春的年紀,在一次酒會上遇到了英俊瀟灑、能言善道的袁海濤,於是迅速墜入他編織的情網。

兩人如膠似漆般相處了一段時間,一個偶然的機會,嫣然發現他居然早已有妻有女,頓時痛不欲生,想要分手,卻發現自己有了身孕,而袁海濤又信誓旦旦地承諾會給她一個交代,於是忍辱負重繼續留在他身邊。

沒有想到的是,在她懷孕期間,袁海濤採用欺騙手段將她的公司吞併;當她生下女兒之後,更是變了一副嘴臉,毫不留情地甩出一疊紙幣,將她和自己的親生骨肉掃地出門。

走投無路的童嫣然只好找到昔日好友池琳,彼時池琳已在加拿大定居,本想帶她一起出國,她不肯,只好先將她安頓在南方鄉下養身體。就在那時,莫永生闖進了嫣然的生活,不顧她的冷淡和拒絕,毅然扛起了照顧母女倆的重擔。久而久之,她漸漸接受了莫永生,池琳見一家三口過得還不錯,才放心地回了加拿大。

此後,兩個昔日好友各自忙於自己的生活,漸漸失去了聯繫。直到過了十幾年,池琳才輾轉得知嫣然過世的消息,頓時如雷轟頂,立即四處打探父女倆的行蹤。沒料到莫永生自從妻子去世之後便迷上了賭博,帶着女兒四處躲債,家庭住址也早已變更,她花了整整三年時間才找到父女倆,而那時嫣然離開人世已經七年了。

“你想爲你的母親討回一個公道嗎?”池琳的話,還清晰地響在莫惜情的耳邊。

她想。

因爲她恨。

母親爲什麼給她取名叫“莫惜情”?她是在提醒自己的女兒,不要相信什麼愛情,那都是富貴人家玩的遊戲!豪門深似海,那些被粉飾得金壁輝煌的外殼之下,又有誰知道藏着多少不堪入目的污垢……

如煙往事,不堪回首。

“別這樣惜情,”杜展鵬輕輕將她摟進懷裡,柔聲安撫,“過去了的就過去了,不要再想,現在目的不是達到了嗎?”

“不是,我要的結果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

這不是她要的結果。

她並不想這麼早就將那次看到的消息泄漏出去,她想要選一個最恰當的時機,親手將紅葉握在自己的手中。整整十年的臥薪嚐膽,就是爲了等到最後一天,能給予那個拋妻棄女的男人狠狠一擊。

可是,還是不忍心將方哲矇在鼓裡,於是在記者招待會上說了出來。誰又能料到,他只當這是一個遊戲,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就將這一切完全破壞了。可以想象得到,經過方哲的一番暗中操作,紅葉集團這座大廈一定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崩塌,她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手中握有的那一切也將隨之流走。

他怎麼可以這樣做!

這是她辛苦了十年的計劃,從最底層一步一步往上爬,眼看就可以爬到山頂了,前方的路卻被他堵住,無論怎樣努力也夠不着那個最高點。不僅如此,還毫不留情地將她卡在原地,在她後退的路上埋下炸彈——

那些所謂的親人。那是一段醜陋不堪的家事,居然就這樣被方哲□□裸地剖開在衆人面前,就像在大庭廣衆之下,撕開了外表華麗的衣裳,露出腐臭發爛的內裡。

怎麼能心平氣和地接受?怎麼能當它沒有發生,若無其事地繼續以前的生活?

“他爲什麼這樣做?”莫惜情喃喃道,“爲什麼?他騙得我好苦……”

“騙你也許有錯,可是他幫你打贏了這場戰爭。惜情你要明白,沒有他的幫助,單憑你一個人的努力,是打不垮袁海濤的。”

是的,他幫了她。

也將她的自尊踐踏在腳底板下。

* * * * *

深夜一點,莫惜情纔在杜展鵬的護送下回到家。

捧着一杯茶坐在沙發上,手還在微微顫抖,不知道此刻的心情到底該怎樣形容。想大哭一場,卻又覺得滑稽可笑,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其它感覺。

真是好笑啊,那麼多記者對她圍追堵截,她莫惜情什麼時候變得跟明星一樣,受到媒體的熱烈歡迎?

而這一切,都是他帶給她的。

驚愕、憤怒、難堪、還有深切的悲哀……太多太多的感受擠在一起、悶在一起,卻沒有地方可以發泄,她覺得自己就快要崩潰了。事情到這個地步,應該算成功,還是失敗?

“篤篤。”輕輕的敲門聲。

是展鵬嗎?他纔剛走不久啊。莫惜情打起精神走到門邊,從貓眼裡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她閉上眼,靠在牆壁上不出聲。

隨他去吧。

重新坐回沙發上喝了兩杯茶,到浴室洗了一個澡,又倒在牀上小睡了一會兒,始終睡不着,猶豫着走到客廳,再次從貓眼裡往外看。

他還在,準備站一晚上嗎?不要管他不要管他不要管他……然而,手還是不由自主地伸向把手,將門打開了。

“你有什麼事?”

“來看看你。”方哲平靜地開口,看着她的目光包含了太多情緒。“你在生氣?”

“我哪敢生方總的氣,”她淡淡地回答,“您是高高在上的總經理,我是什麼?我只是無名小卒,哪有那麼大膽量生您的氣?”

他一時語塞。

“我問你,我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他以沉默做答。

“爲什麼瞞着我?你告訴我,爲什麼騙我?”

“騙你?”他的眸光突然幽暗,“莫惜情,別忘了十年前是誰將我騙得團團轉。”

她一怔,立即恍然大悟。

這麼傲氣的方哲,怎能容忍一個黃毛丫頭的戲耍?他要報復、要討回這口氣,即使經過了十年之久。而她,只不過充當了一回玩樂對象。

“是啊,我是騙了你,所以你要報復我對不對?現在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該高興了吧?”她喃喃低語,“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你聽我說。”沉默半晌,方哲低低地開口,“我不是在報復你,到現在你還不明白我嗎?”

“明白你什麼?明白你用那樣直接的方式,把我丟在那些記者面前,像個小丑一樣任他們刨根問底嗎?”

“你要知道,有時候最直接的方法才最有效。”

什麼纔是最有效的?□□裸地宣佈一宗家族醜聞,然後再利用這個機會將紅葉拽下馬。她應該感謝他的不是嗎?

“我應該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方總經理。你來就是爲了告訴我這些?”

“不是,我只是想見你。”

“哦——原來是來看我的,我還真錯怪了您。”莫惜情若無其事地揚起嘴角,“我現在很好,謝謝您的關心,您事務繁忙,就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這種無名小卒身上了……”

方哲靜靜地立在她面前,看着她臉上綻放的笑容。

總是這樣。

總是笑,若無其事、毫不在乎地咧開嘴笑,明明疲憊到了極點,卻隱忍着不肯低頭,甚至連半滴眼淚都見不到。流淚就那麼難嗎?

“不許笑!”他瞪着她,心裡又氣又痛,“我寧願你哭,也好過這麼毫不在乎的笑。”

“哭?”她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爲什麼要讓我哭?我沒有權利哭,我哭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我身邊安慰我,有的只是嘲笑和奚落!所以我要笑,你明白嗎?”

“是人都有軟弱的時候,承認自己脆弱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大道理,”莫惜情狠狠地瞪着他,“我不脆弱,我一點都不脆弱!你在可憐我是不是?我不需要你的可憐,永遠都不需要!”

“茉莉……”

“別叫我茉莉!”脾氣突然爆發出來,她衝着他大喊,“你以爲你是誰?你以爲我還是當初那個什麼都不懂的莫莫?我現在不是了!你很殘忍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多年的辛苦踩在腳底下,我準備了那麼多年,你只消用一句話,就把我所有的努力全部化爲烏有!”

長久的壓抑和痛苦似乎找到了一個宣泄口,莫惜情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將所有情緒痛快淋漓地發泄出來。

“你知道我這麼努力是爲什麼嗎?你以爲我喜歡這種生活?別人都說我不擇手段往上爬,我爲什麼往上爬?我要讓那個拋妻棄女的男人看看,我莫惜情不是個軟弱的女人,我也可以做到一切男人能做到的事情!可是,我的辛苦到了你手上,就變成了遊戲!”

“你懂什麼是辛苦嗎?方哲,你根本就不懂,因爲你是有錢人,你從來就不明白這些!辛苦是什麼?你坐在空調房裡吹冷氣,我在七月的大太陽底下奔波;你跟朋友悠閒喝下午茶,我在忍受顧客挑剔的白眼;你坐在高級餐廳吃牛排,我只能就着涼水啃麪包;你晚上回到家裡看電視聽音樂,我在對着酒桌上的客人陪笑喝酒!”她聲音嘶啞地吼出來,“這就是辛苦,你懂這些辛苦嗎?你懂嗎?你懂我的十年辛苦嗎?!”

沉默。

方哲平靜地對上她的視線,眼底蒙上一層霧靄,彷彿帶着深秋時節的蕭瑟和空寂,冷冷慼慼地將她籠罩住。

“我不懂你的十年辛苦,你又何曾懂我的十年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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