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八人擡起的大花轎上,從宮裡一直走到城外,身上穿着最華麗的錦衣,發上戴着最昂貴的金釵。
萬衆矚目,歡呼雀躍。
我曾多麼盼着這一天,我曾多麼盼着這被人簇擁受人關注的時刻。
所以皇后娘娘跟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我反而有些慶幸。
既然這座皇宮裡的人既對我處處白眼,那我便換一座皇宮。
……
十歲的時候,爹爹沒了,孃親也沒了,而我有了整座皇宮。
雖然那裡的人只當我是過客,又或者是個掃帚星,表面上恭恭敬敬地,暗地裡遠遠瞥着扭頭便走,連多瞧一眼都不願意。
也是啊,像我這種沒爹沒孃又沒權沒勢的“公主”,算得了什麼公主?
連最疼我的太后娘娘,也離開我了。
雖然入宮一年我們總共見了不到三面。
但至少,我所有的頭釵都是她送的。自她走後,我便再沒有添過新的。
以至於皓哥哥老是笑我:“你怎麼整天戴一樣的頭釵?我都數過了,紫金的花兒的,幽藍的寶石的……你不要那麼寒酸嘛,跟母后一樣每天戴不同的多好……”
笑了笑着我就哭了,衝他發脾氣:“是,我是寒酸,不像你是大家都寵着的皇太子!”
我扭頭跑開,回宮哭了一夜。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哭,她們總是充耳不聞。哭得累了,也就睡了。第二天起來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紅紅腫腫的眼睛,又忍不住繼續哭了起來。
我想如果他不來的話,我會哭死在這裡的。像桌臺上那根燃盡的蠟燭,滴盡最後一顆淚,只空餘一副矮矮的身軀。
他的手裡拿着一隻小小的金釵,釵頭那尾揚着翅膀的金鳳凰迎着陽光格外好看。
“別哭了好嗎?這個送給你。”
這是我入宮以來收到的第一份禮物,戴在頭上頓時覺得神氣了不少。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就爲讓你們看清楚我有了新釵子。果然從前那些都不願正眼瞧我的太監宮女們,如今紛紛投來豔羨的目光。
我很享受這種被大家看着的感覺。
可我不知怎麼地找不着它了,只記得昨夜把它放在梳妝檯前,一覺睡醒就看不到了。
“你們誰偷了我的釵子?是誰?”
我歇斯底里地朝他們每一個人咆哮道。
我從不會這樣,太后娘娘曾經教說,在宮裡說話要溫聲細語,免得沒有禮貌。可這次我實在忍不住。那可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釵子呀!
他們一個個像木頭那樣地站着,只是一個勁地搖頭。可肯定是他們做的,他們眼紅我有了新釵子,欺負我沒有人撐腰。
“我要去找皇后娘娘爲我做主。我再低賤,難道還比不過你們這些奴才?更何況是你們偷了我的東西!”
他們終於有了些反應,有個年紀大點的姑姑跪下,衝我磕頭:“小公主,您就別去煩擾娘娘啦。正是娘娘命奴婢偷偷把它取走的啊。”
“爲什麼?她都有那麼多了,爲什麼還要拿我的?”
“因爲,因爲這本來就是娘娘的,娘娘倒不是吝嗇些什麼,只是這釵上的鳳凰哪裡是公主你能夠戴得起的啊?”姑姑彎着腰低着頭,我不知道她的臉上是笑還是驚,但聽她的語氣,真有一種幸災樂禍外加嘲諷的感覺。
她還補了一句:“殿下因爲這事兒捱了頓板子,現在都走不了路了。”
腦袋裡嗡嗡一陣響,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在東宮門外。
只覺得,好對不起他啊。我一定要進去看看他。
他就趴在牀上,一個勁地叫疼,旁邊的幾個小太監不住地給他扇風。
這種時候問“你疼嗎”會不會很傻?可是我當時就是那麼問的。
結果他跟我說“不疼”,還衝我樂呵呵地笑。
於是我又哭了。
他拉了拉我的手:“你不哭你不哭,等我以後當了皇帝,你愛戴什麼戴什麼,母后也管不了你。”
旁邊的小太監紛紛跪了下來,磕頭求他不要再說。
這就是萬人之上的威嚴吧?
要是我也能被這麼多人哄着,那就好了。
……
不過他也有他的苦惱。比如說,皇后娘娘要逼他娶一個叫秦水煙的姑娘。
他沒見過她,可但凡是娘娘說好的,他總要說不好,可他又不敢在娘娘面前說不好,便總到我這兒說了。
“我纔不要娶這個女人。”
“很明顯母后是想籠絡秦家,我不能讓她得逞。”
“她要敢來跟我見面,我非氣哭她不可。”
他願意說,我願意聽。我不敢奢求許多,只要你願意一直對我說,便好了。
當然,如果可以的話,我還希望我們能夠離得更近一些。
上天給我了這個機會。他拉起我的手,當着她的面和我並肩偕行;他附在我耳邊說話,教我如何奚落她。看着她咬着嘴脣黑着臉的樣子,我很是得意。
可這份幸福持續了不到半天,我便發現了它的虛妄。晚上他對我說:“安平,對不起,要你配合我演了這麼一齣戲。”
是戲嗎?可我已經把它當成現實了啊!
“皓哥哥,你從來,有喜歡過我嗎?”
我當時只注意到他臉上的驚愕,聽不清他說的話。
我告訴自己,反正他還沒有喜歡的人,爲什麼不能是我呢?
只要你喜歡我,願意娶我,等你以後做了皇帝,我的苦日子就熬出頭了。
然而似乎不會有那一天的到來。
夜裡的涼風拂過我發熱的腦袋,我終於記起那時候他給我的答案,原來我一直選擇性地遺忘。
他對山洞裡那個人的回答,竟然與對我說的不一樣。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對你的。”
我從未見他哭得那樣厲害過,我也從未見他抱誰飽得那麼緊。
我只偷偷地想,要是懷裡的那人是我,那該有多好。
他們在洞裡的篝火旁纏綿悱惻,我在洞外的樹底下呆望夜空。
心痛過又不痛了,眼淚流乾也不流了。
我獨自一人默默走下山去,從來我都是沒人要的獨行人。
……
總覺得心裡空空的。像是遺漏了些什麼東西。
我偷偷掀起蓋頭,隔着花轎的簾子,望見那間破落的小屋。
也許大家都不要我,但這小屋的主人還會要我。
我在山底下的大石頭邊遇到他,那時候他的臉上沾滿了血,我搖了搖他的身子,他醒了過來,一個勁地喊我“小仙女”。他經常會說些奇怪的話,也會造出些奇怪的東西。就是偶爾在我面前有些不自在,正說着話呢臉蛋兒就紅到了脖子根。
我叫他大石哥,他叫我安姑娘。我本就不是什麼公主,又何必在這人面前打腫臉充胖子?
只記得那夜下山後獨自一人失魂落魄地走着,不知怎麼地就到了他的屋裡。興許我來過太多次了,因爲這裡的新奇物事總能讓我成爲衆人的焦點,也能讓我博得皓哥哥的歡心。
可現在還要它們做什麼呢?我拼命砸碎它們,任憑木渣劃破我的手,在腕上留出一道道的血痕。
猛地被摟住,然後整個人倒在地上,他的身子壓着我的身子,巨大的木箱壓着他的身子。
我忘了他說過的許多話。只有那麼兩句。
“爲什麼要作踐自己?”
“他不要你我要你。”
他的舌頭抵上了我的舌頭,攪得我渾身都癢癢的。
我摟住他的脖子,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氣息。
或許,我只是怕孤獨,我只要一個真心愛我寵我的人吧?
他見我不開心,便變着法兒逗我開心,有一次做了一隻大大的風箏,領我到高高的山崖上。
“想不想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地飛?”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
他突然將我擁入懷中,從山崖上跳了下去。
我嚇壞了,趕緊用手捂住眼睛。身子止不住地往下落,我放聲尖叫。那勢頭終於收住,耳畔是呼呼而來的風聲。
“快睜開眼睛看呀。”他催促我。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放下,眼睛眯開一條縫,湛藍的天,純白的雲,視野無限廣闊。往下看去,才發現自己原來高高地浮在半空,山河大地,盡收眼底。原先那座偌大的皇宮,亦不過翠綠大地上的一小塊金黃。
“你願意和我一起,在這廣闊的天地間恣意翱翔嗎?”他那時這麼問我。
只是可惜,我從來都沒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力。
我是被關在籠子裡的鳥,我終究只能在地上站立。十年前如此,十年後依舊如此。十年前我被籠子扛進宮裡,十年後我也坐在籠子裡被扛向遠方。
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