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婉清望了望窗外森雪覆蓋的梨樹,想起了她年輕的時候。那時,康寧宮還是東宮,先皇還是太子,太后也還是太子妃。
“我們逃出宮去好不好?”
梨花落在他的肩上,她替他輕輕拂去。
果然,蕭暘還是想着出宮。
她知道他是爲了她,只是……
“你們要出便出吧,我也老了,管不動你們了。”那時是陳皇后執掌六宮,她是個和善的女子,沒有威厲的氣勢,沒有銳利的目光,只是食指上那副金指甲長長的,看來挺嚇人。
“您肯這樣放我們走?”她倆既知對方是穿越者,說起話來也倒免去了稱謂。
“去吧去吧,我等了一輩子都出不了這宮,你們能出去,自是甚好,甚好。”
陳皇后撫弄着自己的指甲,喟嘆了一聲,想起自己的大兒子來。彼時他早有離宮之意,無奈母后就是不答應。結果趁着團圓節守備鬆懈的夜晚,自己喬裝成小太監溜出宮去,不慎被守門的軍士誤以爲是盜賊,射死在西晟門下。
“去吧去吧,若是我不肯放人,將來定是要後悔的。”
鄭婉清深深一拜,正欲離開,陳皇后忽地記起件什麼事來,招手讓她回來,遞過一瓶指甲油,笑道:“既然要走了,你便收下這東西,也好留個念想。這東西,可當真是這時代獨一無二的,就是難洗了些,可惜洗甲水被我婆婆提早用光了,也不知過了保質期沒……”
馬車的顛簸聲裡,她摸了摸揣在兜裡的指甲油,心裡暖暖的。車簾外陽光明媚,鳥兒的叫聲也要比宮裡的更歡快些,空氣一片清新,這就是自由的味道啊!
前頭傳來蕭暘的聲音:“你餓了嗎?我們在前面那家小店歇歇腳?”
兩人便在道旁的一家茶寮坐下,要了幾味簡單的小菜。
“這裡吃的不比以前的好,難爲你了。”他面帶歉意地笑道。
“哪裡的話,這外面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最喜歡了,我從前在家的時候,也這樣。”她往他的碗裡夾了幾片肉,“倒是你,成天說要出來,現在可真出來啦,你受得了嗎?”
“你一個姑娘家都受得了,我怕什麼?”他往嘴裡撥了幾口飯,嚼都不嚼便嚥了下去。
她幫他擦擦嘴角的飯粒,正待繼續趕路,旁邊一名大漢猛地吼了一句:“去他奶奶的,殺千刀的方遼書,哪天落到我手裡非狠狠教訓他一頓不可!”
同桌瘦瘦的書生忙勸他:“你小聲點,被方丞相的人聽到了,只怕引火燒身。”
“怎麼着,怎麼着,搶了我老婆還有理了?”大漢氣不消停,仰頭灌下滿滿一碗茶:“小二,結賬!”
鄭婉清看到蕭暘也是眉頭一皺,好奇地問道:“這人你認識?”
“方遼書這賊人我是認識的,霸佔良田,結黨營私,可惜父皇老寵着他,要是我……”
他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趕緊打住:“算了,不說這些了,我們走吧。”
隔着馬車的簾子,她瞧見他滿臉的憤懣與不甘。
馬車走走停停,在山野中晃盪了半天,幸好趕在太陽下山前進了城。
兩人決定先到市集上看看民間的稀奇玩意兒。
“你喜歡什麼?我都給你買下來。”
鄭婉清“咯咯”地笑道:“你不省着點花,到時候沒錢了看你怎麼辦?”
還未待蕭暘接話,遠處的男子來了一句:“買買買,爺不差錢。”
兩人忍不住扭頭看去,掌櫃爲難的聲音又從店裡傳了出來:“大人,這可是我們家老爺子的遺物,不能賣的呀。”
“反了你了,爺想要的東西還敢不賣,來人啊,給我砸!”
一聲令下,家僕們圍過去,噼裡啪啦地將店裡砸了個稀巴爛,那肥頭大耳的掌櫃也被一把丟到街上。外面很快圍起人來,只是看着,任誰也不敢上去施以援手。鄭婉清拉着旁邊的一個婆子問道:“這是什麼人?怎麼這麼囂張?”
“姑娘,你初來乍到不知道。他可是方丞相的表侄,後臺硬着咧。”婆子指指點點。
“又是這個奸相!”蕭暘咬牙切齒地道。
婆子連連勸他:“年輕人,這話你可莫在街上說,被他聽到你就麻煩了。”
“還不知是誰找誰的麻煩呢。”蕭暘攥緊了拳頭,臉上滿是怒意,扭頭便走。
鄭婉言追上他的腳步:“你想幹什麼?”
“去衙門。”
衙門哪是那麼好進的地方?兩個持刀的衙役攔住他:“今天老爺公務繁忙,不接案。”
這話音剛落衙內便傳來女子的嬉笑打鬧聲,那兩個衙役咳了一聲,繼續一本正經地道:“都說了繁忙了,你們還不快滾?”
蕭暘強壓着怒叫道:“集市上都鬧翻天了,你們還不去管管?”
其中一個衙役反倒笑了起來:“這事啊?還好老爺繁忙沒空見你,不然聽說你是因爲這個來報案的,非賞你一頓板子不可。”
另一個衙役告誡道:“看你這呆頭呆腦的樣子,外地人吧?告訴你,我們老爺是方丞相的學生,他們家的案子我們一概不收,你可別搬石砸腳。”
“你可知我是誰?”蕭暘挺起胸脯,氣血澎湃,鄭婉清一把湊過來將他拉走:“我們就是過路的,打擾啦打擾啦。”
可算沒暴露身份,蕭暘氣鼓鼓的樣子一覽無餘:“哼,難道就任由他們作威作福?”
“你現在已經不是太子了,還管這些事做什麼?過好我們的日子就行。”
話雖這麼說,可蕭暘哪裡咽得下這口氣,連做夢的時候都喃喃地叫道:“狗賊,狗賊……”
鄭婉清嘆了口氣,整理起包裹來,衣服裡翻滾落出一方盒子,打開一看,太子印鑑和調兵虎牌陳列其中,底下是黃絹墨字的聖旨,首列赫然四個大字“傳位詔書”。
果然,你還是捨不得啊。
兩人住了一月有餘,皇帝病重的消息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方丞相早朝上率羣臣逼宮,請求改立太子的消息。
他終於坐不住了,整日在院子裡踱來踱去,茶不思飯不想,七魂失了六魄。
“我們回宮去吧。”鄭婉清麻利地收拾好了行李。
“不,我不回去。”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想回去,你願意陪我嗎?”她把包袱遞到他的懷裡。
“你不會想回去的。你和母后是一類人,你們自小就過慣了無拘無束的生活,不可能想回去的。”他把包袱丟到地上,咬着牙說道。
是啊,我不想回去,可我知道你很想回去。你既然爲了我願意出來,我又爲什麼不能爲了你而願意回去呢?
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對他道:“這是西域奇毒‘奼紫嫣紅’的症狀,如果沒有母后的解藥壓着,我必七竅流血而亡,如今解藥用盡,我不回去,就是死路一條。”
先皇龍馭上賓,太后鳳輦相隨,丞相方遼書革職抄家,連帶着一大批官員烏紗不保……所有的一切都來得如此突然,青黃交接之際,蕭暘忙得暈頭轉向,可他每天仍不忘問太后寢宮的宮女:“可有發現藥方什麼的?”
“我沒有中毒,不過是些色彩罷了。”她晃了晃手中的瓶子,蔻紫色的液體所剩無多。
“你,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他愣住了。
“宮外的生活太苦,哪比得上宮裡的日子?明着跟你說你又不信,我能怎麼辦?再說了,放着皇后不當,去流落民間,我傻呀我?”她用餘光瞥了瞥放在案上寫了一半的傳位詔書,揚長而去。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捲帛布在她身後化作碎片,飄然落下,便如同那日他們相約出宮時的淡黃梨花,只是可惜,我們再也不復曾經。
“我們逃出宮去好不好?”
二十年了,她終於又聽到那個溫柔的語調。恍惚間覺得窗外的梨樹下飄起花雨,樹下一男一女四目相對,她的右手輕撫着他的臉,粉嫩的指甲上停落一片梨花。
她踮起腳尖,湊近他的耳朵在說些什麼……
那時這話終究落了空,如今可算美夢成真。
“好,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