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很厚，山裡很冷，到了晚上就更冷。
呼出的熱氣化成了白霧，然後凝結成了薄薄的霜花掛在眉毛或者鬍鬚上，除了馬蹄踩在積雪上的聲音之外便只有馬匹呼哧呼哧呼氣的聲音，除此之外天地間便是一片死寂，就連口水多過茶的楊全林，這一路過來也極少開口，臉色陰沉。
楊毅不禁對自己將要看到的東西感到恐懼，因爲他知道，要楊全林這個革命黨閉嘴，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
好在有白雪的反光，即便是夜裡天色也算不上暗，三人就這麼沉默着走了足足半晚上，這纔看到了車轍在雪地裡碾壓後露出的黑色車痕。
“快到了，我們走路過去！”
小東低聲道，於是三人下馬，將累的不輕的矮馬拴在了樹林裡對楊全林道：“你認識路那你帶這位大哥過去吧，我就不去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在微微顫抖着，那絕不是因爲冷，那驚恐的眼神就像前方有鬼一樣。
楊毅有點後悔，他已經有些不想知道前方到底有什麼了——這些革命黨，可都是一些將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玩的傢伙，能將自己的小命都不當一回事的傢伙嚇成這樣的東西，楊毅真的沒興趣知道。
“怕了？”
楊全林看着楊毅笑的很慘烈：“不用怕，小東可不是因爲害怕纔不去的……”
對這種極其拙劣的激將法，楊毅根本不屑迴應，但他終於跟了上去。
他被不忍心這幾個字勾起了興趣。
汽車碾壓出來的道路上，有灑落的煤灰之類，那是道路漆黑的原因，轉過幾個山坳，便看到了一處高牆圍繞的煤礦，高高的碉樓裡架設着機槍，有日軍在縮着脖子巡邏，探照燈的光柱不斷的掃進山林，如同斬出的利劍。
楊毅看着那高牆和鐵絲網，然後又看着楊全林。
這裡可比人圈那邊戒備森嚴多了，他很好奇楊全林能用什麼法子讓自己進去看到比人圈裡還要慘烈的慘狀。
“我們不進去！”
楊全林道，然後帶着楊毅繞過煤礦，繼續向着煤礦後的後山前進，又走了數裡，在終於停下，示意到了地頭。
雪地裡，有十幾具覆蓋着積雪橫七豎八的屍骸。
楊全林拿出樹枝，帶着楊毅過去，樹枝輕掃中，那些屍骸上的積雪便被掃掉，露出一張張被凍成冰屍的面孔來，一個個瘦骨嶙峋一衣衫襤褸，有人的眼睛和嘴巴張的大大的，像是想要對人訴說些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
楊毅強忍着後脊樑發毛的驚悚道，不得不說，經過了人圈之後，他對這種慘事的抗性提高了不少。
“還嘴硬呢？”
楊全林笑眯眯的看着楊毅問，然後乘着樣子不注意，然後猛的一把將楊毅狠狠的推進了那屍骸周圍的雪地裡。
“你特麼瘋了是吧！”
楊毅大怒，掙扎着就要爬起，他發誓，自己只要起來，一定要這個該死的革命黨好看。
只是在手掌撐地想要爬起來的瞬間，他的口中便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鬼叫，連滾帶爬的向後飛退，臉色慘白如同見鬼！
要是楊寬楊安楊萍看到他此刻的樣子，恐怕會懷疑此刻這個連滾帶爬驚恐的如同野兔一般的傢伙是不是自己的大哥——在他們的眼裡，他們的大哥無論遇到什麼事，都不會害怕和畏懼，絕不會如同現在這樣驚恐欲絕！
“那下面，那下面……”
楊毅終於爬了上來，指着那些屍骸下的雪地哆嗦着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摸到了很多退啊手啊的？”
楊全林無聲的笑的瘋狂，同時眼淚鼻涕橫流的衝進了那雪地裡，狠狠的揮舞着手中的大捆樹枝，在雪花飛揚之中，那片雪地之下的一切都露出了廬山真面目！
密密麻麻的，層層疊疊的都是屍骸，數不清有多少，其中有不少是被鐵絲捆成一羣，明顯是因爲生病或者失去了勞動能力而被丟出來送死的。
許許多多的屍骸極度的酷寒凝結在一起，如同一堆巨大的雕塑……
楊毅殺過很多野獸，也殺過不少人，他從來都不覺得屍體有什麼可怕。
無論是人和動物死了，都是一堆肉塊，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人之所以不吃人和動物不吃同類的屍體，也都是因爲出於某種進化的考慮而不是害怕。
但這一刻他真的害怕了，因爲那些屍骸實在是多到了讓他無法承受的地步。
在胃裡翻江倒海中，他趴在地上哇的一聲狂吐了起來。
“日本人現在加緊軍備，需要消耗大量的能源，可有捨不得在開採上投入太多的資金，於是提出了以人換煤的緊紅運動……”
楊全林似乎不害怕，他就坐在了屍骸堆裡，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侃侃而談：“你知道嗎？雖然現在滿洲看起來還不錯，那是因爲日本人就是想讓你這樣的人看到那樣，那纔有利於他們的統治，實際上日本人根本沒將咱們當人，在他們不想讓我們看到的地方，我們在他們的眼裡就只是一些廉價的，一旦用完了就可以隨手丟棄的工具……”
“這樣的煤礦，鐵礦，在滿洲還有很多！”
“一開始，日本人爲了顧及影響還會掩埋毀屍滅跡，但死的人生病的人或者失去勞動能力的人實在太多了，根本埋不過來，而且有埋屍體的功夫日本人寧願讓礦工們多挖點礦，所以最後乾脆就直接丟這裡，任由這些屍體腐爛，被野獸啃食……”
“他們管這叫肉丘墳！”
楊全林又哭又笑像是瘋子一般的盯着楊毅道：“這裡只是一座小煤礦，要是那些大礦上，死人堆可要比這壯觀多了震撼多了，據說有不少人不小心看到那邊的萬人坑，直接給嚇瘋的，就連我和小東他們第一次來這邊，也給嚇了個半死，老實說你的表現已經極好了，至少你還有力氣吐還有力氣害怕，我們當時直接就嚇傻了，除了發抖，連叫都叫不出來……”
楊毅明白爲何之前小東不過來楊全林說對方不是害怕了。
因爲看到那些屍骸之後，除了害怕之外，更多的是絕望，對這個世界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