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着懷中的女子,小心翼翼的從洶涌如潮的人羣中走出來,宇文燁華望向面前面容有些蒼白的上官翎雪:
“翎兒,你沒事吧?”
這不經意般脫口而出的昔日的稱呼,讓兩個人皆是心頭一恍。
但宇文燁華旋即便恢復了正常,彷彿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
上官翎雪也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只微弱的搖了搖頭,“我沒事……”
頓了頓,女子有些着急的問道,“你知不知道,陛下與夏姑娘他們現在在哪兒?”
望着她嬌媚臉容上,此時此刻掩也掩不住的擔心與迫切,宇文燁華卻忽而心平氣和起來:
“儷妃娘娘是在擔心皇兄的安危嗎?”
語聲一頓,宇文燁華嗓音極緩,像是要確保薄脣間的一字一句,都能被對面的女子聽得清清楚楚一般,“抑或是在擔心,此時此刻,皇兄會與沫兒在一起……”
男人這般一針見血、毫不留情的話語,令上官翎雪面色剎時一白。
“齊墨大哥,你一定要這樣嗎?”
女子語聲似不能抑制的輕顫,聽來如此惹人憐惜。
“齊墨大哥?”
宇文燁華低聲咀嚼着這四個字,忽而慵懶的笑了笑,“本王真是許久不曾聽到儷妃娘娘你這麼稱呼本王了……”
上官翎雪一張精緻的面容,似有些神色複雜。
宇文燁華卻沒有看她,一雙漆黑的眸子,只遙遙望向遠處那些洶涌的人潮:
“這樣熱鬧的景象,這樣擁擠的人潮……”
男人聲線低沉而輕緩,如同自言自語一般,“倒叫本王想起了當年在臨江城時的情景……也是這樣的元夕之夜,也是我與翎兒你……”
“不要說了……”
上官翎雪有些急切般的打斷了他,原本白皙的面色,此時此刻,更彷彿透明瞭一般,“事已過境遷……如今,謙王爺再重提舊事,又有何意義呢?……”
宇文燁華淡淡瞥了她一眼,卻似一副無辜的樣子,“本王不過是一時之間感觸罷了……儷妃娘娘你這樣的激動,反倒更顯得着了痕跡……”
被他這麼一說,上官翎雪也意識到自己竟這般的不冷靜。沉了沉心緒,女子似乎又恢復了她一貫的溫婉淑嫺,輕聲開口道:
“對不起,剛纔是翎雪失態了……”
“儷妃娘娘想來是太過擔心皇兄的安危所致,這也是人之常情……”
宇文燁華脣角微抿,“就如同本王擔心沫兒一樣……”
說這話的男人,眉目間醞出絲絲真切的擔憂之色,瞧起來毫無破綻。
上官翎雪卻突然覺得有些看不清他。
他彷彿再也不是當年她初見之時那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了。
“走吧……”
宇文燁華卻突然出聲。
上官翎雪望向他。
“儷妃娘娘不是很擔心皇兄與沫兒嗎?……”
宇文燁華淡淡睥睨了她一眼,“那咱們還是趕快去找他們吧……”
說話間,男人已是自顧自的擡起腳步,往前走去。
上官翎雪似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跟了上去。
…………
當夏以沫第三次偷偷的擡眼去瞅身旁那個男人的時候,男人涼薄的嗓音,突然漫不經心的響起:
“你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夏以沫猶如被抓現行的小孩子一樣尷尬。這個男人會讀心術嗎?怎麼知道她現在肚子裡有一堆疑問想要解答呢?
夏以沫忍不住又瞅了瞅身旁的男人。好吧,他朗俊的側臉,依舊如平時一般冷冰冰的繃着,也瞧不出什麼生氣的跡象來。
“那個……”
夏以沫猶豫着,滿腦子的問題,在這一剎那,卻不知該從何問起了,半響,方小心翼翼的問道:“宇文熠城,你是怎麼跟儷妃娘娘相識的啊?”
好吧,她原本是想直接問他,知不知道那個上官翎雪與齊墨大哥之前是不是發生過什麼的,但是思前想後,她還是覺得一開始就向身旁這個男人,問這種問題,有點太危險了。
所以,她選擇了這麼一個看起來比較安全的問題。實際上,她對他與那上官翎雪之間的事情,也是有些好奇的。
“那時,我爲躲避仇家追殺,在她的房間內躲藏,她救了我……”
宇文熠城回答的很簡短,但一雙濯黑的眼瞳裡,卻終究是掩也掩不住的泄露出如絲柔情。
夏以沫腦海裡閃過自己初次見他之時的情景……他也是被人追殺,滿身是血,墜落懸崖,生死一線……
“宇文熠城,你到底是得罪了多少人?怎麼那麼多人都想要你死?……”
帶些玩笑般,夏以沫揶揄道。
宇文熠城卻望了她一眼。幽邃如古潭般的一雙寒眸,有夏以沫看不懂的情緒,一閃而過:
“帝王之爭,本就如此……明槍暗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說這話的男人,語聲清冽,面容冷峻,就如同在說一件最稀鬆平常的事情一般。
夏以沫卻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心疼。
“一定很辛苦吧?”
女子柔軟的嗓音,如同一縷清泉,不期然的滑過宇文熠城的心頭。
此時此刻,朦朧的月色,映進她澄澈透亮的眼眸裡,如一汪水,驀地蕩起粼粼波光。
宇文熠城只覺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在這一剎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撥動了一下。
這種不受控制的感覺,他很不喜歡。
“夏以沫,你這是在可憐我嗎?”
宇文熠城突然冷冷開口道。
夏以沫還沒有反應過來,男人卻自顧自的冷聲道:
“孤不需要……”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辛苦與否,從來沒有人,關心過他爲着這高高在上的一個位置,曾經付出過怎樣的代價……
他亦不需要。他不需要這些會讓人軟弱的情緒,無論同情也好、可憐也罷,甚至於所謂的關心。他從來不需要。
“這條路,是孤自己選的,所以,無論幾困難艱險,都在孤的意料之中……成王敗寇,各安天命,即便輸,孤也不會怨天尤人,但毫無疑問,孤永遠都是贏的那一個……”
說這話的男人,神情幽冷,一雙墨如點漆的眸子,如墜着夜空中的點點寒星,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殺伐決斷的王者之氣。
這樣的一個男人,是會讓人不自覺的仰望的吧?這樣一個男人,是很難讓另一個人走進他的心裡的吧?
這樣高高在上的一個男人……或者窮極此生,她也無法理解他的吧?
夏以沫忽而想到司徒陵軒。
“跟你不一樣……”
女子突然輕聲開口,神情傷感的猶如自言自語一般,“阿軒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爭那一個皇位……”
夏以沫心口一窒,“若不是因爲我,他不會捲入與恪親王的帝位之爭中;他不會甘心答應先皇出兵南涼國的條件,也就不會有今日這一切事情的發生……他原本可以只做一個逍遙王爺,恬淡自在的過盡一生……但是因爲我,這一切都變了……”
終究是她連累了他。是她導致了這一切的發生。
她誰都不應該怪,因爲她自己纔是害得司徒陵軒淪落到今日這個地步的罪魁禍首。
這一剎那,內疚像是瘋狂的野草一般,攀爬在夏以沫血液裡的每一處,抑壓的她幾乎喘不上氣來。
宇文熠城望着她。望着她清麗的臉容,在這一刻煞白如紙的模樣,望着她澄透眼眸,交織裡痛苦與內疚,像是隕落的萬千星光,彷徨、無措,如同迷路在荒野之中,再也尋不到出路的小孩子。
而這一切,都是爲着那個男人。爲着那個名喚“司徒陵軒”的男人。
宇文熠城突然很想知道,那個男人到底哪裡好,哪裡值得眼前的這個女子,如此爲他心傷……
“夏以沫……”
宇文熠城嗓音沉沉,聽不出任何的情緒,“你所說的一切,都不過是那司徒陵軒自己的選擇……每個人都應該對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他如今落得今日這個地步,也不過是他咎由自取罷了,所謂求仁得仁……”
夏以沫望向他,忽而連反駁他的力氣都沒有。
“宇文熠城,你當然可以這樣說……”
女子單薄的嗓音,輕淺的幾乎被這凜冽的夜風,輕輕一吹,便會消失不見一般,“你大抵從來沒有爲任何事情,真正後悔過吧?那種你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如果當初我沒有……那該多好……的情緒……”
“你沒來沒有過吧?”
夏以沫呢喃如私語一般,問着他,卻並不需要他的回答,“所以,你又怎麼能夠體會這種痛苦呢?……”
他從來沒有過嗎?沒有過爲一件事情,後悔不迭的時候?更沒有過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如果當初我沒有……那該多好……的經歷嗎?
是呀,他從來沒有這些想法,更沒有這些後悔。
對他來說,後悔從來都只是懦弱者和失敗者,逃避現實的自我折磨。毫無用處。
他也是這樣對面前的女子說的:
“夏以沫,後悔毫無用處……”
男人涼薄聲線,一如清水,清冽而透徹,“所有的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無論你怎麼後悔,也都不可能有任何的改變……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去彌補,亦或者無奈接受……”
從男人薄脣間無意般吐出的“彌補”二字,在夏以沫被無盡的哀傷溢滿的心底,掀起一絲希望,“怎麼彌補?宇文熠城,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彌補?……”
她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此時此刻,她求他,放過司徒陵軒,他會答應嗎?
她亦這樣問了——
“宇文熠城,如果我求你,放過阿軒……你肯嗎?……”
女子晶亮的眼眸,定定的凝視在對面的男人身上,充滿無限的期待與迫切。
宇文熠城濃黑的瞳仁,在這一剎那,沉如秋水,諱莫若深。
…………
長街漫漫,花燈十里。到處是遊人,歡笑如織。
上官翎雪緩步走在宇文燁華的身旁,微微與他拉開着一段距離。
這樣的情景,讓她不自覺的想到,那一年的元夕之夜,與丫鬟走失的她,也是這樣與他並肩走在臨江城繁華的燈火下的。
那時的他與她,大抵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們竟是以這樣的身份,再同遊花燈會的吧?
即便從來不曾爲當初的選擇後悔過,但此時此刻,想到昔日的一切,上官翎雪還是不由的心頭微微感傷。
但這樣的情緒,也很快便被對宇文熠城和那個夏以沫此時此刻不知如何的不安想法所取代。
像是能夠看穿她心中所想一般,身旁的宇文燁華突然漫不經心的開口道:
“不知皇兄與沫兒如今怎麼樣了?是不是也像咱們這樣並肩而行,共賞花燈美景?”
語聲一頓,“你說,經此一役,皇兄與沫兒之間的關係,會否有所改變?”
問出這番話的男人,語意稀鬆平常,仿若真的對這種可能性,十分的感興趣一般。
上官翎雪的心,卻是瞬時一沉。
“其實,沫兒她真的應該對皇兄的態度好一些的……”
宇文燁華微微一笑,“這樣,想必皇兄也不至於太過爲難那司徒陵軒了……”
語聲巧妙的一頓,男人閒閒望向對面的女子,“儷妃娘娘,你說是嗎?”
明知道他說這番話,有很大的程度,是爲着刺激自己,但上官翎雪卻還是因爲他所說的一切,而心中沉墜不安。因爲她知道,他說的是事實。
她與他都同樣的清楚,那個夏以沫,對宇文熠城的影響……儘管如今也許微乎其微,儘管這種影響,對那兩個當事人來說,可能都沒有察覺……但是,她卻不能夠容忍,這種可能,繼續下去……
“齊墨大哥……”
上官翎雪望向對面的男人,語聲低淺,柔弱而彷徨一般,“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原諒那司徒陵軒?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就算是我再執着於對他的仇恨,也不可能再換回我父親和大哥的性命……既然如此,我再繼續恨着他,又有什麼意義呢?……”
問出這些話的女子,似乎真的陷入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兩難境地裡一般。那嬌豔臉容上,這一剎那浮現的不知所措與迷茫,當真是叫人一顆鐵石心腸,都會轉瞬化作繞指柔的。
只可惜,宇文燁華卻再也不是當年爲着她不顧一切的傻瓜了……
是呀,是從什麼時候,對面前的這個女子,他再也不會即便明知她在利用他的情況下,亦會義無反顧了呢?
是因爲那個名喚夏以沫的女子出現之後呢?
想到她,宇文燁華脣邊不由自主般的抹開一絲淺笑。
但此時此刻,他不想追究。
對面的女子,還在等待着他的回答。或者期待着,他能夠給她一個她所期待的答案。
但是,他註定要讓她失望了。
微微一笑,宇文燁華望向對面的女子,語聲疏淡閒適的就像是在談論今日的天色一般:
“只怕如今就算是儷妃娘娘你肯原諒那司徒陵軒,皇兄也未必願意放過他了……”
這一番話,男人說的極精簡而模糊,上官翎雪卻聽得極爲清楚,通透明瞭。心,終於不由的重重一沉。
或許,只因爲她的心底,也同樣這樣認爲的吧?
面前的宇文燁華,只不過將她最不願意面對的事實,毫不留情的講了出來罷了。
上官翎雪忽而感到陣陣的迷茫。
這樣突如其來的威脅,迫的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該如何是好?
她該如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上官翎雪定定的望向對面的男人。
他會怎麼做?他還會像從前一樣,爲她做她所希望的所有事情嗎?
這一剎那,上官翎雪心思百轉千回,尋找着對自己最有利的那一個可能。
宇文燁華薄脣凝笑,彷彿對這一切都無知無覺,渾不在意。
夜色流離,光影交錯,花燈美景,錦簇芳華,正當時。
…………
夏以沫在緊張的等待着對面的男人的回答。
她問他,如今的他,可否放過司徒陵軒?
但是,對面的宇文熠城,還沒有回答。他冷峻的臉容,依舊如覆了一層做工精良的面具一般,掩住了他一切最真實的情緒。
這種如同被判了死刑,卻只能眼睜睜的等死的感覺,讓夏以沫異常的不安起來。
“宇文熠城……”
她忍不住喚他。
男人淡瞥了她一眼。薄脣微啓,沉聲開口道:
“夏以沫,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不可能”三個字,被男人平靜而冷酷的說出,儘管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但夏以沫還是不可抑制的感到陣陣的失落。
“我知道……”
自嘲般的笑了笑,夏以沫忽而只覺說不出的疲倦,“你是爲那儷妃娘娘着想嘛……所以,你怎麼可能放過害得她父兄慘死的兇手呢?……”
她能理解,她真的能夠理解。但是,她無法接受。
難道司徒陵軒就真的要餘生都被囚禁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日日遭受非人的折磨嗎?
一想到這一點,夏以沫便心如刀絞。
許是她清麗臉容上,此時此刻那樣的悲傷,令對面的男人起了憐惜之心,宇文熠城突然開口道:
“夏以沫,雖然孤不可能放過那司徒陵軒……但或者,孤可以讓他日日少遭受些折磨……”
於絕望之中,驀地聽到男人的這番話,夏以沫心中激盪,當真是無以言表。雖然他只不過是免了司徒陵軒的些許折磨,但對她而言,卻已是極大的退步了……果然,當一個人絕望的緊,旁人這時給她的一點點好,已令她感念如同過年了……
“真的嗎?”
夏以沫急切的想要確認這是真的,確認他不會反悔。
宇文熠城睥睨了一眼她興奮的模樣,語聲淡淡的,“這就要取決於你有多聽話了……”
“聽話?”
重複着這兩個字,夏以沫有些反應不過來。
“今後不許跟孤作對……”
宇文熠城語聲清清冷冷,彷彿渾不在意的模樣。
夏以沫愣了愣,小心翼翼的問道:
“你說的不許跟你作對……意思是從今以後,你說什麼,我就要做什麼嗎?你讓我往東,我不能往西,你讓我站起來,我不能坐下嗎?……”
呃,他說的是這個意思吧?
宇文熠城瞥了她一眼,慵懶而閒適:
“你理解的很好……”
這句話,男人說起來,還真是毫無負擔啊,理所當然極了。
夏以沫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好吧,這樣奇葩的條件,她一時之間,真的無語了。
“宇文熠城……”
夏以沫試探性的開口,想要確認對面的男人是不是在開玩笑,又或者有沒有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
宇文熠城卻像是能夠看穿她的心事一般,只丟下一句,“你若是不願意,就當孤方纔的話,沒有說過……”,就自顧自的邁起大長腿,向前走去。
這一下,換夏以沫着急了……
“我沒說不同意啊……哎,宇文熠城,等等我……”
一邊急切的表示着自己的衷心,夏以沫一邊極力的追趕着那個走遠的毓秀挺拔的身影。
月白如銀,交織着五顏六色的各式花燈,將整個長安街,都籠罩在一片繁華的景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