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牢獄

叮叮噹噹兵刃相交聲中,白光閃耀,一柄柄長劍飛了起來,一柄跌入了人叢,衆婢僕登時亂作一團,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直插入頭頂橫樑之中。頃刻之間,卜垣、吳坎、馮坦、沈城四人手中的長劍,都被狄雲以“去劍式”絞奪脫手。

萬震山雙掌一擊,笑道:“很好,很好!戚師弟,難爲你練成了‘連城劍法’!恭喜,恭喜!”聲音中卻滿是淒涼之意。

戚長髮一呆,問道:“什麼‘連城劍法’?”

萬震山道:“狄世兄這幾招,不是‘連城劍法’是什麼?坤兒、圻兒、圭兒,大夥都回來。你們狄師兄學的是戚師叔的‘連城劍法’,你們如何是他敵手?”又向戚長髮冷笑道:“師弟,你裝得真象,當真是大智若愚!‘鐵鎖橫江’,委實了不起。”

狄雲連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劍式”三路劍招,片刻之間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大敗虧輸,自是得意,只是勝來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胡塗了,不由得手足無措,瞧瞧師父,瞧瞧師妹,又瞧瞧師伯,不知說什麼話纔好。

戚長髮走近身去,接過他手中長劍,突然間劍尖一抖,指向他的咽喉,喝道:“這些劍招,你是跟誰學的?”

狄雲大吃一驚,他本來凡事不敢瞞騙師父,但那老丐說得清清楚楚,倘若泄漏了傳劍之事,定要送了那老丐的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了重誓,決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師……師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來的。”

戚長髮喝道:“你自己想得出這般巧妙的劍招?你……你竟膽敢對我胡說八道!再不實說,我一劍要了你的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劍尖刺入他咽喉數分,劍尖上已滲出鮮血。

戚芳奔了過來,抱住父親手臂,叫道:“爹!師哥跟咱們寸步不離,又有誰能教他武功了?這些劍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麼?”

萬震山冷笑道:“戚師弟,你何必再裝腔作勢?令愛都已說得明明白白了。‘鐵鎖橫江’的高明手段,不必使在自己師哥身上,來來來!老哥哥賀你三杯!”說着滿滿斟了兩杯酒,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說道:“做哥哥的先乾爲敬!你不能不給我這個面子。”

戚長髮哼的一聲,拋劍在地,回身接過酒杯,連喝了三杯,側過了頭沉思,滿臉疑雲,喃喃說道:“奇怪,奇怪!”

萬震山道:“戚師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談談,咱們到書房中去說。”戚長髮點了點頭,萬震山攜着他手,師並肩走向書房。

萬門八弟子面面相覷。有的臉色鐵青,有的喃喃咒罵。

沈城道:“我小便去!給狄雲這小子這麼一下子,嚇得我屎尿齊流。”魯坤沉臉喝道:“八師弟,你丟的醜還不夠麼?”

沈城伸了伸舌頭,匆匆離席。他走出廳門,到廁所去轉了轉,躡手躡腳地便走到書房門外,側耳傾聽。

只聽得師父的聲音說道:“戚師弟,二十年來揭不破的謎,到今日纔算真相大白。”

聽得戚長髮的聲音道:“小弟不懂。什麼叫做真相大白。”

“那還用我多說麼?師父他老人家是怎麼死的?”

“師父失落了一本練武功的書,找來找去找不到,鬱鬱不樂,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問我?”

“是啊。這本練武的書,叫做什麼名字?”

“我怎麼知道?你問我幹什麼?”

“我卻聽師父說過,叫做‘連城訣’。”

“什麼練成、練不成的,我半點也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麼?”

“不如樂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什麼好笑?”

“你明明滿腹詩書,卻裝作粗魯不文。咱們同門學藝十幾年,誰還不知道誰的底?你不懂‘連城訣’三字,又怎背得出‘論語’、‘孟子’?”

“你是考較我來了,是不是?”

“拿來!”

“拿什麼來?”

“你自己知道,還裝什麼蒜?”

“我戚長髮向來就不怕你。”

沈城聽師父和師叔越吵越大聲,心中害怕起來,急奔回廳,走到魯坤身邊低聲道:“大師兄,師父跟師叔吵了起來,只怕要打架!”

魯坤一怔,站起身來道:“咱們瞧瞧去!”周圻、萬圭、孫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雲的衣袖,道:“咱們也去!”狄雲點點頭,剛走出兩步,戚芳將一柄長劍塞在他手中。狄雲一回頭,只見戚芳左手中提着兩把長劍。狄雲道:“兩把?”戚芳道:“爹沒帶兵刃!”

萬門八弟子都是臉色沉重,站在書房門外。狄雲和戚芳站得稍遠。十個人屏息凝氣,聽着書房中兩人的爭吵。

“戚師弟,師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是萬震山的聲音。

“放屁,放你媽的屁,萬師哥,你話說得明白些,師父怎麼會是我害死的?”戚長髮盛怒之下,聲音大異,變得十分嘶啞。

“師父他那本‘連城訣’,難道不是你戚師弟偷去的?”

“我知道什麼連人、連鬼的?萬師哥,你想誣賴我姓戚的,可沒這麼容易。”

“你徒兒剛纔使的劍招,難道不是連城劍法?爲什麼這般輕靈巧妙?”

“我徒兒生來聰明,是他自己悟出來的,連我也不會。哪裡是什麼連城劍法了?你叫卜垣來請我,說你已練成了連城劍法,你說過這話沒有?咱們叫卜垣來對證啊!”

門外各人的眼光一齊向卜垣瞧去,只見他神色極是難看,顯然戚長髮的話不假。狄雲和戚芳對視了一眼,都點了點頭,心想:“卜垣這話我也聽見過的,要想抵賴那可不成。”

只聽萬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說過這話。若不是這麼說,如何能騙得你來。戚長髮,我來問你,你說從來沒聽見過‘連城劍法’的名字,爲什麼卜垣一說我已練成連城劍法,你就巴巴的趕來?你還想賴嗎?”

“啊哈,姓萬的,你是誆我到荊州來的?”

“不錯,你將劍訣交出來,再到師父墳上磕頭謝罪。”

“爲什麼要交給你?”

“哼,我是大師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聽戚長髮嘶啞的聲音道:“好,我交給你。”

門外衆人一聽到“好,我交給你”這五個字,都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狄雲和戚芳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將下去。魯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氣惱,又感萬分屈辱,真想不到爹爹竟會做出這等不要臉的事來。

突然之間,房中傳出萬震山長聲慘呼,極是淒厲。

萬圭驚叫:“爹!”飛腿踢開房門,搶了進去。只見萬震山倒在地下,胸口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身邊都是鮮血。

窗子大開,兀自搖晃,戚長髮卻已不知去向。

萬圭哭叫:“爹,爹!”撲到萬震山身邊。

戚芳口中低聲也叫:“爹,爹!”身子顫抖,握住了狄雲的手。

魯坤叫道:“快,快追兇手!”和周圻、孫均諸師弟紛紛躍出窗去,大叫:“捉兇手,捉兇手啊!”

狄雲見萬門八弟子紛紛出去追趕師父,這一下變故,當真嚇得他六神無主,不知如何纔好。戚芳又叫一聲:“爹爹!”身子晃了兩晃,站立不定。狄雲忙伸手扶住,一低頭,只見萬震山雙目緊閉,臉上神情猙獰可怖,想是臨死時受到極大痛苦。

狄雲不敢再看,低聲道:“師妹,咱們走不走?”戚芳尚未回答,只聽得身後一個聲音道:“你們是謀殺我師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雲和戚芳回過頭來,只見一柄長劍的劍尖指着戚芳後心,劍柄抓在卜垣的手裡。狄雲大怒,待欲反脣相譏,但話到口邊,想到師父手刃師兄,那還有什麼話可說?不由得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卜垣冷冷地道:“兩位請回到自己房去,待咱們拿到戚長髮後,一起送官治罪。”狄雲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跟師妹毫不相干。你們要殺要剮,找我一人便了。”卜垣猛力推他背心,喝道:“走吧,這可不是你逞好漢的時候。”狄雲只聽得外面“捉兇手啊,捉兇手啊!”的聲音,亂成一片,心下實是說不出的羞愧難當,咬了咬牙,走向自己的房去。

戚芳哭道:“師哥,那……那怎麼得了?”狄雲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師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哪裡去了?”

狄雲坐在房中,其時距萬震山被殺已有兩個多時辰,他兀自呆呆坐在桌前,望着燒得只剩半寸的殘燭,心亂如麻。

這時追趕戚長髮的衆人都已回來了。“兇手逃出城去了,追不到啦!”“明兒咱們追到湖南去,無論如何要捉到兇手,給師父報仇!”“只怕兇手亡命江湖,再也尋他不着。”“哼!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碎屍萬段。”“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要請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殺這卑鄙無恥的兇手。”“對,對!咱們把兇手的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用來拜祭師父的英靈。”“不!待明天縣太爺來驗過了屍首再說。”萬門家人弟子這些紛紛議論,也早已停息了。

狄雲想叫師妹獨自逃走,但想:“她年紀輕輕一個女子,流落江湖,有誰來照顧?我帶着她一同逃走吧?不,不!這件禍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強出頭,跟萬家衆師兄打架生事,萬師伯怎會疑心我師父盜了什麼‘連城劍’的劍訣?我師父是個最老實不過的好人,怎會去偷什麼劍訣?這三招劍法是那個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師父已殺了人,我這時再說出來,旁人也決不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有什麼用?我實在罪大惡極,都是我一個人不好。我明天要當衆言明,爲師父辯白。可是……可是萬師伯明明是師父殺的,師父的惡名怎能洗刷得了?不,我決不能逃走,我留着給師父抵罪,讓他們殺了我好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聽得外面屋頂上喀喇一聲輕響,一擡頭,只見一條黑影自西而東,從房頂上縱躍而過,他險些叫出“師父”來,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決不是師父。跟着又有一人影緊接着躍過,這次更看明白那人手握單刀。

他心想:“他們是在搜尋師父麼?難道師父還在附近,並未走遠?”正思疑間,忽聽得東邊屋中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

他大吃一驚,握住劍柄,一躍而起,首先想到的便是:“他們在欺侮師妹?”跟着又聽得一聲女子的呼喊:“救命!”

這聲音似乎並非戚芳,但他關心太切,哪等得及分辨是否戚芳遇險,縱身便從窗口躍了出去,剛站上屋檐,又聽得那女子驚叫:“救命!救命!”

他循聲奔去,只見東邊樓上透出燈光,一扇窗子兀自搖動。他縱到窗邊,往裡張去,只見一個女子手足被綁,橫臥在牀,兩條漢子伸出手去摸她的臉頰,另一個卻要解她衣衫。狄雲不認得這女子是誰,但見她已嚇得臉無人色,在牀上滾動掙扎,大聲呼救。

他自己雖在難中,但見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當即連劍帶人從窗中撲將進去,挺劍刺向左邊那漢子的後心。右邊的漢子舉起一張椅子一格,左邊的漢子已拔出單刀,砍了過來。狄雲見這兩人臉上都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對眼睛,喝道:“大膽惡賊,留下命來!”刷刷刷連刺三劍。

兩條漢子不聲不響,各使單刀格打。一名漢子叫道:“呂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萬震山運氣,下次再來報仇!”雙刀齊舉,往狄雲頭上砍將過來。

狄雲見來勢兇猛,閃身避過。一條漢子飛足踢翻了桌子,燭臺摔下,房中登時黑漆一團。只聽得呼呼聲響,兩人躍出窗子,跟着乒乓連響,幾塊瓦片擲將過來。黑暗中狄雲看不清楚,而這高來高去的輕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長,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個賊子姓呂,多半是呂通的一夥,是報仇來了。他們還不知萬師伯已死。”

忽聽牀上那女子叫道:“啊喲,痛死我了,我胸口有一把小刀!快給我拔出來。”狄雲吃了一驚,道:“賊人刺中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雲道:“我點亮蠟燭給你瞧瞧。”那女子道:“你過來,快,快過來!”狄雲聽她說得驚慌,走近一步,道:“什麼?”

突然之間,那女子張開手臂,將他攔腰抱住,大聲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狄雲這一驚比適才更是厲害,明明見她手足都被綁住,怎地會將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脫開她的摟抱,不料這女子死命地抱住他腰,一時之間竟然推她不開。

忽然間眼前一亮,窗口伸進兩個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晝,好幾個人同時問道:“什麼事?什麼事?”那女子叫道:“採花賊,採花賊!謀財害命啊,救命,救命!”

狄雲大急,叫道:“你……你……你怎麼不識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亂推。那女子本來抱着他腰,這時卻全力撐拒,叫道:“別碰我,別碰我!”

狄雲正待逃開,忽覺後頸中一陣冰冷,一柄長劍已架在頸中。他正待分辯,驀地裡白光一閃,只覺右掌一陣劇痛,噹啷一聲,自己手中的長劍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嚇得幾乎暈了過去,只見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削落,鮮血如泉水一般噴將出來,慌亂中斜眼看時,但見吳坎手持帶血長劍,站在一旁。

他只說得一聲:“你!”飛起右足便往吳坎踢去,突然間後心被人猛力一拳,一個踉蹌,撲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採花賊啊!”只聽得魯坤的聲音說道:“將這小賊綁了!”

狄雲雖是個從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入了人家佈置的陰毒陷阱之中。他急躍而起,翻過身來,正要向魯坤撲去,忽然見到一張蒼白的臉,卻是戚芳。

狄雲一呆,只見戚芳臉上的神色又是傷心,又是卑夷,又是憤怒。他叫道:“師妹!”戚芳突然滿臉漲得通紅,道:“你爲什麼……爲什麼這樣?”狄雲滿腹冤屈,這時如何說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聲,哭了出來,道:“我……我還是死了的好。”見到狄雲右手五指全被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牙,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塊衣襟,走近身來,替他包紮傷口。這時她臉色卻又變得雪白。

狄雲痛得幾次便欲暈去,但強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脣出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魯坤道:“小師孃,這狗賊膽敢對你無禮,咱們定然宰了他給你出氣。”原來這女子是萬震山的小妾。她雙手掩臉,嗚嗚哭喊,說道:“他……他說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話。他說你們師父已經死了,叫我跟從他。他說戚的父親殺了人,要連累到他。他……又說已得了好多金銀珠寶,發了大財,叫我立刻跟他遠走高飛,一生吃着不完……”

狄雲腦海中混亂一片,只是喃喃地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聲道:“去,去!去搜這小賊的房!”

衆人將狄雲推推拉拉,擁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後面。

萬圭卻道:“大家不可難爲狄師哥,事情沒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小子是屁好人!”萬圭道:“我瞧他倒不是爲非作歹之人。”周圻道:“剛纔你沒親耳聽見麼?沒親眼瞧見麼?”萬圭道:“我瞧他是多飲了幾杯,不過是酒後亂性。”

這許多事紛至沓來,戚芳早已沒了主意,聽萬圭這麼替狄雲分辯,心下暗暗感激,低聲道:“萬師兄,我師哥……的確不是那樣的人。”

萬圭道:“是啊,我說他只是喝醉了酒,偷錢是一定不會的。”

說話之間,衆人已推着狄雲,來到他房中。沈城雙眼骨碌碌地在房中轉了轉,一矮身,伸手在牀底下拉出一個重甸甸的包裹來,但聽得叮叮噹噹,金屬撞擊之聲亂響。狄雲更加驚得呆了,只見沈城解開包裹,滿眼都是壓扁了的金器銀器,酒壺酒杯,不一而足,都是萬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聲驚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萬圭安慰道:“戚師妹,你別驚慌,咱們慢慢想法子。”

馮坦揭起被褥,又有兩個包裹。沈城和馮坦分別解開,一包是銀錠元寶,另一包卻是女子的首飾,珠寶頂鏈、金鐲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時更無懷疑,怨憤欲絕,恨不得立時便橫劍自刎。她自幼和狄雲一同長大,心目中早便當他是日後的夫郎,哪料到這個自己一向愛重的情侶,竟會在自己遭逢橫禍之時,要和別的女人遠走高飛。難道這個妖妖嬈嬈的女子,便當真迷住了他麼?還是他害怕受爹爹連累,想獨自逃走?

魯坤大聲喝罵:“臭小賊,贓物俱在,還想抵賴麼?”左右開弓,重重打了狄雲兩記耳光。狄雲雙臂被孫均、吳坎分別抓住了,無法擋格,兩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脹起來。魯坤打出了性,一拳拳擊向他胸口。

戚芳叫道:“別打,別打,有話好說。”

周圻道:“打死這小賊,再報官!”說着也是一拳。狄雲口一張,噴出一大口鮮血來。馮坦挺劍上前,道:“將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幹壞事?”孫均提起狄雲的左臂,馮坦舉劍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聲急叫。萬圭道:“大夥瞧我面上,別難爲他了,咱們立刻就送官。”

戚芳見馮坦緩緩收劍,兩行珠淚順着臉頰滾了下來,向萬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滿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數着,板子着力往狄雲的後腿上打去。狄雲身子被另外兩個差役按着,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來。和他心中痛楚相比,這些擊打根本算不了什麼,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什麼。

他心中只是想:“連芳妹也當我是賊,連她也當我是賊。”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板子在落,肌膚腫了,破裂了,鮮血沾到了板子上,濺在四周地下。

狄雲在監獄的牢房中醒來時,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時候已過了多久。漸漸地,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斷截處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處的疼痛。他想翻過身來,好讓創痛處不壓在地上,突然之間,兩處肩頭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又使他暈了過去。

待得再次醒來,他首先聽到了自己聲嘶力竭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處的劇痛。可是爲什麼肩頭卻痛得這麼厲害?爲什麼這疼痛竟是如此的難以忍受?他只感到說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頭去看。“難道我兩個肩膀都給人削去了嗎?”隔了一陣,忽然聽到鐵器的輕輕撞擊之聲,一低頭,只見兩條鐵鏈從自己雙肩垂了下來。他驚駭之下,側頭看時,只嚇得全身發顫。

這一顫抖,兩肩處更痛得兇了。原來這兩條鐵鏈竟是從他肩胛的琵琶骨處穿過,和他雙手的鐵鐐、腳踝上的鐵鏈鎖在了一起。穿琵琶骨,他曾聽師父說過的,那是官府對付最兇惡的江洋大盜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強,琵琶骨被鐵鏈穿過,半點功夫也使不出來了。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爲什麼要這樣對付我?難道他們真的以爲我是大盜?我這樣受冤枉,難道官老爺查不出麼?”

在知縣的大堂之上,他曾斷斷續續的訴說經過,但萬震山的小妾桃紅一力指證,意圖強姦的是他而不是別人。萬家八個弟子和許多家人都證實,親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紅,看到那些賊贓從他牀底下、被褥底下搜出來。衙門裡的差役又都說,荊州萬家威名遠震,哪裡有什麼盜賊敢去打主意。

狄雲記得知縣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他想知縣大爺一時聽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終究會查得出來。可是,右手五根手指給削斷了,以後怎麼再能使劍?

他滿腔憤怒,滿腹悲恨,不顧疼痛地站起身來,大聲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陣痠軟,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掙扎着又想爬起,剛剛站直,腿膝痠軟,又向前摔倒了。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道:“給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廢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錢可真不小!”狄雲也不理說話的是誰,更不去理會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獄卒走了過來,喝道:“大呼小叫的幹什麼?還不給我閉嘴!”狄雲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見知縣大老爺,要求他伸冤。”那獄卒喝道:“你閉不閉嘴?”狄雲反而叫得更響了。

那獄卒獰笑一聲,轉身提了一隻木桶,隔着鐵欄,兜頭便將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雲只感一陣臭氣刺鼻,已不及閃避,全身登時溼透,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處破損的創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厲害。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他迷迷糊糊的發着高燒,一時喚着:“師父,師父!”一時又叫:“師妹,師妹!”接連三天之中,獄卒送了糙米飯來,他一直神智不清,沒吃過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燒終於漸漸退了。各處創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幾日那麼劇烈難忍。他記起了自己的冤屈,張口又叫:“冤枉!”但這時叫來的聲音微弱之極,只是斷斷續續地幾下呻吟。

他坐了一陣,茫然打量這間牢房,那是約莫兩丈見方的一間大石屋,牆壁都是一塊塊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塊鋪成,牆角落裡放着一隻糞桶,鼻中聞到的盡是臭氣和黴氣。

他緩緩轉過頭來,只見西首屋角之中,一對眼睛狠狠地瞪視着他。狄雲身子一顫,沒想到這牢房中居然還有別人。只見這人滿臉虯髯,頭髮長長的直垂至頸,衣衫破爛不堪,簡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銬,足上足鐐,和自己一模一樣,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兩條鐵鏈。

狄雲心中第一個念頭竟是歡喜,嘴角邊閃過了一叢微笑,心中想:“原來世界上還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隨即轉念:“這人如此兇惡,想必真是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他是罪有應得,我卻是冤枉!”想到這裡,不禁眼淚一連串地掉了下來。

他受審被笞,琅鐺入獄,雖然吃盡了苦楚,卻一直咬緊牙關強忍,從沒流過半滴眼淚,到這時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那虯髯犯人冷笑道:“裝得真象,好本事!你是個戲子麼?”

狄雲不去理他,自管自地大聲哭喊。只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又提了一桶尿水過來。狄雲性子再硬,卻也不敢跟他頂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聲。那獄卒側頭向他打量,忽然說道:“小賊,有人瞧你來着。”

狄雲又驚又喜,忙道:“是……是誰?”那獄卒又側頭向他打量了一會,從身邊掏出一枚大鐵匙,開了外邊的鐵門。只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走過了一條長長的甬道,又是開鐵門的聲音,接着是關鐵門、鎖鐵門的聲音,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音,向着這邊走來。

狄雲大喜,當即躍起,腿上一軟,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的牆壁,這一牽動肩頭的琵琶骨,又是一陣大痛。但他滿懷欣喜,把疼痛全部忘了,大聲叫道:“師父,師妹!”他在世上只有師父和師妹兩個親人,甬道中除了獄卒之外尚有兩人,自然是師父和師妹了。

突然之間,他口中喊出一個“師”字,下面這個“父”字卻縮在喉頭,張大了嘴,閉不攏來。從鐵門中進來的,第一個是獄卒,第二個是個衣飾華麗的英俊少年,卻是萬圭,第三個便是戚芳。

她大叫:“師哥,師哥!”撲到了鐵柵欄旁。

狄雲走上一步,見到她一身綢衫,並不是從鄉間穿出來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出去。但見她雙目紅腫,只叫:“師哥,師哥,你……你……”

狄雲問道:“師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麼?”戚芳搖了搖頭,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狄雲又問:“你……你可好?住在哪裡?”戚芳抽抽噎噎地道:“我沒地方去,暫且住在萬師哥家裡……”狄雲大聲叫道:“這是害人的地方,千萬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頭,輕聲道:“我……我又沒錢。萬師哥……待我很好,他這幾天……天天上衙門,花錢打點……搭救你。”

狄雲更是惱怒,大聲道:“我又沒犯罪,要他花什麼錢?將來咱們怎生還他?知縣大老爺查明瞭我的冤枉,自會放我出去。”

戚芳“啊”的一聲,又哭了出來,恨恨地道:“你……你爲什麼要做這種事?爲……爲什麼要撇下我?”

狄雲一怔,登時明白了,到這時候,師妹還是以爲桃紅的話是真的,相信這幾包金銀珠寶確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對戚芳又敬又愛,又憐又畏,什麼事都跟她說,什麼事都跟她商量,哪知道一遇上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絲毫沒有分別,一般的也認爲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盜金銀,以爲自己能做這種壞事。

這瞬息之間,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體上所受的種種疼痛更勝百倍。他張口結舌,有千言萬語要向戚芳辯白,可是喉嚨忽然啞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拚命用力,漲得面紅耳赤,但喉嚨舌頭總是不聽使喚,發不出絲毫聲音。

戚芳見到他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來,轉過了頭不敢瞧他。

狄雲使了半天勁,始終說不出一字,忽見戚芳轉頭避開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慟:“她在恨我,恨我拋棄了她去找別個女子,恨我偷盜別人的金銀珠寶,恨我在師門有難之時想偷偷一人遠走高飛。師妹,師妹,你這麼不相信我,又何必來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轉過頭,向着牆壁。

戚芳回過臉來,說道:“師哥,過去的事,也不用再說了,只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訊息。萬師哥他……他在想法子保你出去……”

狄雲心中想說:“我不要他保。”又想說:“你別住在他家裡。”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緊張抽搐,說不出一個字來。他身子不住抖動,鐵鏈錚錚作響。

那獄卒催道:“時候到啦。這是死囚牢,專囚殺人重犯,原是不許人探監的。上面要是知道了,我們可吃罪不起。姑娘,這人便活着出去,也是個廢人。你乘早忘了他,嫁個有錢的少爺罷!”說着向萬圭瞧了一眼,色迷迷地笑了起來。

戚芳求道:“大叔,我還有幾句話跟我師哥說。”一伸手到鐵柵欄內,去拉狄雲的衣袖,柔聲說道:“師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萬師哥救你出去,咱們一塊去找爹爹。”將一隻小竹籃遞了進去,道:“那是些臘肉、臘魚、熟雞蛋,還有二兩銀子。師哥,我明天再來瞧你……”

那獄卒不耐煩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氣啦!”

萬圭這時纔開口道:“狄師兄,你放心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會盡力向縣太爺求情,將你的罪定得越輕越好。”

那獄卒連聲催促,戚芳無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出去,一步一回頭地瞧着狄雲,但見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終一動不動地向着牆壁。

狄雲眼中所見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轉過頭來,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聲“師妹”,可是不但口中說不出話,連頭頸也僵直了。他聽到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聽到開鎖、開鐵門的聲音,聽到甬道中獄卒一個人回來的腳步聲,心想:“她說明天再來看我。唉,可得再等長長的一天,我才能再見到她。”

他伸手到竹籃中去取食物。忽然一隻毛茸茸的大手伸將過來,將竹籃搶了過去,正是那個兇惡的犯人。只見他抓起籃中一塊臘肉,放入口中嚼了起來。

狄雲怒道:“這是我的!”他突然能開口說話了,自己覺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搶奪。那犯人伸手一推,狄雲站立不定,一交向後摔出,砰的一聲,後腦撞在石牆之上。這時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廢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卻沒來看他。第三天沒來,第四天也沒來。

狄雲一天又一天地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幾乎要發瘋了。他叫喚,吵鬧,將頭在牆上碰撞,但戚芳始終沒有來,換來的只有獄卒淋來的尿水、那兇徒的毆擊。

過得半個月,他終於漸漸安靜下來,變成一句話也不說。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獄卒走進牢來,手中都執着鋼刀,押了那兇徒出去。

狄雲心想:“是押他出去處決斬首吧?那對他倒好,以後不用再挨這種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朧朧,忽然聽得鐵鏈曳地的聲音,四名獄卒架了那兇徒回來。狄雲睜開眼來,只見那兇徒全身都是鮮血,顯然是給人狠狠地拷打了一頓。

那囚徒一倒在地上,便即昏迷不醒。狄雲待四個獄卒去後,藉着照進牢房來的月光,打量他時,只見他臉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雲雖然連日受他的欺侮,見了這等慘狀,不由得心有不忍,從水鉢中倒了些水,喂着他喝。

那囚徒緩緩轉醒,睜眼見是狄雲,突然舉起鐵銬,猛力往他頭上砸落。狄雲力氣雖失,應變的機靈尚在,急忙閃身相避,不料那囚犯雙手力道並不使足,半途中回將過來,砰的一聲,重重砸在他腰間。狄雲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鐵鏈與琵琶骨相連,登時劇痛難當,不禁又驚又怒,罵道:“瘋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這苦肉計,如何瞞得過我,乘早別來打我的主意。”

狄雲只覺脅間肋骨幾乎斷折,痛得話也說不出來,過得半晌,才道:“瘋子,你自身難保,有什麼主意給人好打?”

那囚徒一躍而前,左足踏住狄雲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幾腳,喝道:“我看你這小賊年紀還輕,作惡不多,不過是受人指使,否則我不一腳踢死你纔怪。”

狄雲氣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無辜受這牢獄之災,已是不幸,而與這不可理喻的瘋漢同處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個月圓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帶刀獄卒帶了出去,拷打一頓,送回牢房。這一次狄雲學了乖,任他模樣如何慘不忍睹,始終不去理會。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氣沒處出,儘管遍體鱗傷,還是來找他的晦氣,不住吆喝:“你奶奶的,你再臥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當。”“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這孫子!”“咱們就是這麼耗着,瞧是誰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雲的不是,又打又踢,鬧了半天。

此後每到月亮將圓,狄雲就愁眉不展,知道慘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總是給拉出去經受一頓拷打,回來後就轉而對付狄雲。總算狄雲年紀甚輕,身強力壯,每個月挨一頓打,倒也經受得起,有時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鐵鏈穿後,力氣全無。這瘋漢一般的給鐵鏈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蠻力?”幾次鼓起勇氣詢問,但只須一開口,那瘋漢便拳足交加,此後只好半句話也不向他說。

如此匆匆過了數月,冬盡春來,屈指在獄中將近一年,狄雲慢慢慣了,心中的怨憤、身上的痛楚,倒也漸漸麻木了。這些時日之中,他爲了避開那瘋漢的毆辱,始終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要不跟他說話,目光不與他相對,除了月圓之外,那瘋漢平時倒也不來招惹。

這一日清晨,狄雲眼未睜開,聽得牢房外燕語呢喃,突然間想起從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觀看燕子築巢的情景,心中驀的一酸,向燕語處望去,只見一對燕子漸飛漸遠,從數十丈外高樓畔的窗下掠過。他長日無聊,常自遙眺紗窗,猜想這樓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緊緊地關着,窗檻上卻終年不斷的供着一盆鮮花,其時春光爛漫,窗檻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那瘋漢輕輕一聲嘆息。這一年來,那瘋漢不是狂笑,便是罵人,從來沒聽見他嘆過什麼氣,何況這聲嘆息之中,竟頗有憂傷、溫柔之意。狄雲忍不住轉過頭去,只見那瘋漢嘴角邊帶着一絲微笑,眼睛正望着那盆茉莉。狄雲唯恐他覺察自己在偷窺他的臉色,當即轉過了頭不敢再看。

自從發現了這秘密後,狄雲每天早晨都看這瘋漢的神情,但見他總是臉色溫柔的凝望着那盆鮮花,從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鳳仙。這半年之中,兩個人幾乎沒說上十句話。月圓之夜的毆打,也變成了一個悶打,一個悶挨。狄雲早已覺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話不說,這瘋漢的怒氣就小得多,拳腳落下時也輕得多。他心想:“再過得幾年,恐怕我連怎麼說話也要忘了。”

這瘋漢雖然橫蠻無理,卻也有一樣好處,嚇得獄卒輕易不敢到牢房中羅嗦。有時獄卒給他罵得狠了,不送飯給他,他就奪狄雲的飯吃。若是兩人的飯都不送,那瘋漢餓上幾天也漫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瘋漢給苦打一頓之後,忽然發起燒來,昏迷中盡說胡話,前言不對後語,狄雲依稀只聽得他常常呼喚着兩個字,似乎是“雙花”,又似是“傷懷”。

狄雲初時不敢理會,到得次日午間,聽他不斷呻吟的說:“水,水,給我水喝!”忍不住在瓦鉢中倒了些水,湊到他嘴邊,嚴神戒備,防他又雙手毆擊過來。幸好這一次他乖乖地喝了水,便即睡倒。

當天晚上,竟然又來了四個獄卒,架着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頓。這次回來,那瘋漢的呻吟聲已是若斷若續。一名獄卒狠狠地道:“他倔強不說,明兒再打。”另一名獄卒道:“乘着他神智不清,咱們趕緊得逼他說出來。說不定他這一次要見閻王,那可不美。”

狄雲和他在獄中同處已久,雖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不願他這麼便死在獄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雲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後一次,那瘋漢點了點頭示謝。自從同獄以來,狄雲首次見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間,心中感到了無比的歡喜。

這天二更過後,那四名獄卒果然又來了,打開了牢門。狄雲心想這一次那瘋漢若再經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將心一橫,跳起來攔在牢門前,喝道:“不許進來!”一名高大的獄卒邁步過來,罵道:“賊囚犯,滾來。”狄雲手上無力,猛地裡低頭一口咬去,將他右手食中兩指咬得鮮血淋漓,牙齒深及指骨,兩根手指幾乎都咬斷了。那獄卒大吃一驚,反身跳出牢房,嗆啷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下。

狄雲俯身搶起,呼呼呼連劈三刀,他手上雖無勁力,但以刀代劍,招數仍是頗爲精妙。一名肥胖的獄卒仗刀直進,狄雲身子一側,一招“大母哥鹽失,長鵝滷翼圓”(其實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單刀轉了個圓圈,刷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獄卒嚇得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這一來血濺牢門,四名獄卒見他勢若瘋虎,形同拚命,倒也不敢輕易搶進,在牢門外將狄雲的十八代祖宗都罵了個臭死,什麼污言穢語都罵了出來。狄雲一言不發,只是守住了獄門。那四名獄卒居然沒去求援軍,眼看攻不進來,罵了一會,也就去了。

接連四天之中,獄卒既不送飯,也不送水。狄雲到第五天時,渴得再也難以忍耐。那瘋漢更是嘴脣也焦了。忽道:“你假裝要砍死我,這狗孃養的非拿水來不可。”狄雲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沒有用,試試也好!”當下大聲叫道:“再不拿水來,我將這瘋漢先砍死再說。”反過刀背,在鐵柵欄上碰得當噹噹的直響。

只見那獄卒匆匆趕來,大聲吆喝:“你傷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戮一千一萬個窟窿。”跟着便拿了清水和冷飯來。

狄雲喂着那瘋漢吃喝已畢,問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殺了你,那是什麼道理?”

那瘋漢雙目圓睜,舉起手中的瓦鉢,劈頭向他砸去,罵道:“你這番假惺惺地買好,我就上了你的當麼?”乒乓一聲,瓦鉢破碎,狄雲額頭鮮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開,心想:“這人狂性又發作了!”

但此後逢到月圓之後,那些獄卒雖一般的將那瘋漢提出去拷打,他回來卻不再在狄雲身上找補。兩人仍然並不交談,狄雲要是向他多瞧上幾眼,醋鉢大的拳頭還是一般招呼過來。那瘋漢只有在望着對面高樓窗檻上的鮮花之時,臉上目中,才露出一絲溫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雲心中已無出獄之念,雖然夢魂之中,仍是不斷地想到師父和師妹,但師父的影子終於慢慢淡了。師妹那壯健婀娜的身子,紅紅的臉蛋,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他心底卻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獄去再和師妹相會,每天可總不忘了暗暗向觀世音菩薩祝禱,只要師妹能再到獄中來探望他一次,便是天天受那瘋漢的毆打,也所甘願。

戚芳始終沒有來。

有一天,卻有一個人來探望他。那是個身穿綢麪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地道:“狄師兄,你還認得我麼?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長高,狄雲幾乎已認他不出。

狄雲心中怦怦亂跳,只盼能聽到師妹的一些訊息,問道:“我師妹呢?”

沈城隔着柵欄,遞了一隻籃子進來,笑道:“這是我萬師嫂送給你的。人家可沒忘了舊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地叫我送兩隻雞、四隻豬蹄、十六塊喜糕來給你。”

狄雲茫然問道:“哪一個萬師嫂?什麼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滿臉狡譎的神色,說道:“萬師嫂嘛,就是你的師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萬師哥拜堂成親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雞肉給你,那不是挺夠交情麼?”

狄雲身子一晃,雙手抓住鐵柵,顫聲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師妹怎能……怎能嫁給那姓萬的?”

沈城笑道:“我恩師給你師父刺了一刀,幸好沒死,後來養好了傷,過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師妹住在我萬師哥家裡,這三年來卿卿我我,說不定……說不定……哈哈,明年擔保給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紀大了,說話更是油腔滑調,流氣十足。

狄雲耳中嗡嗡作響,似乎聽到自己口中問道:“我師父呢?”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誰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殺了人,還不高飛遠走?哪裡還敢回來?”又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萬師嫂說道:你在牢裡安心住下去吧,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說不定會來瞧瞧你。”

狄雲突然大吼:“你胡說,胡說!你……你……你放什麼狗屁……”提起籃子用力擲出,喜糕、豬蹄、熟雞,滾了一地。

但見每一塊粉紅色的喜糕上,都印着“萬戚聯姻,百年好合”八個深紅的小字。

狄雲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話,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聽沈城笑道:“萬師嫂說,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雲雙手連着鐵銬,突然從柵欄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驚想逃。狄雲不知從哪裡突然生出來一股勁力,竟越捏越緊。沈城的臉從紅變紫,雙手亂舞,始終掙扎不脫。

那獄卒急忙趕來,抱着沈城的身子猛拉,費盡了力氣,才救了他性命。

狄雲坐在地下,不言不動,那獄卒嘻嘻哈哈地將雞肉和喜糕都撿了去。狄雲瞪着眼睛,可就全沒瞧見。

這天晚上三更時分,他將衣衫撕成了一條條布條,搓成了一根繩子,打了個活結,兩端縛在鐵柵欄高處的橫檔上,將頭伸進活結之中。

他並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憤恨。人世已無可戀之處,這是最爽快的解脫痛苦的法子。只覺得脖子中的繩索越來越緊,一絲絲的氣息也吸不進了。過得片刻,什麼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終於漸漸有了知覺,好象有一隻大手在重重壓他胸口,那隻手一鬆一壓,鼻子中就有一陣陣涼氣透了進來。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才慢慢睜開眼來。

眼前是一張滿腮虯髯的臉,那張臉裂開了嘴在笑。

狄雲不由得滿腹氣惱,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對,我便是尋死,你也不許我死。”有心要起來和他廝拚,實是太過衰弱,力不從心。那瘋漢笑道:“你已氣絕了小半個時辰,若不是我用獨門功夫相救,天下再沒第二個人救得。”狄雲怒道:“誰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瘋漢得意洋洋地道:“我不許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瘋漢只是笑吟吟地瞧着他,過了一會,忽然湊到他的身邊,低聲道:“我這門功夫叫作‘神照經’,你聽見過沒有?”

狄雲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經病,什麼神照不神照經,從來沒聽見過。”

說也奇怪,那瘋漢這一次竟絲毫沒有發怒,反而輕輕地哼起小曲來,伸手壓住狄雲的胸口,一壓一放,便如扯風箱一般,將氣息壓入他肺中,低聲又道:“也是你命大,我這‘神照經’已練了一十二年,直到兩個月前方纔練成。倘若你在兩個月前尋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雲胸口鬱悶難當,想起戚芳嫁了萬圭,真覺還是死了的乾淨,向那瘋漢瞪了一眼,恨恨地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麼孽,今世要撞到你這惡賊。”

那瘋漢笑道:“我很開心,小兄弟,這三年來我真錯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賠不是啦!”說着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向他磕了三個響頭。

狄雲嘆了口氣,低聲說了聲:“瘋子!”也就沒再去理他,慢慢側過身來,突然想起:“他自稱丁典,那是姓丁名典麼?我和他在獄中同處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問道:“你叫什麼?”那瘋漢道:“我姓丁,目不識丁的丁,三墳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當你是歹人,這三年多來當真將你害得苦了,實在太對你不起。”狄雲覺得他說話有條有理,並無半點瘋態,問道:“你到底是不是瘋子?”

丁典黯然不語,隔得半晌,長長嘆了口氣,道:“到底瘋不瘋,那也難說得很。我是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來,卻不免覺得我太過傻得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又安慰他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對你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將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無妻?將來娶一個勝你師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難?”

狄雲聽了這番說話,三年多來鬱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瀉了出來,但覺胸口一酸,淚珠滾滾而下,到後來,便伏在丁典懷中大哭起來。

丁典摟住他上身,輕輕撫摸他的長髮。

過得三天,狄雲精神稍振。丁典低低地跟他有說有笑,講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悶。但當獄吏送飯來時,丁典卻仍對狄雲大聲呼叱,穢語辱罵,神情與前毫無異樣。

一個折磨得他苦惱不堪的對頭,突然間成爲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這件事不斷象毒蟲般咬噬着他的心,這時的獄中生涯,和三年多來的情形相比,簡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雲曾向丁典問起,爲什麼以前當他是歹人,爲什麼突然察覺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決不會上吊自殺。我等你氣絕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這才施救。普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沒人知道我已練成‘神照經’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會得這門功夫,無論如何救你不轉。你自殺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計的歹人了。”狄雲又問:“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計?那爲什麼?”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雲又問到這件事時,丁典仍是不答,狄雲便不再問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這‘神照經’功夫,是天下內功中威力最強、最奧妙的法門。今日起我傳授給你,你小心記住了。”狄雲搖頭道:“我不學。”丁典奇道:“這等機緣曠世難逢,你爲什麼不要學?”狄雲道:“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來也無出獄的時候,再高強的武功學了也是毫無用處。”丁典笑道:“要出獄去,那還不容易?我將初步口訣傳你,你好好記着。”

狄雲甚是執拗,尋死的念頭兀自未消,說什麼也不肯學。丁典又好氣又好笑,卻也束手無策,恨不得再象從前那般打他一頓。

又過數日,月亮又要圓了。狄雲不禁暗暗替丁典擔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說道:“狄兄弟,我每月該當有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後,回來仍要打你出氣,你我千萬不可顯得和好,否則於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雲問道:“那爲什麼?”丁典道:“他們倘若疑心你我交了,便會對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問一件事。我打你罵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惡毒慘酷的刑罰。”

狄雲點頭道:“不錯。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萬不可說與我知道,免得我一個不小心,走漏了風聲。丁大哥,我是個毫無見識的鄉下小子,倘若胡里胡塗誤了你的大事,如何對得你起?”

丁典道:“他們把你和我關在一起,初時只道他們派你前來臥底,假意討好於我,從中設法套問我的口風,因此我對你十分惱怒,大加折磨。現下我知道你不是臥底的奸細了,可是他們將你和我關在一起,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細。只望你討得我的歡心,我向你吐露了機密,他們便可拷打逼問於你。他們情知對付我很難,對付你這個年輕小夥子,那便容易之極。你是知縣衙門的犯人,卻送到知府衙門的囚牢來監禁,自然便是這個緣故。”

十五晚上,四名帶刀獄卒提了丁典出去。狄雲心緒不寧,等候他迴轉。到得四更天時,丁典又是目青鼻腫、滿身鮮血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獄卒走後,丁典臉色鄭重,低聲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是糟糕,當真不巧之極,給仇人認出了我。”狄雲道:“怎麼?”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頓,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來行刺知府,眼見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銬鐐,四名中只殺了三個,第四個給他跑了,這可留下了禍胎。”

狄雲越聽越奇怪,連問:“知府到底爲什麼這般拷打你?這知府這等殘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誰?”丁典搖搖頭,嘆道:“一時也說不清楚這許多事。狄弟,你武功不濟,又沒了力氣,以後不論見到什麼事,千萬不可出手助我。”

狄雲並不答話,心想:“我姓狄的豈是貪生怕死之徒?你拿我當朋友,你若有危難,我怎能不出手?”

此後數日,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着遠處高樓窗檻上的花朵,臉上偶爾露出一絲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頭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雲睡得正熟,忽聽得喀喀兩聲。他睜開眼來,月光下只見兩名勁裝大漢使利器砍斷了牢房外的柵欄,手中各執一柄單刀,擁身而入。狄雲驚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但見丁典倚牆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較矮的大漢說道:“姓丁的,咱兄弟倆踏遍了天涯海角,到處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荊州府的牢房,做那縮頭烏龜。總算老天有眼,尋到了你。”另一名大漢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將那本書取出來,三份對分,咱兄弟非但不會難爲你,還立刻將你救出牢獄。”丁典搖頭道:“不在我這裡。十三年前,早就給言達平偷了去啦。”

狄雲聽到“言達平”三字,心中一動:“那是我二師伯啊,怎地跟此事生了關連?”

那矮大漢喝道:“你故佈疑陣,你想瞞得過我去?去你的吧!”揮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閃不避,讓那刀尖將及喉頭數寸之處,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較高的大漢左側,手肘撞處,正中他上腹。那大漢一聲沒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漢驚怒交集,呼呼兩刀,向丁典疾劈過去。丁典雙臂一舉,臂間的鐵鏈將單刀架開,便在同時,膝蓋猛地上挺,撞在矮大漢身上。那人猛噴鮮血,倒斃於地。

丁典霎間空手連斃二人,狄雲不由得瞧呆了。他武功雖失,眼光卻在,知道自己縱然功力如舊,長劍在手,也未必及得上這矮漢子,另外那名漢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夫如何雖瞧不出端倪,但既與那矮漢聯手,想來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是穿着鐵鏈,竟然在舉手投足之間便連殺兩名好手,實令他驚佩無已。

丁典將兩具屍首從鐵柵間擲了出去,倚牆便睡。此刻鐵柵已斷,他二人若要越獄,實是大有機會,但丁典既一言不發,狄雲也不覺得外面的世界比獄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獄卒進來見了兩具屍體,登時大驚小怪地吵嚷起來。丁典怒目相向,狄雲聽而不聞。那獄卒除了將屍首搬去,一點也問不出什麼緣故來。

又過兩日,狄雲半夜裡又被異聲驚醒。朦朧之中,只見丁典雙臂平舉,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兩人站着動也不動。這道人何時進來,如何和丁典比拼內力,狄雲竟然半點不知。他曾聽師父說過,比武角鬥之中,以比拼內力最爲兇險,不但毫無旋迴閃避的餘地,而且往往是必分生死,說不上什麼點到爲止。

星月微光之下,但見那道人極緩慢地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慢慢地退了一步。過了好一會,那道人又邁出一步,丁典跟着退了一步。

狄雲見那道人步步進逼,顯然頗佔上風,焦急起來,突然搶步上前,舉起手上鐵銬,往那道人頭頂上擊了下去。鐵銬剛碰到道人的頂門,驀地裡不知從何處涌來一股暗勁,猛力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在牆上一撞,一屁股坐了下來,伸手撐地欲起,黑暗中卻撐在一隻瓦碗邊上,喀的一聲,瓦碗被他按破了一邊,但覺得滿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將半碗冷水逕往那道人後腦潑去。

丁典這時的內力其實早已遠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試試自己新練成的神功,收發之際到底有何等威力,纔將他作爲試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盡燈枯,這半碗冷水潑到後腦,一驚之下,但覺對方的內勁洶涌而至,格格格格爆聲不絕,肋骨、臂骨、腿骨寸雨斷折。他眼望丁典,說道:“你……你已練成了‘神照經’的……大法……那……是……天下……天下……無敵手……”慢慢縮成一個肉團,氣絕而死。

狄雲心中怦怦亂跳,道:“丁大哥,你這‘神照經’的大法原來……原來這等厲害。當真是天下無敵手麼?”

丁典臉色凝重,道:“單打獨鬥,頗足以稱雄江湖,但敵人若是羣起而攻,仍怕寡不敵衆。這梟道人受我內力壓擊之後,尚能開口說話。顯然我功力未至爐火純青的境地。三日之內,必有真正勁敵到來。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嗎?”

狄雲豪興勃發,說道:“但憑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過低微。”丁典微微一笑,從草墊下抽出一柄單刀來,便是日前那兩名大漢所遺下的,說道:“你將我的鬍子剃去,咱們使一點詭計。”

狄雲接過單刀,便去剃他的滿臉虯髯。那柄單刀極爲鋒銳,貼肉剃去,丁典腮上虯髯紛紛而落。丁典將剃下來的一根根鬍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雲笑道:“你捨不得這些跟隨你多年的鬍子麼?”丁典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狄雲奇道:“我扮你?”丁典道:“不錯,三日之內,將有勁敵到來。那五個人單打獨鬥都不是我對手,但一齊出手,那就十分厲害。我要他們將你錯認爲我,全神貫注的想對付你時,我就出其不意的從旁襲擊,攻他們個措手不及。”

狄雲囁嚅道:“這個……這個……只怕有點……不夠光明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人心多少險詐,個個都以鬼蜮伎倆對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不是自尋死路麼?”狄雲道:“話雖如此,不過……不過……”

丁典道:“我問你:當初進牢之時,你大叫冤枉。我信得過你定然清白無辜。可是怎會在牢裡一關三年多,始終沒法洗雪?”狄雲道:“嗯,這個,我就是難以明白。”丁典微笑道:“是誰送了你進牢來,自然是誰使了手腳,一直使你不能出去。”狄雲道:“我總是想不通,那萬震山的小妾桃紅和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爲什麼要陷害我,使我身敗名裂,受盡這許多苦楚?”丁典問道:“他們怎麼陷害於你,說給我聽聽。”

狄雲一面給他剃鬚,一面將如何來荊州拜壽、如何打退大盜呂通、如何與萬門八弟子比劍打架、如何師父刺傷師伯逃走、如何有人向萬震山的妾侍非禮、自己出手相救反被陷害等情一一說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劍一節,卻略去了不說。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決不泄漏此事,再者也覺此事乃是旁枝末節,無甚要緊。

他從頭至尾的說完,丁典臉上的鬍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雲嘆了口氣道:“丁大哥,我受這潑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沒來由麼?那定是他們恨我師父殺了萬師伯。可是萬師伯只是受了點傷,並沒有死,將我關了這許多年,也該放我出去了,要說將我忘了,卻又不對。那姓沈的小師弟不是探我來着嗎?”

丁典側過頭,向他這邊瞧瞧,又向他那邊瞧瞧,只是嘿嘿冷笑。

狄雲摸不着頭腦,問道:“丁大哥,我說得什麼不對了?”丁典冷笑道:“對,對,完全對,那又有什麼地方不對頭的?倘若不是這樣,那纔不對頭了。”狄雲奇道:“什……什麼?”

丁典道:“喏!你自己想想。有一個傻小子,帶了一個美貌妞兒到我家來。我見這妞兒便動了心,可是這妞兒對那傻小子實在不錯。我想佔這妞兒,便非得除去這傻小子不可。你想得使什麼法子纔好?”

狄雲心中暗暗感到一陣涼意,隨口道:“使什麼法子纔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藥或是動刀子殺了那傻小子,身上擔了人命,總是多一層干係,何況那美貌妞兒說不定是個烈性女子,不免要尋死覓活,說不定更要給那傻小子報仇,那不是糟了?依我說啊,還是將那傻子送到官裡,關將起來的好。要令那妞兒死心塌地的跟我,須得使她心中惱恨這傻小子,那怎麼辦?第一、須得使那小子移情別戀;第二、須得令那小子顯得是自己撇開這個妞兒;第三、最好是讓那小子幹些見不得人的無恥勾當,讓那妞兒一想起來便噁心。”

狄雲全身發顫,道:“你……你說這一切,全是那姓萬的……是萬圭安排的?”

丁典微笑道:“我沒親眼瞧見,怎麼知道?你師妹生得很俊,是不是?”

狄雲腦中一片迷惘,點了點頭。

丁典道:“嗯,爲了討好那個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一筆筆白花花的銀子拿將出來,送到衙門裡來打點,說是在設法救那個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來送銀子,那姑娘什麼都親眼瞧見了,心中自是好生感激。這些銀子確是送給了府臺大人,知縣大人,送了給衙門裡的師爺,那倒一點不錯。”

狄雲道:“他使了這許多銀子,總該有點功效吧?”丁典道:“自然有啊,有錢能使鬼推磨,怎麼會沒有功效?”狄雲道:“那怎……怎麼一直關着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麼罪?他們陷害你的罪名,也不過是強姦未遂,偷盜一些錢財。既不是犯上作亂,又不是殺人放火,那又是什麼重罪了?那也用不着穿了你的琵琶骨,將你在死囚牢裡關一輩子啊。這便是那許多白花花銀子的功效了。妙得很,這條計策天衣無縫。這個姑娘住在我家裡,她心中對那傻小子倒還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難道能一輩子不嫁人嗎?”

狄雲提起單刀,噹的一聲,砍在地下,說道:“丁大哥,原來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萬圭使了銀子的緣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頭沉吟,忽然皺起眉頭,說道:“不對,這條計策中有一個老大破綻,大大的不對。”

狄雲怒道:“還有什麼破綻?我師妹終於嫁給她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縊身死,那不是萬事順遂,一切都稱了他的心?”

丁典在獄室中走來走去,不住搖頭,說道:“其中有一個大大的破綻,他們如此工於心計,怎能見不到?”狄雲道:“你說有什麼破綻?”

丁典道:“你師父啊。你師父傷了你師伯後,逃了出去。荊州五雲手萬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傷不死的訊息沒幾天便傳了出去,你師父就算沒臉再見師兄,難道就不派人來接你師妹回家?你師妹這一回家,那萬圭苦心籌劃的陰謀毒計,豈不是全盤落了空?”

狄雲伸手連連拍擊大腿,道:“不錯,不錯!”他手上帶着手銬,這一拍腿,鐵鏈子登時噹噹的直響。他見丁典形貌粗魯,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極是欽佩。

丁典側過了頭,低聲道:“你師父爲什麼不來接女兒回去,這其中定是大有蹊蹺。萬圭他們事先一定已料到了這一節,否則這計策不會如此安排。這中間的古怪,一時之間我實是猜想不透。”

狄雲直到今日,才從頭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獄的關鍵。他不斷伸手擊打自己頭頂,大罵自己真是蠢才,別人一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多來始終莫名其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會,見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想是他傷了萬師伯,一嚇之下,遠遠逃到了蠻荒邊地,再也聽不到江湖上的訊息,那也是有的。”

丁典睜大了眼睛,瞪視着他,臉上充滿了好奇,道:“什麼?你……你師父是個鄉下老實人……他殺了人會害怕逃走?”

狄雲道:“是啊,我師父再忠厚老實也沒有了,萬師伯冤枉他偷盜太師父的什麼劍訣,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動手,其實他心地再好也沒有了。”

丁典嘿的一聲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裡輕哼小曲。狄雲奇道:“你爲什麼冷笑?”丁典道:“不爲什麼。”狄雲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儘管說好了。”

丁典道:“好吧!你師父外號叫作什麼?”狄雲道:“叫作‘鐵鎖橫江’。”丁典道:“那是什麼意思?”狄雲遲疑半晌,道:“這種文縐縐的話,我原本不在懂。猜想起來,是說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於守禦,敵人攻不進他門戶的意思。”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纔是忠厚老實得可以。鐵鎖橫江,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輩的武林人物,誰不知道這個外號的含意?你師父聰明機變,厲害之極,只要是誰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的報復,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渦漩中亂轉,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如不信,將來出獄之後,儘可到外面打聽打聽。”

狄雲兀自不信,道:“我師父教我劍法,將招法都解錯了,什麼‘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他解作‘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什麼‘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他解作‘老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他字也不大識,怎說得上聰明機變?”

丁典嘆了口氣,道:“你師父博學多才,怎會解錯詩句?他城府極深,定有別意。爲什麼連自己徒兒也要瞞住,外人可猜測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這般……這般忠厚老實,他也未必肯收你爲徒。咱們別說這件事了,來吧,我給你黏成個大鬍子。”

他提起單刀,在梟道人屍體的手臂上砍了一刀。梟道人新死未久,刀傷處流出血來。丁典將一根根又粗又硬的鬍子醮了血,黏在狄雲的兩腮和下顎。

狄雲聞得一陣血腥之氣,頗有懼意,但想到萬圭的毒計、師父這個外號,以及許許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覺得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這牢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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