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光影美人

光影美人是家默默無名的民歌西餐廳,位在市中心地下室,裡面既沒有絢麗的霓紅光影,也沒有治豔的美人,只有稀稀落落的顧客,還有幾乎閒着沒事、坐在一旁的服務生。

也因爲位於地下室的關係,光影美人總是欠缺新鮮的空氣與陽光,給人一種不夠乾淨的感覺,牆上的海報長年沒更新過,張雨生稚氣地戴着黑框眼鏡,呆呆在牆上乾笑着。據說張雨生以前也曾在這裡駐唱過。

但不管光影美人是否擁有過一段精彩的歷史,它現在正走向腐爛卻是無從爭議的事實。

聖耀在光影美人裡,總是沈默寡言地坐在角落裡,等待着長在椅子上的老顧客離開,自己好收拾沾滿菸灰的杯盤,有時還要清理黏在大理石桌上的鼻屎。

光影美人裡的服務生有兩個,駐唱歌手也只有三個人。老闆只請得起這些。

一個歌手叫大頭龍,顧名思義是個腦瓜子很巨大的傢伙。他的電吉他演奏會不定期在週一或週二登臺,他擅長以飛快的指法,熟練演奏沒有聽衆的自創曲,大聲吼着沒人能夠理解的歌詞。

聖耀不知道爲何大頭龍能持續不綴地貫徹自己的音樂理念,也不明白老闆爲何願意花錢請大頭龍登臺。

週三晚上的歌手是個老頭子,顧名思義是個老頭子。老頭子擅長演唱深情款款的日文老歌,雖然聖耀總是覺得老頭子的日文好像不大標準,但老頭子擁有十幾固定的老歌迷,他們總是一邊下棋一邊聽着老頭子的暖暖腔調。

週四跟週五的歌手是老闆兒子自己組成的樂團,是個四人團體,顧名思義是個四個人組成的樂團。聖耀總是一邊聽着他們的演奏一邊笑在肚子裡。這四個人不知道是在演奏還是搞笑,他們的節拍出奇地錯亂,除了拿着三角鐵的龐克女孩偶而還能維持節奏外,拿着響板跟鈴鼓的雙胞胎兄弟根本是亂搞,吹着高音笛的老闆兒子更是污辱音樂的敗類。

除此之外,這個四人組合除了張學友的“吻別”以外,一首歌都不曾碰過,整個晚上他們就杵在昏暗的臺上,不斷重複演練同一首歌,由此可見顧客們耐心之驚人。

週六跟週日,老闆乾脆開放客人自己隨興上臺表演,或是要求服務生上臺秀兩手。有時聖耀會靦腆地拿着麥克風,唱唱最近聽到的新歌,另一個服務生則表演踢毽子或吹口香糖泡泡。

荒唐的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經營不善倒閉。

不過,聖耀挺適合在光影美人裡端盤子。

在光影美人,聖耀儘量避免跟任何人過於親暱,也正好這裡的環境無比枯燥,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同樣單調,除了顧客偶而招招手,根本不會有人來搭理他。或許光影美人真是兇命的最好歸宿吧?

但寂寞是一種病,不會致命,卻比致命還要致命的病。

聖耀在毫無生機的光影美人裡,呼吸到的也是毫無生機的空氣,回到窄小的租屋時(聖耀不敢同媽媽住在一起),除了滿櫃的CD陪伴着他的聽覺,聖耀將自己封鎖在一個孤絕的小島上,將離島的小船砸沉,日復一日,缺乏友情的糧食幾乎將他活活餓死。

偶而,聖耀會翻翻已撕掉通訊錄的畢業紀念冊,看看那些逐漸陌生的臉孔,那些臉孔因爲長期泡在鹹水裡,顯得更難以辨認。

儘管臉孔難以辨認,聖耀從沒忘記朋友的感覺。

但,大頭貼上女孩的笑臉,每夜都提醒聖耀:這樣孤立自己,對任何人都好。

甚至是聖耀溫柔的母親。

離家前,聖耀下跪要求母親放棄他這個兒子,母親痛哭絕不答應,聖耀只好採取折衷的方式跟母親保持聯繫:聖耀每週日深夜零時都會打通電話回家報平安,母子倉促在三分鐘內猛聊,三分鐘過後,聖耀便會狠下心掛上電話。

“這樣的人生還要持續多久?”聖耀看着窗外的星光哭着。

今天,聖耀十八歲。

小小的桌子上,插滿蠟燭的巧克力蛋糕孤單,音響的歌聲寂寞,窗子旁的人兒傷心。

“告訴我!這樣的人生還要我活多久!”聖耀看着刻滿叉叉的手掌哭泣。

手掌沒有回答,惡魔的臉只是獰笑。

“你找上了我,就別再讓其他人跟我一樣受苦,我倆一起寂寞吧。”聖耀看着惡魔掌紋說。這算是他的十八歲生日願望。

燭光沒有被吹滅,聖耀希望它能陪伴着蛋糕久一點,他心裡幽嘆此生孤家寡人一個,鐵定光棍到死,娶妻喪妻,生兒死兒,剛剛握在手中的,一眨眼就漏空了。

“我的人生就是一直在丟東西。”聖耀看着燭光熄滅在奶油裡。

燭光熄了。

悲傷的十八歲生日也結束了。

“鈴~~”電話聲。

這支電話只有家裡知道。

隔天,聖耀的肩上別上一塊黑紗。

聖耀失去人生最後一塊,溫柔的存在。

“媽,我愛你。”聖耀合掌。

親愛的母親,請在天上照看苦命的兒。

“阿耀,你要有心理準備。”老闆坐着,菸已抽了兩包,卻沒半點憂容。

“我知道。”聖耀應聲。

光影美人倒閉的時間終於來了,關於這點,任何人都不會意外。

上個禮拜,擁有最多客源的老頭子失蹤了,老頭子的家人也不曉得他上哪去,還有幾個警察到店裡問東問西的;勉強支撐店內開銷的財源斷了,老闆隨時都會結束賠錢的生意。

大頭龍揹着電吉他,坐在椅子上咬手指頭,臉滿愁容。他已經夠窮了,要是失去每個月唯一的收入三千塊演唱費,真不知道大頭龍會不會餓到把手指吃掉。

老闆兒子那見鬼的樂團,失魂落魄地坐成一個圈圈,討論着解散後各自單飛的計畫,敲三角鐵的龐克女孩堅持要辦一場盛大的告別演唱會,其他人點頭稱是。

沒有半個客人,聖耀癱在椅子上看報紙,愛踢毽子的另一名服務生依舊踢着毽子。對了,他這幾年跟聖耀說過的話不超過一百句,所以可以提提他的名字,阿忠。

“老闆,你有沒有認識的地方推薦我去做?”阿忠踢着毽子道。他也只有國中畢業,除了踢毽子外沒有別的長處。

“我看看。”老闆意興闌珊。

大頭龍覬覦地看着老闆,問:“頭的,有沒有認識我可以唱的店?”

老闆果斷地搖頭:“沒這種地方。”

大頭龍嘴角微揚,說:“我紅了一定不會忘記你的。”

老闆堅定地說:“不會有這種地方。”

聖耀拿着報紙,在求職欄上用紅筆畫了幾個圈圈,都是洗碗端盤子的工作。

聖耀並不爲工作的事犯愁。他摸着肩上的黑紗,他的心已經死了一大半了。

他的世界裡只剩一條老狗,麥克,那是媽媽死後,他從家裡帶出來的夥伴。也許是因爲狗的命根人的命不大一樣吧,麥克跟着他那麼久都還沒有翹辮子。

但,兇命自有安排,兇命有他自己的想法。

齒輪轉了。沒有人能夠聽見齒輪巨大的鍥合聲。

此時,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自樓上緩緩接近,是馬靴的節奏感。

“誰啊?我們店裡沒有穿馬靴的客人啊?”聖耀心中嘀咕着。

一個女孩子拿着剛撕下的徵人廣告,細長的眼睛環視了餐廳中每個頹廢的人。

女孩子穿着破洞牛仔褲、畫着核爆蘑菇頭的黑色T-Shirt,頭髮勁短,瀏海挑染成淡淡鵝黃色,銀色的耳環顯眼地吊在耳洞上,她自信的外表卻隱藏不住急躁的心跳。

聖耀打量着女孩,她的個子瘦高,大約有一百七十二公分吧,比自己足足高了半個頭,她拿着一把電吉他,想必是來應徵不被需要的駐唱歌手。

“對不起,我們不徵人了。”老闆懶散地說。

“爲什麼?”女孩問,細長的眼睛突然變得又圓又大。

“店要收起來了,不做了。”老闆不知廉恥地笑着。

“爲什麼?”女孩又問,她的單眼皮變成雙眼皮。

“沒客人啊!”老闆哈哈大笑。

“我不管。”女孩生氣地說:“給我一個機會,我會讓這裡擠滿客人!”

大頭龍頗有興味地看着女孩,說:“沒用的,我試過了,這個城市沒有懂得欣賞好音樂的人類。”

老闆兒子附和:“沒錯,我們都是生不逢時。”

女孩一副受不了被愚弄的神情,一掌用力打向大理石桌,大聲說道:“謝佳芸!從今天起在這裡唱歌!”

所有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聖耀。

謝佳芸?

聖耀詫異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這個名字他從未忘記。不可能忘記。

“你要唱歌也是可以啦,不過可能要等這邊換老闆了。”老闆打哈哈說道:“我已經在找人接這間餐廳了。”

佳芸大聲道:“我今天就要唱!”

老闆無可奈何地說:“我們沒錢請人了。”

佳芸堅決地說:“我今天就要唱!”

大頭龍一副老大哥的樣子,說:“上臺露兩手看看?”

佳芸笑了,終於笑了:“好哇!但我要先吃碗飯,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沒力氣唱歌。”

原來女孩已經窮途末路了,她將這次的應徵視爲吃飽飯的最後機會。

老闆也笑了,他雖然懶散,心地卻很溫厚,說:“餐廳裡錢沒有,飯菜倒不缺,阿忠!”

阿忠將毽子踢上半空,一把抓住,說道:“等我十分鐘,包你吃得走不動!”

阿忠進了廚房,自稱佳芸的女孩靦腆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不知道該擺向哪裡,剛剛的氣魄偷偷溜走了。

聖耀卻目不轉睛地盯着女孩猛瞧。

“剛剛真對不起。”佳芸紅着臉,看着老闆。

“不會不會。”老闆爽朗地說:“要不是真的沒客人了,我們還真需要一個像樣的歌手,看你的行頭好像還蠻行的!”

“我一定行的!”佳芸又變得自信起來,指了指黑色T-Shirt上的核爆蘑菇頭,說:“我的音樂很夠勁!就像核子彈一樣!”

“是嗎?要不要跟我組一個樂團?我們一起去別的地方找機會?”大頭龍躍躍欲試。

“等你露兩手羅?”佳芸笑着。

佳芸不是個很漂亮的女孩,但她的笑很純真自然,每個人都感到很舒服。

這時阿忠從廚房走出來,捧了碗牛腩飯放在桌上,說道:“請用,包準好吃!”

阿忠刻意堆了好多牛肉塊在飯上,他的手藝不佳,每每以量取勝。

大塊滷牛肉的香味醺得佳芸兩眼閃亮,顧不得形象喜叫:“好棒好棒!對不起了!”

大家看着佳芸把牛腩飯一掃而光,都很替她高興,雖然店裡真的不需要新的歌手。

“吃完了!我要唱歌了!”佳芸高興地說,拿起電吉他走上表演臺。

每個人都開心地看着這個吃飽飯的可愛女孩,蹦蹦跳跳地站在臺上,拿起電吉他調絃。

“準備好了沒?”佳芸大聲問道,熱力奔放,彷彿現場有幾千個人頭鑽動。

“準備好了!”大夥齊聲說道,也感染了女孩的熱情。

“Let-sparty!”佳芸興奮地尖叫。

核子彈,就在小小的表演臺上炸開!

所有人的瞳孔放大。

阿忠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大頭龍的下巴掉了,聖耀不能置信地喘息,老闆更是激動地死抓着桌上的玻璃杯。

佳芸的聲音存在於他們無法想像的音域,那股排山倒海的氣勢掙脫了麥克風的音量極限,向四面八方來回撞擊。

不受控制的釋放着,巨大的能量!

“這——”大頭龍的眼淚飆出,喃喃自語。

“我的天——”聖耀手上的報紙被揉成一團。

佳芸興奮地張大喉嚨,左手一揚,音域陡然又往上猛竄一層,佳芸腳一蹬地,雙眼緊閉,她的聲音完全沒有保留,轟然穿透每個人的耳朵。

就像佳芸自己宣稱的,她的聲音擁有核子彈的兇猛能量。

老闆手中的玻璃杯頓然脆裂。

擁有核子彈能量的噪音!

“夠了!”老闆大叫,可是佳芸完全沒聽見,所有的聲音都被吞噬掉了。

“難怪她會餓肚子。”大頭龍心裡大吼着,跟她搭檔的話,一定會被觀衆丟上臺的瓶瓶罐罐砸死。

佳芸低頭大唱,完全陶醉在無法歸類的噪音世界裡,老闆兒子四人樂團已經嚇昏在地上。

“夠了!”老闆大叫,趕緊關掉麥克風音量。

但核彈已經投下,廣島早化爲焦土。

佳芸愕然站在臺上,看見魂飛魄散、散落一地的大家,失望道:“還是不行嗎?”

老闆滿臉冷汗,說:“你試過幾家?”

佳芸落寞道:“十二家,這裡是第十三家了。”

老闆倒在椅子上,嘆口氣道:“再過二十年,也許你的聲音會大紅大紫,但小姑娘——你要不要先換個工作?我幫你介紹幾個地方當服務生?”

佳芸哭喪着臉,聖耀同情地看着她,看着這位跟自己初戀的小女孩同名的噪音女。不過聖耀很清楚佳芸完全不具備歌唱的才華。

“你覺得呢?”老闆好心地問。

“再讓我試一次!”佳芸擦掉快要噴出來的眼淚,大聲說道。

“不用了不用了——”老闆等人忙道。

佳芸皺着眉,說:“我不喜歡唱慢歌,不過沒法子了。”

大頭龍哭喊道:“那就別唱!”

佳芸怒道:“本來以爲會有一個地方收容我唱我喜歡的音樂,可是再找下去我就餓死在街上啦!”

不等大家繼續抗議,佳芸逕自打開麥克風音量,深深吸了一口氣。

剛剛每個人的神經都快被震斷了,大家趕緊捂上耳朵,雙腳打顫。

但佳芸不爲所動,她堅強地抓着麥克風,那是她下一頓飯的機會。

“心中一直跳,心中一直跳,心中一直跳着你的心跳。”

佳芸輕輕唱着,左手自然地揮開:“心中一直等,心中一直等,心中一直等着你的腳步聲。”

光影美人不一樣了。

完全不一樣了。

外面清新的空氣突然鑽進來,陽光偷偷溜進來。

所有人放下擋在耳孔上的手。

“月圓掛天際,小橋流月影,此刻的晚風,獨缺一個可愛的你。”佳芸吟唱着,奇異的氣氛暈開,沾染了光影美人的一切。

這是什麼樣的歌聲?

乾淨。

絲毫不帶雜質的天籟。幽幽遊,潺潺流。

原本盤旋在天花板的蒼蠅掉了下來,它忘記飛行應當鼓動翅膀。

壁虎踉蹌地滾在地上,它不記得要怎麼黏在牆上。

聖耀原本死灰的心,竟莫名感動地再度跳動。

短髮挑染的女孩,拿着麥克風,站在早已枯槁的小舞臺上,她帶來沒有人聽過的清爽歌聲,帶走了所有人的憂煩。

“老闆,我可以在這裡繼續踢毽子了吧?”阿忠揉揉鼻子。

“當然。”老闆咧開嘴,隱藏不住驚喜。

那是上天帶來的禮物。

老闆知道,從今天晚上起,光影美人,一間又破又爛的民歌西餐廳,雖然還是沒光沒影,卻有一個音色無雙的小美人。

“佳芸。”聖耀喃喃自語,他在心中尋找小女孩的模樣。

那個小女孩,曾經揹着大書包,坐在溜滑梯上,大聲說要當自己的新娘子。

小女孩的臉孔逐漸清晰,跟臺上拿着麥克風的女孩臉孔,慢慢疊合起來。

“她是我的新——”聖耀不敢再想下去,他感覺到手掌微微刺痛。

原來,當年失蹤的小女孩並沒有死於非命。

她揹着一把電吉他,把頭髮剪短挑黃,拿着麥克風回來了。

就在光影美人裡。

光影美人重新開張。

連續三天的免費飲食,引誘了上百個貪便宜的客人,其中不乏以前的老顧客。

他們來了之後,毫無意外全成了光影美人的座上常客,或者說,全都成爲佳芸的專屬歌迷。

沒有螢光棒,沒有安可的尖叫聲,沒有揮動的雙臂,這些黏在椅子上的客人,只是專注地看着佳芸,聽着涓流柔美的美音,聽到飯菜都涼了。

佳芸從不唱流行歌曲,她優美的歌聲載負着的,全都是她自己創作的曲子(雖然,她寫的搖滾快歌數目,比起慢歌要多上好幾倍),這個特色吸引了擺滿桌子的錄音機。儘管錄下了佳芸的嗓音,那些客人還是在光影美人中流連忘返。

聖耀也是歌迷,頭號歌迷。

他每晚回到租屋中,便覺佳芸的歌聲還在耳朵旁駐留,滿櫃的CD,沒有一張專輯、沒有一首歌,能夠覆蓋住佳芸留在他心中感動。於是音響成了廢鐵。

甚至,聖耀發現,自己似乎再度愛上了佳芸,這也是毫不意外的必然。

多年來刻意遺忘的愛情,帶着小時候溫暖的記憶,一下子將聖耀捲進難以抵擋的女孩笑顏裡。

但,不管聖耀多麼動心,他的外表都是冷漠與冷漠,還有冷漠。

他跟佳芸之間,只有禮貌性地點頭打招呼而已。

“借過”、“拿去”、“謝謝”、“好”,這是聖耀唯一跟佳芸溝通的四句話。

聖耀心想:佳芸不是上天的禮物,而是兇命呼喚來的。兇命只是想再度給我一個打擊罷了。

所以,聖耀總是站在衆多客人的背後,孤單站在黑暗的角落裡,等候收拾冷掉的飯菜。

佳芸唱着,聖耀聽着。

深夜了,聖耀看着媽媽的照片,窩在棉被堆裡,說:“媽,餐廳生意好多了,老闆又請了五個新服務生,所以我把自己藏得更好了,沒什麼存在感,有時候連我自己也發現不到自己。”

媽媽沒有說話,只是笑。

聖耀繼續說:“可是我不會特別難過,甚至還有一點點開心說,因爲我居然能遇到佳芸,也能繼續喜歡她,怎麼說都是好事。不過你也知道,我可不能又把人家害死了。”

媽媽一定同意這樣的說法,聖耀心想。

“不過也許是我想太多,佳芸身高好像有一百七十三公分,高了你兒子半個頭,人家一定不會喜歡你兒子的。”聖耀不知該不該高興。

聖耀又說道:“無論如何,希望佳芸可以在餐廳裡唱久一點,不要太早跳槽。媽你知道嗎?佳芸的歌聲真的好棒,一級棒的!上次還有一個老客人聽到捨不得去廁所拉尿,就直接拿杯子尿在裡面,哈!”

聖耀將媽媽的照片擺回牀頭,雙手合十拜了拜,說:“媽,晚安,我要睡了。這一個月來我真的很快樂。”

熄了燈,麥克吐着舌頭走過來聖耀腳邊趴下,它喜歡偎着聖耀的腳毛,一人一狗滿足地進入夢鄉。

但聖耀沒有意識到,被兇命呼喚出的佳芸,她的出場代表了什麼意義。

今天是星期二,所有的客人都趁着大頭龍在臺上飆歌時,趕緊將飯菜吃完,期待着光影美人的壓軸好戲,佳芸的出場。

趁着表演的空檔,阿忠收拾着碗盤,聖耀則遞上咖啡飲料,客人高聲議論佳芸的歌聲。

這半年多來,聖耀注意到關於這些客人的幾個特色。

舞臺正前方經常坐着一個禿頭的星探,他是華納唱片公司的簽約經紀人,他已經注意佳芸一個月了,但佳芸不知爲何,總是對這位禿頭星探不理不睬。

而兩個原本是老頭子死忠歌迷的老太太,包下每個星期二、星期三舞臺右前方的位子聽歌,她們總是在佳芸退場後,熱情地介紹某某人的兒子或孫子人品有多好、多有前途,佳芸總是尷尬地陪她們聊上幾分鐘。

當然,還有幾個高中生呼朋引伴,在週末假日佔據了中間的位子,每次都會遞上幾封灑上香水的情書。佳芸一點也不酷,經常跟那些高中生嘻皮笑臉,但從沒真正看上那幾個大男孩。

佳芸的眼神,總是不自覺地飄向,坐在最角落的黑衣客。

黑衣客,顧名思義,就是穿着黑色皮大衣的客人;也因爲聖耀時常看着佳芸的眼睛,所以順着佳芸的視線,聖耀注意到黑衣客的隱密存在。

但,只有在星期二晚上,黑衣客纔會出現在光影美人,再幽暗的角落裡坐上一杯咖啡的時間;也只有在星期二晚上,佳芸纔會自動多唱兩首情歌。聖耀心中酸酸的,他知道佳芸一定對黑衣客有好感。

而黑衣客當然是喜愛佳芸的歌聲,才被吸引到光影美人的,因爲在以前客稀人少的落魄時代,並沒有黑衣客這號人物。

“他是黑道嗎?”聖耀經常懷疑。他疑神疑鬼的,試圖說服自己黑衣客不是什麼好東西。

儘管,黑衣客的眼神並不兇狠。

事實上,聖耀也不太確定黑衣客的眼神到底兇不兇狠。因爲黑衣客經常用瀏海蓋住他的眼睛,蓋住他半張臉,刻意使人看不清楚面孔,也看不出大概的年紀,好像是通緝犯隱藏自己的身分。

但黑衣客是多慮了,因爲佳芸總是吸引住每個人的視線。

週二晚上,坐在角落的角落的黑衣客,每次都會點一杯又濃又苦的黑咖啡,好像展示自己的品味與成熟,聖耀每次爲黑衣客遞上黑咖啡時,都會忍不住看了黑衣客幾眼,看看他是什麼樣的人物,黑衣客卻從不與他眼神交會,只是閉目沈思,或看着地上。

“裝個屁酷?”聖耀總是在心中罵道。

十八歲的男孩還不懂得祝福。

“黑咖啡。”今晚還是一樣,黑衣客點了杯黑咖啡。

聖耀刻意將黑咖啡衝得極苦極澀,但黑衣客聞了聞,居然面不改色喝了一大口,站在遠方的聖耀心裡卻很苦,因爲佳芸又在看着黑衣客了。

“曖昧?”聖耀羨慕又嫉妒,但他知道沒自己的份。話又說回來,要是有他的份,對大家都不好啊!

只見臺上的佳芸唱了兩首歌后,突然說:“對不起,請大家等我一下。”說完轉身進入後場,向阿忠使了個眼色,於是阿忠跟了進去。

過了三分鐘,佳芸重新站上舞臺唱起歌,但樣子卻有些扭捏、怪怪的,不像平時的她。

阿忠卻走向黑衣客,輕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但黑衣客完全沒有半點反應。

聖耀心中無名火起,走過去拉住阿忠到一旁,問道:“佳芸要你傳話給那個客人嗎?”

阿忠驕傲地點點頭,說:“對啊,很勁爆喔!”

聖耀很不是滋味,問:“說什麼啊?”

阿忠笑嘻嘻地說:“佳芸跟那個很酷的怪客人說,她很喜歡他,要是他也喜歡佳芸的話,就把咖啡淋在自己的頭上。”

聖耀失笑道:“那怎麼可能?”

阿忠也說道:“我也這麼想。”

只見佳芸臉紅紅地看着黑衣客,輕聲唱着歌兒,聲音卻越來越細。

黑衣客臉色蒼白,面無表情。

佳芸的眼睛溼溼的,羞得快要掉下眼淚。

黑衣客的嘴角微揚,聖耀的眼睛瞪大。黑衣客從來沒有任何表情啊!

黑衣客拿起喝到一半的咖啡,舉在頭上,輕輕倒下。

他的頭髮冒着熱氣,深褐色的咖啡溼了滿臉。

聖耀看呆了。

佳芸也看呆了。

黑衣客低着頭,將咖啡杯放在桌上,好像從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

佳芸放下麥克風,深深吸了一口氣。

“各位觀衆!今晚本姑娘開心!咱們來點不一樣的吧!”佳芸熱情奔放地大叫:“讓我們把心跳加快!大家把腳用力踩下去!”

老闆在櫃檯後大吃一驚,趕緊撕下衛生紙揉成兩團,塞在耳朵裡。

“不會吧!”阿忠趕緊衝到廁所裡。

“Let-sRock!”佳芸大吼。

而聖耀失魂落魄地呆站着,看着佳芸核子彈的歌聲再度引爆,全場滿桌碗盤在瞬間跌在地上,客人或哀嚎、或縱聲大笑、或大呼恐怖,一陣驚人的混亂。

但佳芸的眼睛盯着黑衣客。

黑衣客的眼睛也穿過雜亂的瀏海,盯着佳芸。

“喔。”聖耀勉強笑了。

這次,兇命再兇也沒用。

佳芸已經有愛情護體了。

佳芸一定是喜歡裝酷、裝屌、裝神秘那型的男人,聖耀這麼想。

因爲黑衣客就是這一型的傢伙。

“該遺憾嗎?還是該慶幸?”聖耀難免會這麼想。他明白,他的人生不是一部愛情小說,這個世界並不是繞着他轉,他並不是任何人生命中的要角,除了媽媽與麥克。

聖耀也明白,在他生命中登場的女孩,縱使是愛情故事裡的女主角,他也不過是小配角、甚至是佈景而已。

所以他只是端着盤子,看着黑衣客跟佳芸談戀愛。

一個活潑的女孩,與一個沈默寡言的成熟男人談的戀愛,的確跟不切實際的愛情小說描述的很像。

在平常時,黑衣客並不出現在臺下聽歌,也不會在佳芸下班後一起吃宵夜、送她回家,黑衣客就跟往常一樣,只在星期二晚上出現,穿着黑色皮大衣,將自己的臉埋在瀏海里,靜靜地坐在臺下看着佳芸。

不過,黑衣客坐在光影美人裡的時間,已從一杯黑咖啡的短暫,延長到八杯黑咖啡的柔情等待;佳芸下班後,聖耀總是目送他倆手牽着手,隱沒在都市午夜的霓虹燈火。

“真羨慕擁有愛情的人。”聖耀拿起菸抽了一口。他本來是不抽菸的。

聖耀站在地下道里,地下道依舊貼滿了尋人啓事,新的蓋過舊的、一張遮過一張。這幾年人間蒸發的臉孔越來越多。

斷了一隻手的乞丐跪在地上,隨意丟耍蘋果的半吊子小丑,拉着二胡的流浪樂師。

還有一個年老的算命仙,他的小攤子前,坐了一個淚流滿面的中年男子,要求老算命仙指引他找到失蹤多月的髮妻。

但老算命仙無法專注在尋人卜卦上,因爲一個凶氣焰盛的男孩,站在小攤子前七尺處已經很久了。

“唉。”老算命仙嘆了口氣,打發中年男子到隔壁攤子問卦,打開老舊的收音機聽着。

聖耀將一個紙團輕輕放在地上,踢了過去。

老算命仙拿起腳下垃圾桶便當裡的衛生筷,將紙團夾了起來,打開。

“你瞧瞧我,兇命會不會走了?”紙上寫着。

老算命仙替聖耀難過,因爲這一次,聖耀還沒打開雙手,凶氣就直接從他的全身毛孔中流竄出來,這可是極兇前兆啊!這些年來,這孩子倒底是怎麼過日子的?!

老算命仙將紙條丟進紙錢簍燒掉,拿起毛筆,在另一張紙上寫着:“三日之內,禍星臨門,命或將盡,或將機轉。”將紙團隨意摔向牆壁。

聖耀撿起紙團,雖不怕自己命盡之時已到,卻疑惑着何謂機轉?難道是時來運轉?

聖耀用原子筆寫下:“何謂機轉?”將紙團輕丟到老算命仙腳下。

老算命仙看了紙團,一點火燒了,低頭指了指攤子上的招牌字語,默不作聲了。

“天命不可違,兇命不可測,但存一善。”招牌字語寫着。

聖耀點點頭。“但存一善”這種要求,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他知道自己善良。

於是聖耀轉身就走,走出蕭瑟的地下道。

他沒意識到,等他再次站在老算命仙面前時,兇命已引領他走向全然無法想像的恐怖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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