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認真研究過楊沅這個對手,看到了他的女人對他的作用。
黃侍郎突發奇想,他要把解決困局的關鍵之一,放在給皇帝選擇一個什麼樣的女人爲妃上。
但是,他卻沒有想過,楊沅從來都不是通過一個女人和其背後的家族勢力進行捆綁。
而是楊沅和那個勢力,彼此都已看到對方的強大,以及彼此結合的好處。
這才通過聯姻建立合作的紐帶,加強彼此的關係。
黃侍郎因果倒置了。
可天真的小皇帝卻信了。
而且讓他如此相信的動機,卻與利益無關。
他只是單純喜歡那個女人的美色罷了。
這一君一臣,對於未來,陷入了一種自我想象的美好之中。
……
潼川路經略安撫使沈虛中接到聖旨後,卻沒有半點對於未來的美好想法。
沈虛中覺得自己又遇上坎兒了。
上一個坎兒,還是他做爲秦檜黨羽之嫌的危機。
紹興十二年科舉時,沈虛中做爲考官,爲了讓秦熺高中,向秦熺提前泄露了考題。
這其中,有無秦檜的逼迫不得而知。
結果卻是,沈虛中從此就被打上了秦黨的烙印。
不過,秦檜在“風波亭”被楊沅來了個萬箭穿心,死的太過突然。
而當時趙構也命在旦夕,朝廷大亂,一時間沒人顧得上清算秦檜黨羽之事。
沈虛中十分果決,是最先對秦檜一黨進行切割,掉過頭來上書彈劾秦檜奸黨的官員之一。
趙瑗登基時,宰相是万俟卨,有了這個緩衝,沈虛中算是平穩落地了。
趙愭爲帝時,又把他外放爲一路封疆大吏。
可這好日子才過了幾天吶,又一個坎兒來了。
朝廷要對涼山州用兵。
然而,沈虛中在潼川路經營兩年了,這兒現在是個什麼情況,難道他不比廟堂之上那些在紙面上指點江山的大臣們更清楚?
沈虛中對自己的幕客(師爺)嘆息道:“人常言,‘民從賊,多起於飢寒;兵從賊,多緣於缺餉。’
涼山州護礦兵驍勇善戰,又有犀利的火器,對上一羣拿着竹弓竹矛的土民,居然一戰即潰。
朝堂諸公就不想想其中的緣由嗎?”
幕客勸說道:“撫帥經營潼川路已有兩載,根基還是打下來了的。
這一仗,朝廷已經決定要打,我們便只能打。
打輸了,以朝堂諸公一貫的作風,必然會諉過於撫帥。
可打贏了,於撫帥而言,前途便一片暢通了。
這是危機,也是機會啊。”
沈虛中並沒有被安慰到。
好在這兩年他也沒有白乾,軍隊也是用心籠絡了一些的。
在潼川路他也用心經略,獲得了一批擁戴他的地方官員。
他也清楚,南征涼山州,只能勝,不能敗。
因此,他也不敢調動自己沒把握指揮的軍隊,哪怕是有天子劍在手。
沈虛中親赴潼川府駐紮的軍中視察,進行戰前動員。
沈虛中雖是文人,但曾在兵部任職,也是個多少有些知兵的。
他一面嚴肅軍紀,調集兵馬,火速奔赴涼山州,一面加緊籌備後續的糧草輜重。
後續糧草補給,是由成都府路負責的,但這前期隨大軍而行的輜重,卻需動用潼川路自己的儲備了。
一時間,楊沅主持修建的馳道上,運送輜得糧秣的騾馬車輛絡繹不絕,軍驛遊騎往復不斷。
……
成都府路這邊,喬貞接到配合征討涼山州的聖旨之後,不禁大感頭疼。
這口“不粘鍋”能力其實是極強的,自入主成都以來,治軍治民,倒也算是井井有條。
但是架不住老是有人給他捅婁子啊。
川峽四路,成都府路最富,經濟最爲發達,是其他三路最大的底氣。
涼山州鑄錢司成立以後,全國唯四川使用鐵錢的狀況便迎刃而解了。
成都府路的經濟發展瞬間更上層樓,上繳朝廷的賦稅都提高了兩成。
這於喬貞而言,可是極爲輝煌的政績。
可是川峽地區的貨幣改革,卻是嚴重依賴於涼山州這座金銅礦的。
現在涼山州亂了套,涼山鑄錢司只留下一個名兒了,再無產出。
成都府路這個川峽四路經濟最發達地區,率先陷入了錢荒。
春江水暖鴨先知,那錢荒出現,誰先知?
川峽四路的幾個大錢莊,率先發現了苗頭。
他們立即開始大量吃進銅錢,而且只進不出,放貸都儘量用金銀、交子、會子等代替。
緊跟着,寺廟、典當行等貨幣進出量大的店鋪也開始有樣學樣。
而且能開錢莊、開當鋪的,誰不是一方豪強。
人家的行爲又挑不出任何毛病來,並不犯法。
喬貞雖然察覺到了不妥,一時間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應對。 這時候,趁火打劫的就更多了。
新金百里冰多年以來佈局於成都府路的諸多生意店鋪也開始渾水摸魚。
而曾經依附、投靠楊沅,如今受到冷落、打壓、排擠的川峽豪門也開始還以顏色。
如蓬州吳家,他們不但大量吃進銅錢,還大量減少了鐵的冶煉量。
且不要說,已經用慣了銅錢的川峽百姓,已經不可能再回頭去使用鐵錢。
就算他們肯,大量減少的鐵產量,也使得重新使用鐵錢缺少了基礎支撐。
川峽之基——成都,繼涼山州之亂後,陷入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金錢戰爭。
“這種情況只要再延續三個月以上,我成都府路必然因爲錢荒,產生重大問題。
民生凋弊,物價上漲,百姓衣食無着,經不起風浪的小產業者紛紛倒閉……”
喬貞於經濟一道,不算是十分精通,不過畢竟一步步穩紮穩打升上來的官,還是懂得一些的。
喬貞吩咐道:“我成都府路各州、府、縣,即刻開始,嚴厲打擊流出劣錢、製造假錢者。”
“趁着消息還未傳揚出去,想盡辦法,從其他各路以金銀兌換銅錢回來。
動作要快,消息一旦傳開,就是其他各路,也會化作一羣狼,跑來啃我們一口的。”
“還有,此事形成密摺,立即呈報朝廷。”
打發走了幾名得力手下,喬貞向京城方向眺望了一眼,面上滿是苦色。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曾經在他座下任一廳通判的楊沅,現在已經是他仰望而不可及的燕王、丞相了。
丞相,你謀略西夏時,我老喬做爲你的後勤輜重供應者,可是不遺餘力啊。
我對你,可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你跟人打架時,能不能顧念一下我這個年近半百的老頭子?
別搞我了,好嗎?
這時,一位幕客匆匆而至:“撫帥,潼川府路需要我們籌措的糧草數目,以及分批供應的數目已經送過來了,請撫帥批示。”
“好,放在那兒吧,本撫會盡快安排籌措。”
幕客師爺答應一聲,放潼川府路的公函放在了喬貞的書案上。
如夫人田甜端着一碗“十全大補湯”進來。
其實喬貞喬老爺的身體還蠻好的,快五十歲的人了,依舊康健俊朗。
只是,田甜夫人正當虎狼之年,自然猶嫌不足。
她聽到了喬貞與幕客的這番對話。
眼見得喬貞在幕客走後,拿起那份公函,便壓到了一摞公函的下方。
田甜夫人不禁訝然道:“軍需大事,老爺不盡快處理嗎?”
喬貞微微一笑,擺擺手道:“無需處理。”
田甜夫人將大補湯放在案上,柔聲道:“老爺趁熱喝了吧。”
喬貞端起湯碗,湊到脣邊試了試溫度,便小口喝了起來。
田甜好奇地道:“老爺你做事一向謹慎,涉及軍需的大事,怎麼就不用處理了?”
幕客都是主事者自己私人聘用的,屬於絕對的心腹。
饒是如此,一貫謹慎的喬貞,也沒在自己幕僚面前透露半點真實想法。
但田氏終究不一樣,那是枕邊人,而且給他生了大胖兒子的。
喬貞喝下最後一口補湯,接過田甜遞來的手帕拭了拭脣角的藥漬,這才淡淡一笑,道:
“沈太虛(沈虛中)用不到我成都府路運去的糧草。
運去了,再運回來,勞民傷財。
我成都府路,即將經濟大亂,還做這種雪上加霜的事,百姓們還怎麼活?”
田甜夫人聽的一知半解,一雙美眸滿是疑惑。
她還是不明白,怎麼會運去了,再運回來呢?
……
敘州,深山坳裡,利用已經消失的馬湖蠻舊寨子改建成石頭城的研發基地裡,“總工程師”蕭千月,近來把火器的研發和生產都交給了幾個副手。
他自己帶着長子蕭焱兩個人,在獨屬於他個人的院子裡,足不出戶的也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麼。
“兒啊,把這些拿去燒了。”蕭千月翻閱着一堆古籍,頭也不擡地吩咐道。
蕭千月已經制作了不少泥模、木模,反覆揣磨,對比、研究。
用過之後,這些廢棄的範模,他都會當場銷燬。
牆角堆着一堆陶土粉末,那是泥模被他兒子砸碎了,又用石臼搗成細末兒的。
屋子裡還燃着一隻爐子,爐中炭火正旺。
蕭家大兒把幾個木模扔進炭火,便坐在旁邊看着,務必要等它們全燒成灰纔可以離開。
一隻木模仰躺在炭火上,火舌燎着木模上的字跡。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那木模的印璽並不太大,相當於一個小號漢堡包大小。
但上邊八個篆書文字,卻是一字千鈞。
蕭焱拿着鐵釺子,挑動着那些木模,讓它們燒的更快一些,有些困惑地對蕭千月道:
“爹,這玩意兒,真能以假亂真麼?”
“什麼是假?什麼是真?”
蕭千月擡起頭來,似笑非笑:“你以爲,孫堅從洛陽城南貧民區的一口枯井裡,得到的所謂傳國玉璽,就一定真的?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又說的清呢?”
蕭千月再度拿起一個木模,端詳着,輕輕地道:“兒啊,你爹造了一輩子假。
就這回,它是真的。它一定是真的,也必須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