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永泰客棧,再三向郡守府管事表示感謝,一錠五兩重的銀子悄悄塞過去。
“受之有愧。”管事眉開眼笑,笑納。
小風陪在老爺身旁,疑惑的問:“郡守知道我們的身份了?”
“他知道我們從廷尉府來,是府裡給平安州發了案牘。”
“怪不得也不是特別敬畏,任由一個娼妓促狹,刁難我們。”
“你覺得喬冠道用銀寶試探我們?”林昊竹問。
“有這個可能性。而且路路通說了這麼多重要的事,太奇怪了。”小風面色凝重。
“無非撇清嫌疑。都不是好相與的。我們小心。”
元順先行進屋,傳出她帶着哭腔的聲音。
“怎麼會這樣?誰這麼壞?”
小風一看情勢不好,緊走兩步跟進了屋。
“我們遭賊了。”是小風的驚呼。
房子裡其實動靜不大。最扎眼的是桌子上禮盒已經被打開。七個瓷娃娃打的粉碎,禮盒是一堆碎末,都是指甲蓋大小。
就在他們拜訪郡守衙門的空當,已經有樑上君子光顧過了。
一絲疑雲浮現心頭,小風自言自語:“這麼巧啊,而且這頭兒未免膽子太大了。我們要不要報官,老爺?”
“先清點一下損失。”
元順難過的直掉眼淚。粉嘟嘟的小臉兒潤溼了,竟然不見脂粉縱橫。
清水出芙蓉,天生的美人坯子。
哭泣着說:“好容易才挑到的禮物送給家人。誰這麼壞?”
“壞”,是元順最嚴厲的罵人話。
“別哭了,照買一份就是。”小風拿手巾給夫人擦臉,好聲安慰。
林昊竹皺着眉頭,不待見這副嘴臉。幸虧小風連連使眼色,纔沒有發作。
“要不,我們除了買瓷娃娃,還可以再挑更好的送給你家人。”
“對呀。”破涕爲笑,花瓣一樣的小姑娘一下子掙脫了困擾。
可憐巴巴的看着小風。
“知道啦,一會兒就領你上街再買一份兒,照樣買一份兒。顏色大小都一樣。”
“嗯。”欣喜寫在臉上,嬌滴滴答應。
到底是小孩心性,有了期望,元順把瓷娃娃的事情撂過一邊不提,主動打掃。
小風侍奉老爺更衣洗臉,沏上茶,扶着老爺坐下。
“說說看。”林昊竹隨口吩咐。小風是他最信任的女人,忠心耿耿。除了是受寵的通房丫頭,也是做事的好幫手,走到哪裡都帶着。
“有人趁我們赴宴客棧,進屋子來翻檢。”
“看來我們拿了非常重要的東西,就在瓷娃娃裡。”
林昊竹問:“你拿福娃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
小風搖搖頭:“沒有,手感沒有大的區別。”
爲了印證自己的說法,她擡高聲音問順夫人:“夫人,瓷娃娃分量有變化沒有?”
元順撿起一個掰掉的頭部碎片,用手掂掂。回答:“沒有,分量是一樣的。七個都經過我的手。”
林昊竹點點頭說:“除非是紙卷,否則分量應該有變化。”
“問題是他怎麼能夠確認他們想要的東西就在我們的瓷娃娃裡。”
眼前顯出路家商鋪的情景。真叫一個物產豐富,琳琅滿目。光是娃娃,夥計就拿出三組玩偶。
林昊竹撿起瓷娃娃仔細觀看:所有的都是中空,裡外光滑。應該排除燒製好之後,再放進去東西的可能。
“會不會燒製的時候,胚子裡已經有東西呢?燒好之前就有了。”小風提出了一個可能。
“不會,素胚裡面沒有東西,碎片裡外都很光滑。再說燒製溫度極高,事先放進去會燒化的。”林昊竹看得很認真。
小風喃喃說:“除非他們要的東西不是我們要的東西。”
元順正好聽到這一句,擡頭看了一眼。
“除了送你,我們還另外有事。”林昊竹明白的告訴將要分手的妻子。
“這些碎片都倒了吧。”
“夫人,我來收拾,你歇歇吧。”小風過來清理。
“不必,祝你們一切順利。”元順很乖覺,趕緊拿着掃帚出門。
永泰客棧已經是後半夜了。
一家三口齊聚在一間屋。第一次。
林昊竹由小風伺候着睡在牀上。遠處窗戶下。順夫人睡在地鋪上。
遠遠傳來打更的梆子聲。仔細聽,還有順夫人沉穩細膩的呼吸聲。
蜷縮在老爺的身旁,男人的味道撩得人心裡癢癢的。小風把身子往老爺身上貼了貼。心中狂跳。
林老爺仰面躺着。修長的手搭在小風身上。很安靜。
這樣就很好。小風心滿意足的睡過去,迷迷糊糊似乎老爺動了一下。
操心的婢女剛要起身。那雙男人溫熱的大手把她摁住了。
牀前。一個纖細苗條的身影站在黑暗中。
順夫人的眼睛又大又亮,如兩顆黑水晶。眼巴巴的瞅着。
小風剛要張嘴,老爺側過身,用手捂住了,又留了一個後背後腦勺給順夫人。
一片灰黑中,順夫人輕輕的比劃着。指外邊,又指指牀裡邊。
豎起耳朵傾聽。隔壁似乎有極爲清細的聲響。
林家租住了永泰客棧的偏院。兩間房連着。東邊住人。
莫不是有賊?小風心頭一緊。倒不是特別的害怕。她隨着老爺走南闖北,打打殺殺也不算新鮮。
就算是有賊,順夫人這鬧的是哪出啊?
一個奇怪的想法冒上心頭。難道順夫人聽到了響動才起牀的?
老爺擺明了不想管這件事兒,看都不願看一眼。
順夫人堅持站着,不停的比劃。
隔壁輕微的聲音暫停。下一步,賊人不是離開就是要到這邊了。
老爺側身躺着,臉朝裡,明亮的眼睛睜着。高高的眉骨下眼神清冷。
小風仗着膽子,自作主張。伸出右手食指回勾。
就等這個動作。順夫人輕輕的爬上牀,沿着兩人的腳底爬到牀裡邊。自覺地挨着小風躺下。
毫無聲響。
小風一邊豎起耳朵細聽,一邊悄悄的把被子往裡拽了拽。
不知道什麼時候賊人離開。畢竟是春天晚上,微涼,凍着了,也不是好玩的。
不知什麼時候老爺閉上的眼睛。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很平穩,這算是睡着了嗎?
四周一片寂靜。靜得讓人心發慌。
終於輕微的一聲“吱妞”,窗戶被人輕輕的推開。
老爺紋絲不動,彷彿睡熟了。小風想了想,也閉上了眼睛。
被子底下,順夫人的手探過來,緊張的拽住小風。
夜半時分,陌生人闖入還是害怕。
不成想,她的小手恰好碰到了老爺搭在小鳳身上的大手。
元順心臟漏跳了半拍:尺寸就不一樣,明顯的不是女人的。大許多,也硬一些。
老爺似乎真的睡得很踏實。一動不動。
一道明亮月光照進房子。是有人推開了窗戶。
小風趕緊把手搭在已經搭在一起的手上。稍微使勁往下摁,示意不要再動。
三隻手疊在一起。
這四周鴉雀無聲,些許的聲響都會驚擾到不速之客。
來訪者武功極高。月光一明一暗之間。窗戶又合上,人已經進來了。
小風眯着眼睛看。來人是個男子。骨骼粗壯。躡手躡腳,毫無聲息。只是月光暗下的一剎那,發出了輕微的一聲。
大概是踩在了剛纔睡覺的被子上。
來訪者覺得腳底下感覺不對。就地一滾,柔軟的像一隻貓。
停頓一下,沒有任何反應。他小心的站起身,緩緩的走向牀邊。
小風一動不動,心裡像貓撓一樣。因爲順夫人的手開始不安分了。
只有死命壓着,壓着不許她動。
還好,被子倒是平整。黑暗中遠遠望,人們都睡得很熟。
黑衣人緩緩的轉動身體。熟悉了一片深黑,定睛打量着屋子。
這是普通的客棧陳設簡單。一張大牀,一張桌子。四把椅子。
夜行者遲疑了一下。悄無聲息翻窗而出。
小風膽子很大。全程不閉實眼睛,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估摸着黑衣人走的遠了,她撩開被子。
身旁的順夫人動作快的超乎想象。抽回手,一躍而起,跳下了牀。
這一次沒有回到窗子下的臥具上, 貓腰鑽到了牀底下。
是叫也叫不出來的,今天晚上她受到了驚嚇,雙重驚嚇。
小風無可奈何,收拾被子,塞到牀底下。輕聲叮囑:“鋪一半蓋一半,千萬不要着涼。”
“還有要不要喝口茶?”
“害怕了就叫我。”
仔仔細細叮囑了許多。換得悶悶的一聲:“嗯。”
安排好這邊,回身一看,不知何時,老爺已經坐起身。盯着窗外,若有所思。
小風湊上前。壓低聲音問:“要不要我到隔壁去看看?”
“不要,睡吧。”男人轉身躺下,不想生事。
朦朧的月光透過窗紙,給牆角鋪上毛茸茸的白色。
林昊竹失眠了。他知道小風和那個女人也沒有睡。
臥房,深夜,不速之客。到底是女人家,大概是嚇着了。
就像是朦朧的月光。自己的心裡看不分明。但總不是漆黑一塊。
剛纔情勢所迫。那個女人的手搭在自己的手上,軟軟的,小小的,不安的試着抽回去兩次。後來索性乖巧的不動了。
女人,多麼奇妙的東西。
元順。心中默唸了兩遍。一個曾經厭惡至極,不能提起個名字。一個自認爲永無交集。永世相隔的名字。
現在這個名字的所有者膽怯的蜷伏在牀下。今天晚上這種仗勢,大概十五年都沒經歷過。
那麼,明天會怎麼樣呢?
元順沒有那種本事讀懂別人的心思。她流淚了。在異鄉,在一個有月亮的深夜。
眼淚無聲的順着臉龐往下淌,流到嘴裡鹹鹹的。
背上腿上。隱隱深刻尖銳的疼痛,在深夜尤其明顯。
聽話就可以不吃虧。這是小風教會的至理名言。
元順把臉埋進被子,無聲的哭。
哭了一小會兒,自己安慰自己:“哭也是不頂用的,還是往前看吧。”
仰面躺着,離牀板不過一尺。費勁的彎過手,掰着指頭認真數數字。還有七天。
小風功力了得,所以保護老爺。小風精神很大。所以不知疲倦。
年輕男子閉着眼睛,偶爾睫毛眨動。雙手抱在胸前,是在想心事。
牀下的那個女人沒睡。是在哭,若有若無的啜泣聲擾亂心思。
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上心頭。
他經歷過很多事兒,知道很多事兒。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像冰山一樣冷,像鑄鐵一樣硬,像古稀老人一樣清靜。
花開花謝與他無關,男女歡情自認無份。
他拼命的追尋,死寂的守候。因爲他與生俱來攜帶着使命。
他可以有很多女人,他身邊不缺女人。自認爲對女人很瞭解,給與不給都在自己的好惡,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從牙根底下慢慢冒出幾個字,又無聲的嚼碎嚥下。元道。
元順,你和元道是什麼關係呢?你把他叫伯父吧。
一提起這個姓氏,一股熱血涌上頭。攥緊拳頭,緊咬牙關。臉部的肌肉都有些猙獰。
小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以爲老爺做噩夢,趕緊搖晃着說:“老爺醒醒,別睡了。您沒事吧?”
不方便對她說。林昊竹知道自己有些失態。含混吩咐:“倒杯水。”
這自然難不倒小風。有心的姑娘早就預備好了。打開包袱。瓷壺裡的茶還熱。
伺候着老爺在手裡喝一口。體貼的說:“你再睡一會兒吧,離天亮還有一陣子。”掖好被角。
趴下身子,也顧不得地涼。輕聲說:“你要沒睡着,也喝一口吧。”
牀下無聲的伸出一個小腦袋。齊劉海上掛着一絲蜘蛛網。元順乖巧的喝了一口,點頭表示謝意。
不知怎的,老爺咳嗽兩聲。小風有些着急,坐在牀邊兒,理着老爺的後背,關切地問:“您真的沒事吧?讓我看看。”
“多事。”
牀下傳來淺淺“撲哧”一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