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院子裡只有兩間平房,房裡有兩個人。兩個都不是薛冰。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是金九齡。
陸小鳳怔住:“你怎麼會在這裡?薛冰呢?”
金九齡沒有回答這句話,卻伸出了手——他手裡提着件衣服,又輕又軟的白衣服。這是薛冰的衣服。陸小鳳當然認得出,他臉色已變了。薛冰的衣服在這裡,人卻不在,這件衣服當然不會是自己走來的。她當然也不會自己脫下衣服,赤裸裸地走出去。
陸小鳳忽然覺得腿在發軟,後退了兩步,倒在椅子上,胃裡已涌出了酸水。
金九齡的臉色也很沉重,遲疑着,終於問道:“你認得出這是薛冰的衣服?”
陸小鳳點點頭,他跟薛冰分手的時候,薛冰身上還穿着這件衣服。
“她的衣服既然在這裡,她的人當然也一定到這裡來過!”
“你看見她沒有?”陸小鳳還抱着希望。
金九齡卻搖搖頭,道:“我們來的時候,這裡已沒有人了。”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金九齡道:“這地方並不是我們找到的。”
“是蛇王?”
這次金九齡點了點頭,道:“他的確是你的好朋友,的確替你盡了力!”
陸小鳳沒有開口,他正在心裡問自己:“我是不是也替他盡了力?”
金九齡道:“自從今天的凌晨時開始,他手下所有的兄弟就開始替你找薛冰!”
他們找人的方法很有效,因爲他們的兄弟已深入這城市的每個角落裡。尤其是茶樓、酒館、客棧、小飯鋪,甚至賣艇仔粥、燒鵝飯的大排檔。這些本就是人最雜、消息最多的地方。
他們先從這些地方開始打聽,最近有沒有可疑的陌生人。無論什麼人都要吃飯睡覺的。客棧裡沒有,他們又再打聽,附近有沒有空房子租給陌生人。三千條市井好漢,在同時打聽一件事,當然很快就會問出眉目來。
“麥家餅店後面,有棟小房子,三四個月前,租給了一個人。”
再問房東,房東的答覆是:“來租房子的是個很漂亮的小後生,出手也很大方,先預付了一年房租,可是自從那次之後,他就從來也沒有再出現過,房子也一直都是空着的,好像始終都沒有人進去住。”世上絕沒有人會特地花錢租一棟房子,卻讓它一直空着在那裡,這其中當然有原因、有秘密。
金九齡道:“今天黃昏時,他們問出了這件事,立刻就派人到這裡來探聽,那時這屋子裡似乎還有女人的呻吟聲,來探聽的人不敢輕舉妄動,回去再找了人來,這裡卻已沒有人了。”
陸小鳳道:“這件事你怎麼會知道的?”
金九齡笑了笑,道:“以前跟着我的那班兄弟,現在都已升了官,成了名!”他拍了拍身旁一個人的肩,微笑着道,“這位就是羊城的總捕頭,魯少華。”
陸小鳳這才注意到他身旁還有個短小精悍,年紀雖不大,頭髮卻已花白的青衣人,穿着雖是普通生意人的打扮,但目光炯炯,鷹鼻如鉤,腰上隱隱隆起,衣服裡顯然還帶着軟鞭練子槍一類的軟兵器,也說不定是鎖鏈鐐銬。只要在江湖中混過幾天的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一定是六扇門中的高手。
“白頭鷹”魯少華,也的確是東南一帶黑道朋友覺得最扎手的名捕。
魯少華賠着笑道:“我吃的雖然是公門飯,可是對蛇王老大也一直很仰慕,只要過得去,我對他手下的兄弟,總是儘量地給方便……”其實他心裡也知道,若想保持這城市地面上的太平,就最好少惹蛇王的兄弟。
“但是今天一清早,蛇王手下的三千兄弟,就全部出動,我既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麼大事,也不能閉着眼不管。”所以他也派出了他手下的捕快,四處打聽。羊城是嶺南第一大埠,龍蛇混雜,四方雜處,能在這種地方做捕快們的總班頭,當然是有兩下子的。
魯少華道:“等在下知道這件事和陸少俠有關係後,就立刻設法和老總聯絡。”
雖然金九齡已不是他的老總,但是他的稱呼猶未改。現在陸小鳳才知道陸廣剛纔爲什麼不願進來了,有羊城的總捕頭在這裡,他們當然是要避着些的。
金九齡道:“薛姑娘的衣服還在,可是人已不見,這隻有一種解釋!”
陸小鳳在聽。他相信金九齡的判斷,他自己的心卻已又亂了。
金九齡道:“綁她來的人,知道行蹤已被發現,就立刻將她帶走,卻嫌她身上穿的白衣服太惹眼,所以就替她換了套衣服!”
“這裡有衣服可換。”魯少華打開了屋角的衣櫃,櫃子裡還有六七套衣服,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老年人穿的,也有年輕人穿的。
金九齡道:“這地方只有一張牀,只有一個人住,但卻有六七套各種不同的衣服,這就可以證明一件事。”
陸小鳳道:“證明這個人必定精於易容改扮,隨時都可能以各種不同的身份出現!”
金九齡道:“但卻只有衣服,沒有鞋子,這也可以證明一件事!”
陸小鳳道:“證明她無論改扮什麼人,穿的鞋子卻只有一種!”
金九齡道:“紅鞋子?”
陸小鳳道:“不錯,紅鞋子,紅緞的繡花鞋,就像是新娘子穿的那種!”
金九齡道:“由很多跡象都可以看出,來租房子的那漂亮後生,的確是女人改扮的!”
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這裡到處都積着灰塵,顯見已很久沒有人來住過,日用生活需要用的東西,這裡連一樣也沒有,但卻有面鏡子!”女人的確總是比較喜歡照鏡子,可是——
陸小鳳道:“男人也有喜歡照鏡子的,易容改扮時更非照鏡
子不可!”
金九齡在窗前的桌上,拿起面鏡子道:“這上面有個手上汗漬留下來的印子,是新留下來的!”
陸小鳳道:“是女人的手印?”
金九齡點點頭,道:“但卻絕不會是薛冰的,她既然被人囚禁在這裡,手腳縱然沒有被綁住,也一定被點了穴道。”
牀上的被褥凌亂,好像剛有人睡過的樣子。
金九齡道:“若是我猜得不錯,她剛纔很可能一直都是躺在牀上的。”
魯少華道:“蛇王的兄弟,曾經聽見屋子裡有女人的呻吟聲,所以我猜想那位薛姑娘還有可能已受了傷!”金九齡瞪了他一眼,他顯然不願讓陸小鳳知道這件事,免得陸小鳳焦急難受。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其實他就算不說,我也可以想得到的!”
金九齡立刻道:“但屋子裡連一點血跡也沒有,可見她就算受了傷,傷得也不重!”
這就是安慰的話了,薛冰受的若是內傷,無論傷勢多重,也不會有血跡留下來的。但陸小鳳卻喜歡聽這種話,他現在的確需要別人的安慰。
金九齡道:“這人臨時要將薛冰帶走,走得顯然很匆忙,所以纔會有這些痕跡留下!”
陸小鳳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
金九齡道:“天還沒有黑的時候!”
那時陸小鳳正在路上,正準備到西園去赴約,那賣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也還沒有出現。她很可能是將薛冰帶走之後,再到西園去的。她很可能就是租這房子的人。
金九齡道:“這房子是在兩個月前租下來,正確的日期是五月十一。”
陸小鳳動容道:“五月十一?”
金九齡道:“王府的盜案,是在六月十一發生的,她來租這房子的時候,正恰巧在盜案發生的前一個月。”
陸小鳳道:“也正是江重威生日的前三天!”
金九齡道:“江重威的生日,和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
陸小鳳道:“他生日那天,江輕霞曾經特地來爲他祝壽。”
金九齡目光閃動,道:“也就在那天,她將酒窖的鑰匙打了模型。”
陸小鳳道:“爲了避免讓別人懷疑她跟這件事有關係,所以她們又等了二十多天才動手!”
金九齡道:“在做這種大案之前,當然一定要有很周密的計劃,還得先設法瞭解王府的環境,動手時才能萬無一失。”
陸小鳳道:“她平時當然不能以那大鬍子的身份出現,所以到了當天晚上,一定要準備個隱秘的地方,易容改扮。”
金九齡道:“這裡就正是個很好的地方!”
陸小鳳道:“就因爲這地方是在鬧區裡,所以反而不會引人疑心!”
金九齡嘆道:“看來她的確很能抓住別人心裡的弱點!”
魯少華一直在旁邊靜靜地聽着,此刻才忍不住問:“難道來租這房子的人,就是那繡花大盜?”
陸小鳳道:“現在我們雖然還不能完全確信,但至少已有六七成把握!”
金九齡忽然道:“不止六七成!”
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我敢說我們現在至少已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陸小鳳道:“你爲什麼如此確信?”
金九齡道:“就因爲這樣東西!”他從衣袖裡拿出了個紅緞子的小荷包:“這是我剛纔從衣櫃下找到的,你看看裡面是什麼?”
荷包裡竟赫然是一包嶄新的繡花針!
魯少華從巷口的麥家餅店,買了些剛出爐的月餅。現在距離中秋雖然還有整整一個月,但月餅卻已上市了。陸小鳳勉強吃了半個。這條街道很靜,他們一邊走,一邊吃——繡花大盜當然絕不會再回到那房子裡去的,他們也已沒有留在那裡的必要。
金九齡道:“這些繡花針都是百鍊精鋼打成的,和普通的不同!”
“上面有沒有淬毒?”
“沒有。”
金九齡又道:“她留下那些人的活口,爲的也許就是要那些人證明她不是女人,是個長着大鬍子的、會繡花的男人。”
陸小鳳道:“她根本也沒有一定要殺他們的必要!”
金九齡道:“你想她有沒有可能就是江輕霞?”
“沒有,完全沒有可能!”陸小鳳道,“江輕霞的武功雖不弱,但比起她來,卻差得很遠!”他接着又道,“江輕霞唯一的任務,只不過是替她到王府裡去探查情況,再打幾個鑰匙模型而已!”
金九齡道:“你認爲江輕霞是她的屬下?”
陸小鳳點點頭。
金九齡道:“江輕霞在江湖中也是個名人,而且很驕傲,怎麼會甘心受她控制?”
陸小鳳道:“因爲她樣樣都比江輕霞強得多,我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見過武功那麼高、那麼兇狠狡猾的女人!”
金九齡悚然動容:“你已見過她?”
陸小鳳苦笑道:“不但已見過她,而且幾乎死在她手裡!”
金九齡道:“你怎麼會見到她的?”
陸小鳳道:“我本來是代一個朋友到西園去赴約的!”
金九齡道:“赴約?那是個什麼樣的約會?”
陸小鳳長長嘆了口氣:“那實在是個要命的約會!”
金九齡道:“你那朋友約的人是誰?”
陸小鳳道:“公孫大娘,公孫蘭。”
金九齡皺眉道:“我好像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這名字。”
陸小鳳道:“因爲她本就不是個有名的人,也從來不願出名!”
金九齡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陸小鳳道:“不知道。”
金九齡更奇
怪:“你已見過她,卻連她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見過的是個賣糖炒栗子的老太婆,買了她兩斤糖炒栗子,我只要吃了一個下去,你現在就已見不到我了。”
金九齡忽然失聲道:“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陸小鳳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金九齡道:“前兩年裡,常常會有些人不明不白死在路上,都是被毒死的,屍體旁都散落着一些糖炒栗子。”
魯少華也知道這件事:“出事的時候,都是在月圓之夕。”
陸小鳳道:“今天正是月圓。”
魯少華道:“我就曾經辦過這麼幾件案子,從來也查不出一點頭緒,死的那些人,既不是被仇家所害,也不是謀財害命。”
金九齡道:“就因爲死的都是些無名之輩,所以這件事並沒有在江湖中流傳,只有在公門辦案的人才知道。”
魯少華道:“兩年前,有個新出道的鏢師叫張放,就是這麼樣死的,只不過他臨死前還說了兩句話。”
“說什麼?”
“他第一句說的就是,‘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我們再問他,熊姥姥是誰?爲什麼要害他?他又說了句,‘因爲她每到了月圓之夜,就喜歡殺人。’”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原來她不但是女屠戶、桃花蜂、五毒娘子,還是熊姥姥!”
金九齡道:“你認爲繡花大盜也是她?”
陸小鳳道:“我本來也沒有想到,但幾件事湊在一起,就差不多可以證明她就是繡花大盜了!”
“哪幾件事?”
“我一路追到麥記餅店那條街上,才被她溜了,現在我才知道她爲什麼要往那邊逃。”
“因爲她在那條街上住過,對那條街的地勢比你熟悉!”
陸小鳳道:“而且衣櫃裡那些衣服,也正和她的身材相合,聽她的聲音,年紀也不大,要扮成個漂亮後生,也絕不會被人看破!”
但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些。
wωw▪ Tтkǎ n▪ CΟ
陸小鳳道:“她雖然扮成個老太婆,但腳上穿的卻還是雙紅鞋子——鮮紅的緞子鞋,上面據說還繡着只貓頭鷹。”
金九齡也長長吐出口氣:“不管怎麼樣,我們現在總算已知道那繡花大盜是什麼人了!”
魯少華道:“只可惜我們還是找不到她,而且根本沒有線索去找!”
陸小鳳忽然道:“有。”
“有線索?”
“非但有,而且還不止一條!”陸小鳳接着道,“第一,我們已知道江輕霞是認得她的;第二,她既然在這裡有個秘密的巢穴,在別的地方作案時,也一定會同樣有的!”
金九齡眼睛亮了:“不錯,無論什麼樣的高手作案,都免不了有他自己獨特的習慣,而且很難改變。”
陸小鳳道:“所以我想她在南海一定也有個巢!”
南海就是華玉軒的所在地。
魯少華眼睛也亮了,道:“南海的班頭孟偉,也是以前跟着金老總的兄弟,我現在就可叫他開始去找,等你們到了那裡去,他說不定已經找到!”
陸小鳳道:“你現在就可以叫他找?”
魯少華點點頭,道:“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保持着聯絡,而且用的是種最快的法子!”
陸小鳳道:“什麼法子?”
魯少華道:“飛鴿傳書。”
金九齡道:“也許她就是準備將薛冰帶到那裡去的,我們若是儘快趕去,說不定就可以在那裡抓住她!”
魯少華道:“我會叫孟偉在查訪時特別小心,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金九齡道:“你現在就寫這封信!”
魯少華道:“是。”
他剛加快了腳步,金九齡忽然又道:“還有一件事!”魯少華就停下,等着吩咐。
金九齡微笑着,看着他,道:“你每個月要收蛇王兄弟他們多少例規銀子?”
魯少華的臉有點紅了,卻還是不敢不說實話:“八百兩,但也是由兄弟們大家分的!”
金九齡沉下了臉,道:“你知不知道蛇王是陸小鳳的朋友,知不知道陸小鳳的朋友也就是金九齡的朋友。”
魯少華垂下頭,道:“我知道,這份銀子從今天起我就不再去收。”
金九齡又笑了:“好,從今天起,這份銀子由我補給你!”
魯少華看着他,目中露出感激之色,躬身一禮,什麼話也不再說,轉身而去。
陸小鳳忽然嘆道:“我現在才知道別人爲什麼都說你是三百年來,六扇門中的第一高手了!”
金九齡微笑道:“爲什麼?”
陸小鳳道:“因爲你不但會收買人心,還會出賣朋友!”
金九齡笑得似已有點勉強:“我出賣過誰?”
陸小鳳道:“我。”他苦笑着,接着道,“若不是你把我拉下這趟渾水,我現在怎麼會有如此多麻煩?怎麼會如此頭疼?”
金九齡道:“可是現在看來,你已經快把你的頭疼送給別人了!”
陸小鳳道:“送給誰?”
金九齡微笑着,緩緩道:“繡花大盜,公孫大娘。”
陸小鳳也笑了:“我們現在就去送給她?”
金九齡道:“當然現在就去,別的無論什麼事,都可以先放到一邊再說。”
陸小鳳道:“但我卻還有一件事放不下。”
金九齡道:“什麼事?”
陸小鳳道:“朋友。”
金九齡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一定還要去找蛇王的,卻不知他肯不肯交我這個朋友?”
蛇王不肯。因爲他已根本沒法子再交朋友。死人怎麼能交朋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