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彼得的話,阿爾託莉雅一直低垂的頭顱,終於緩緩擡起。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感覺喉嚨像是被滾燙的沙礫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在卡姆蘭戰場上,帶着滿身憎恨與不甘倒下的莫德雷德;在農舍陽光下,用稚嫩聲音說着要“糾正”世人對王的誤解、堅信王是爲了“一個笑容”而存在的莫德雷德……
兩個截然不同的身影,在她混亂的思緒裡激烈碰撞。
“謝謝.”
阿爾託莉雅終於發出了聲音,“謝謝你能向莫德雷德,說出這些話。”
她垂下眼,避開彼得那彷彿能洞察一切的目光,聲音低沉下去,“我並沒有你說的那麼美好,不過還是謝謝你。”
這句話彷彿耗盡了她剛剛恢復的所有力氣。
阿爾託莉雅重新垂下頭,金色的髮絲滑落,遮住了她的側臉。
沉默再次籠罩下來,只有篝火在不知疲倦地燃燒。
天際的黑色,正悄然褪色,微涼的晨風開始遊蕩。
彼得擡頭向天際看去,發現天色已經亮了。
他倒是沒有想到時間會過的這麼快,陪着阿爾託莉雅聊了會天,天色竟然亮了。
“那個孩子……”
阿爾託莉雅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寂靜。
她猶豫了一下,向彼得問道:“他也叫……莫德雷德?”
“是的。”
彼得應了一聲,聲音低沉的說道:“莫德雷德在農場裡,擁有了不一樣的人生。”
“那那太好了。”
阿爾託莉雅低聲呢喃道。
她擡頭向上看去,天色已經完全亮了。
篝火的餘燼只剩下幾縷倔強的青煙,在空氣中嫋嫋升騰,最終消散無蹤。
阿爾託莉雅緩緩站起身,動作帶着重傷初愈的遲滯。
劍鞘阿瓦隆的暖流仍在體內奔涌,修復着卡姆蘭留下的創傷。
“吾王,你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彼得一邊掃視着四周廣袤的原野,一邊向對方問道。
他現在要找到希裡她們,得需要阿爾託莉雅的幫助。
阿爾託莉雅聽到對方喊自己“吾王”,愣了一下,隨後她的目光投向東南方,那是記憶中卡美洛城的方向,儘管它如今或許只剩下斷壁殘垣。
“這裡是索爾茲伯里平原”。
阿爾託莉雅對彼得說道:“前方有像愛爾蘭巨石建築——巨人之舞一樣的大型建築,那是梅林設計建造的。”
一邊向彼得介紹着她這個時代的建築,她一邊帶着彼得向前走去。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腳下的土地漸漸恢復了生機,焦黑的痕跡被茵茵綠草覆蓋,遠處甚至出現了稀疏的橡樹林。
阿爾託莉雅一直緊繃的肩線,微不可察地放鬆了一絲。
“彼得·帕德里克。”
亞瑟王忽然問起了別的問題,“你提到過……是你將阿瓦隆放回我體內,你並非此世之人,爲何會出現在卡姆蘭的終結之地?又爲何要救我?”
彼得似乎早已預料到這個問題,他的步伐穩健,目光掃視着前方可能存在的路徑或危險。
“實際上,我不是一個人來的,我和同伴失散了,我有幾個非常重要的同伴,希裡——她能在各個世界間穿梭;扎坦娜,精通魔法;戴安娜·普林斯,來自天堂島的戰士;泊爾塞福涅,與冥界有關聯;還有簡·福斯特。”
彼得向阿爾託莉雅說出希裡幾人的名字。
阿爾託莉雅的眸子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穿越世界的旅者……爲何會捲入我的戰場?”
她繼續向彼得問道。
“不是捲入,”彼得糾正道,他停下腳步,“我們被困於一個世界內,爲了離開那個世界強行將世界空間破壞,能量爆發之後,我所到的地方就是卡姆蘭戰場。”
“找到同伴,然後回到我的家鄉,這就是我的目的。”
他看着阿爾託莉雅的眼睛,坦誠的說道:“至於救了你,不在我計劃之內。”
阿爾託莉雅接微微頷首:“我明白了。”
她注視着彼得說道:“作爲你救了我的報答,我會協助你尋找你的同伴,送你回到你的世界,以騎士王的榮譽起誓。”
彼得點了點頭,“你不回你的王國嗎?”
阿爾託莉雅搖了搖頭,表情複雜的說道:“如果沒有你,我已經死了,即便我返回卡美洛,我也無力改變什麼,我的王國已經覆滅了,圓桌騎士也已經分崩離析,我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除非能改變那個最初的結局,自己要是沒有拔出石中劍,自己沒有成爲王,或許自己的國家就不會覆滅。
她忽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一邊想着如果當初能沒有拔出石中劍,阿爾託莉雅一邊跟着彼得繼續前行,陽光穿過稀疏的樹冠,在林間小道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一隻松鼠抱着橡果,好奇地在樹枝上看着這兩個不速之客。
阿爾託莉雅的目光掠過路邊一叢叢盛開的野花,白色的雛菊,紫色的風鈴草,在晨風中輕輕搖曳。
“這片土地很美,”她忽然輕聲說道,打破了林間的寂靜,“無論經歷過什麼,春天總會如期而至。”
她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拂過一朵沾着露水的白色雛菊。
彼得側目看着她,身影在陽光下投的影子,籠罩着阿爾託莉雅。
他注意到她指尖那份近乎虔誠的輕柔。
此時阿爾託莉雅那張總是過於嚴肅和堅毅的面容,顯露出一絲少女的柔軟。
對方的表情,讓彼得有些恍惚。
他這纔想起來,原來這位亞瑟王是一個王的同時,也是一個少女。
“你的童年。”
彼得將視線收回,向少女問道:“也在這片土地上嗎?在成爲‘王’之前。”
阿爾託莉雅的手指頓了一下,緩緩從那朵雛菊上收回。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樹林深處。
“童年……”
她低聲重複着這個詞,像在品嚐一個遙遠而陌生的滋味。
“我的童年,是在一個叫艾克託爵士的村莊附近度過的,我被寄養在那裡,以一個普通騎士養子的身份。”
她的聲音平靜的說道:“而我的養父,艾克託爵士,他希望我能像一個普通的男孩那樣成長,訓練、學習騎士的技藝,僅此而已。”
兩人走到一小片林間空地,一條清澈的小溪潺潺流過,溪水在陽光下閃爍着細碎的金光。
彼得走到溪邊,雙手使用紅寶石幻化出一個杯子取水。
阿爾託莉雅則在溪邊一塊平坦的大石上坐下,驚訝的目光看着彼得具現出的杯子。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魔法。很快阿爾託莉雅調整好情緒,接續說道:
“那時,艾克託爵士的兒子,凱,他是我名義上的兄長,一個……活潑、有些莽撞,但心地善良的少年。”
她的嘴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他總是嘲笑我訓練時的笨拙,卻又在其他人欺負我時第一個站出來,他夢想着成爲騎士,穿上閃亮的鎧甲。”
彼得接了水,將其遞給她。
晨光勾勒着她略顯單薄的肩膀,此刻的阿爾託莉雅,不像威震天下的騎士王,更像一個在追憶往事的旅人。
“艾克託爵士對我很嚴格,”阿爾託莉雅繼續說着,“他教導我武藝,教導我騎士的準則:謙卑、榮譽、犧牲、英勇……但他從未期望我能成爲什麼‘王’,或許在他眼中,我只是一個需要保護、需要引導的……孩子。”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過去的某些畫面。
“有一次,爲了練習騎術,我偷偷騎走了他心愛的戰馬,馬兒受驚,我摔了下來,險些受傷,艾克託爵士找到我時,我以爲會迎來嚴厲的斥責……但他只是沉默地把我抱起來,檢查我的傷勢,然後說了一句:‘下次想騎馬,告訴我。’”
彼得靜靜地聽着,沒有打斷。
阿爾託莉雅向彼得道謝後,喝了幾口水。
冰涼的溪水滑過乾澀的喉嚨,帶來一陣舒適的清涼。
“後來,”阿爾託莉雅的聲音低沉了一些,“梅林出現了,那個神秘的魔術師,他像一個……頑童,總是帶着惡作劇般的笑容,他會用魔法讓我的食物變成青蛙,也會在深夜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裡,講述那些關於龍、關於古代英雄、關於……‘王’的故事。”
她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他告訴我,我有着非凡的命運,我的體內流淌着龍的血脈,我生來就肩負着拯救不列顛的重任,他教導我王者的智慧,王者的氣度,王者的……孤獨。”
“那時的我,只覺得那些話語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遠不如凱跟我比賽誰能用石子打中更遠的樹樁來得快樂。”
“再後來……就是那柄劍了。”
阿爾託莉雅的聲音徹底沉了下去。
“選王之劍,石中劍,它插在教堂前的石頭上,宣告着拔出它的人將成爲不列顛的天命之王,艾克託爵士帶着凱和我去了那裡。”
她閉上眼,彷彿又看到了那柄閃爍着神秘光輝的劍柄。
“許多騎士都嘗試了,包括凱,但沒有一個人能撼動它分毫,然後,梅林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她的語氣有些複雜的說道:“像是被命運推着,我走了過去……握住了劍柄。”
“很輕,當我將它拔出的那一刻,感覺比訓練用的木劍還要輕,但就在它離開石頭的那一瞬間,所有東西都變了。”
她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艾克託爵士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驚愕、敬畏,然後是……疏離,凱的笑容僵在臉上,那笑容裡的親暱和隨意,再也沒有出現過,村民們跪了下來,口中呼喊着‘吾王’。”
“那一刻起,艾克託爵士不再是我的養父,他成了我最忠誠的騎士,凱,不再是我的兄長,他成了我騎士中的一員,而我自己……也不再是阿爾託莉雅,我成了‘亞瑟王’,一個必須完美無缺,必須公正嚴明,必須爲了王國犧牲一切的符號。”
“童年的一切,都像一場遙遠的夢,被封存了起來。”
她沉默了片刻後,悲傷的眼睛看向彼得:
“人們將夢想、希望、對和平的渴望……所有美好的願景,都寄託在那個名爲‘亞瑟王’的符號上,而當現實無法滿足這些過於沉重的期望時,憎恨也隨之而來。”
她微微側過頭,眼睛裡無法排解的困惑。
“我努力依照騎士之道,依據公正的律法行事,依據梅林教導的‘王’的理念去治理,我驅逐了撒克遜人,帶來了短暫的和平,建立了圓桌的理想。”
“可是……爲什麼?”
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痛苦,“爲什麼最後得到的,卻是卡姆蘭那樣的結局?爲什麼連我最親近的騎士,也會對我舉起叛旗?梅林說我‘不懂人心’,或許……他是對的,一個連人心都無法理解的存在,又如何能真正稱王?”
面對能讓他放鬆的彼得,阿爾託莉雅把深埋心底的、從未向任何人徹底袒露過的質疑說了出來。
彼得聽她說完後,沒有立刻回答。
他隨手撿起溪邊的一塊鵝卵石,組織了一下語言,向對方說道:“人心,像這溪水裡的石頭,被水流沖刷了無數遍,有的被磨圓了,有的卻變得更加棱角分明。”
他頓了頓,將手中的鵝卵石輕輕拋起又接住,“你拔出了那把劍,扛起了那個擔子,這不是錯,你給了他們一個夢,一個叫‘卡美洛’的夢,一個沒有戰火,騎士守護弱小,公義得以伸張的夢,很多人因爲這個夢,擁有了不一樣的人生。”
“這比什麼都重要,至於夢碎的時候……夢總是會碎的,阿爾託莉雅,就像太陽會落山,但明天它還會升起來,碎掉的,是那個符號,而你。”
他轉過頭,眼眸直視着她,“阿爾託莉雅,你還在呼吸,還能坐在這裡,看着溪水,聽着鳥叫。”
聽着彼得的話,阿爾託莉雅怔住了。
彼得似乎並不期待她的迴應,他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褲子上的草屑。
“該走了,要找到其他人,我們需要線索,也許該去附近的村莊打聽一下,看看有沒有關於異常天象或陌生人的消息。”
阿爾託莉雅也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複雜情緒站起身來。
就在兩人準備繼續前行時,阿爾託莉雅忽然想到彼得之前提及的那些同伴,尤其是那個與冥界相關的名字。
“帕德里克。”
她開口好奇的問道:“你提到泊爾塞福涅,難道是冥界的冥後嗎?”
“是的,不過她和哈迪斯已經離婚了。”
“對了,”彼得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看向阿爾託莉雅,眼睛裡帶着一絲好奇,“你有沒有曾響應過召喚儀式?參與過那種……爭奪所謂萬能願望機的戰爭?”
“萬能願望機?”
阿爾託莉雅微微蹙眉,顯然對這個概念感到陌生。
“聖盃戰爭。”
彼得向她解釋道:“一種由魔術師發起的儀式,召喚歷史上的英雄或傳奇人物作爲‘從者’降臨現世,互相廝殺,最終勝者獲得聖盃,據說可以實現任何願望。”
阿爾託莉雅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聖盃?
她所在的時代就有聖盃的傳說,她還派圓桌騎士尋找過。
但彼得的描述——召喚英靈互相廝殺以爭奪許願機,這完全與她追求的那種聖盃不一樣。
她所追尋的,是傳說中基督在最後的晚餐中使用過的聖盃,是神聖的象徵,是能帶來救贖與奇蹟的聖物,而絕非一場以殺戮爲手段的、褻瀆的儀式。
“聖盃……”
阿爾託莉雅搖頭說道:“我所追尋的聖盃,是神聖的遺物,是信仰的象徵,是救贖的容器,它絕非供人爭奪、用以滿足私慾的所謂‘萬能願望機’。”
她語氣堅定的說道:“參與這種……以聖盃之名行褻瀆之實的戰爭?絕無可能!”
“那是對聖盃的玷污,是對所有追尋真正聖盃之人的侮辱,我,亞瑟·潘德拉貢,絕不會響應這種召喚,更不會爲這種褻瀆的願望而揮劍。”
彼得:“.”
你說的這麼正義凜然,可是第四次聖盃戰爭,第五次聖盃戰爭你都是主力啊!
摸了摸下巴的鬍鬚,彼得忽然想到,如果自己農場裡的幾個父愁者搶奪聖盃,誰會是最後的勝利者?
他們如果召喚從者的話,會召喚出什麼從者?
咳嗽一聲,彼得收回自己的胡思亂想,朝她說道:“我明白了,那樣的戰爭,那樣的聖盃,確實配不上你的追尋。”
阿爾託莉雅深吸一口氣,林間帶着草木清香的空氣涌入胸腔,衝散了那份被褻瀆感點燃的火焰。
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略微放鬆了下來。
“抱歉。”
她聲音恢復了平靜,“聖盃……對我而言意義非凡,那場追尋,貫穿了我的王政,也最終……”
她的話沒有說完,又想到了卡姆蘭戰役。
追尋聖盃的騎士們最終分崩離析,所謂聖盃,也只是成了一個傳說。
彼得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朝她說道:“走吧,或許以後我們有機會見到真正的聖盃。”
他率先邁開腳步,走向林間小道的深處。
阿爾託莉雅看着他的背影,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悄然取代了方纔的激烈情緒,緩緩流淌過她疲憊的心田。
她快速跟上了彼得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