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斷腸人, 獨坐小河畔。
仰首望蒼穹，星稀月也黯。
風吹過，羅衣不耐五更寒。
琴音噎, 如泣咽, 對影自嘆……
夜幕深沉, 斗轉星移。我獨自一人憑坐在湖畔涼亭中, 指下那一曲《臥龍吟》如行雲流水般浮流於四空。樂曲依舊, 只是這一次卻失掉了曾往的那份旖旎，只餘下了一股子惻然悽哀在心頭徘徊縈繞。
“錚——”原本平滑的樂聲中突然曳出一抹尖銳而低沉的響。我低眉，睨見有琴絃一根已然斷裂, 癱軟如紗線一般地橫躺於琴身之上，彷彿是在嘲笑我的琴技。
驀地, 右手中指感到一陣刺痛, 我擡手, 看到一滴猩紅的血珠從指尖沁出。將手指放入口中輕吮，腥味的液體緩緩侵入到脣齒之間, 然而只一霎那，口中便佈滿了鹹鹹的味道。
鮮血雖腥，卻不及眼淚澀苦。聽有人說，人在幸福時候所流下的眼淚是甜的，可爲何我從不曾嘗過甜味的淚水？
或許是我從未感受過真正的幸福吧, 我想。
手指拈起弦絲, 將其重新繞纏至琴身上固定好。
終究不是那架古琴, 所以彈得也不是得心順手, 自然會覺得生澀。
想到這裡心下驟然一緊, 眼神變得慌措——先生予我的那架古琴，還有馬超、趙雲他們給我的物件現在是在何處？不會被孫權給扔了吧……不行, 我要去找他問個清楚！
身子剛一轉過便見到靜佇於亭旁的吳侯。而這次的我是真的被嚇到了，雙肩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會出現在這裡？一國之君不是有許多政事要操勞麼？”我略略暴躁地嚷道。真是的，爲何古人都有這種怪嗜好？還好我的心臟承受力好！
“孤要汝今夜陪孤吃酒！”貌似吳侯今天很高興。他朝旁一揮袖，便見有數名下人擡端着酒肉盞觴往涼亭中的石桌上擺放了去。
喝酒？這東吳的BOSS大半夜抽什麼風啊？我知道你好這一口，但不至於還要拉上我這麼BT吧！
但見吳侯已經走進了這所涼亭中。我無趣地搖了搖頭，淡淡道：“多謝吳侯美意。但我此刻無意飲酒，先告辭了。”
步履剛剛踏下了臺階，我這方驚想起剛剛一直在掛念的一件事。於是我急忙斂足，回首對亭中的華貴之人問道：“請問，我當日留在荊州城的那些物件如今身在何處？”
孫權聞言頓了頓，似是在回憶。他看着我問：“是否爲古琴、戰戟、佩劍、酒釀及男子衣物？”
我眼睛一亮，欣喜地點頭：“是啊，就是它們！”
“那些對你很珍貴？”
“這當然了！”由於此刻內心的激動與興奮，我快步走近他急切地問，“它們在哪裡？”
然而吳侯並未即刻回答我的問題，只見他狡黠地輕揚脣角，曼聲道：“孤要汝今夜同孤吃酒。”
“我說你……”話剛出口我便立即領會到了他的意圖，我挑眉冷聲道，“你在威脅我？”
“呵，是又如何？”孫權似在看好戲地睇着我輕笑着。
我白了他一眼，妥協地坐到了石凳上，沒好氣地開口：“喝什麼？要喝快喝。”
此時早已沒了侍人的蹤影。吳侯親自開啓了一甕酒，向桌上的兩盞觴中斟去。
“這個酒……”我乜斜地盯着那似曾相識的酒罈喃喃。
“這便是你的‘醉雪梅’。”
“啊？”我立馬無言，嗔怪地看着他，“你也太不厚道了吧……”
吳侯沒有說話，兀自舉起觴仰頭一飲而盡，感嘆：“果真好酒！據說此酒乃汝親自所釀？”說着，將另一個斟了酒的羽觴遞予我。
“是啊！”我不以爲意地接過酒來，“本是要帶來與二哥共飲……”
言語霍地在此中斷，握着酒盞的手指開始微微顫抖。
——“這可是俺私藏的極品酒哩，便讓汝帶去先與二哥同吃。待爾等歸來之後，我三人再喝個痛快！”
一時間回想起了臨行前張飛對我說的這番話，眼淚潸然而下。
本以爲在不久後的將來會同那個雪夜一樣，能再次榮幸地與關張二人把酒言歡。卻沒想到，如今這已是一個永遠也無可實現的約定。
“櫻若，孤……”
“不要再說了……”我截斷了吳侯即將的話語，展袖將頰邊的淚水擦乾，舉杯至其跟前，“今夜，我們就來一個不醉不歸！”說完便仰頭將酒水全數飲盡。
辛辣的烈酒如火燒般地一路燙烤着我的喉道，才一杯下肚臉上便浮起了病態的紅暈。我全然不顧，一盞接一盞地將其灌入腹中。只覺全身上下燥熱難耐，如深陷於茫茫火海之中的灼熱苦痛。
我終於不可抑止地劇烈咳嗽起來，淚水被嗆出了眼角，臉色早已變爲了通紅。我發覺我的意識開始有些模糊不清。
“別喝了！”吳侯突然間拿走了我手中的杯盞。
“不要你管！將酒給我！”我粗暴地一把奪回了羽觴，繼續接連不斷地往其中倒酒，口齒不清地嚷着，“我愛怎樣便怎樣，你管不着！我只聽我家先生的話，你以爲你是誰……”
孫權怔了怔，沒有再阻止我，只是深鎖眉頭看着我瘋狂嗜酒。
梅酒一杯一杯地連連下肚，我只覺我快要崩潰了！
要醉就醉吧！醉了就什麼也不用想，也就不會再惻然煩苦了！
可是，爲什麼只要腦海中一浮起那個讓我牽腸掛肚的身影，內心還是會感到無比的歉疚與疼澀？
看來酒果然不是個好東西，否則爲何我喝了那麼多依舊是無法忘記？
拼今生。對花，對酒，爲君落淚。
“哥哥……先生……對不起……對不起……”我癱軟無力地趴在石桌上，神志不清地囁嚅喃喃。
朦朧中我似乎察覺到身側的吳侯在對我說着什麼，但酒醉如我卻已然聽不進去，只是一味地懷想着那些個人影，口中不停地喚說着“對不起”。
終於，身體再也無法支撐，神思也無法繼續運作。我頭一倒，便沉沉昏睡過去……
看來我昨夜真的是喝多了，一整個晚上我全身都在發虛汗，腦袋裡渾渾噩噩的，頭又無比疼痛，而且還吐了。在磨折之中我只覺有人一直守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拿汗巾替我拭面。
這種感覺好溫暖……是先生麼……
呵，這怎麼可能！先生此時正在成都處理國家大事，豈會現身於東吳？
我掙扎着眯開了雙眼，迷迷糊糊中看到了孫權那放大的臉龐在我跟前。
“櫻若……孤要如何方能教汝安心留於東吳……”孫權無奈地低嘆道，溫熱的呼吸撲灑到了我的臉頰。
沒有再聽到他後面的話語，我的眼皮又再一次支撐不住地垂了下來。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日上三竿了。按着微痛的太陽穴，我打量着四周。又是陌生的環境。我顰眉回想着昨晚所發生的一切，但此時的腦中彷彿一團漿糊一樣思路怎麼也理不清。
算了，想不起來就不要再想了，免得傷神。我重重地甩了甩頭，將眉眼收回，這才驀地發現身上只着了一襲單衣。瞥見旁邊有一套淡綠色衣裙，連忙一把抓起將其換上。邊穿衣邊就在思考：這貌似是孫權的居室，爲何我會睡在其中？……難道我們昨夜酒醉後亂性？！……不會的不會的，若真是那樣的話我怎麼可能一點印象都沒有……
穿戴完全後，我立於榻前猶自發怔。突覺門外一個人影閃入，我警惕地回頭，看到吳侯滿臉欣悅地向我走來，停在我跟前溫柔地注視着我：“汝醒了，身體可還不適？”
被這種熱烈目光所視看着的我覺得很不舒服，遂扭頭淡淡答道：“還好，勞吳侯費心了。”
“汝可知你昨夜醉得有多厲害？爲何你總是如此教人心疼……”孫權說着緩緩將手覆上了我的臉頰。
就在吳侯的手指碰觸到我肌膚的那一霎那，我條件反射性地往後退了一步。
“爲何我會睡在此處？”我略帶驚慌地吞吞吐吐道，“昨晚……你有沒有……”
“孤豈是那種趁人之危的小人？”吳侯嚴肅地開口，“昨夜孤並未動你分毫！”
聞言我長長地鬆了口氣。
“我告辭了！”我輕輕道了一句便快步走向門外。
“汝還想要回那些珍貴物件麼？”孫權的這一句話使我的腳步不得不停了下來。
我無奈地轉過身盯着他，略帶哭腔的問：“你究竟想怎樣？”
吳侯揚了揚脣，近來牽挽起我的手後便向院中走去。
“噯，這不是通往我房間的去路麼？”我略帶不悅地嚷道，“快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孫權沒有理我，依舊緊緊拉着我的手往前大步走着。於是我就這樣被他一路拖着走回了我的廂房。
我人剛沒入房中便愣住了——除了那幾甕“醉雪梅”少了數壇之外，先生的古琴、小馬哥的戰戟、子龍哥哥的寶劍，還有劉老大的衣物，全都原封不動地擺放在了案几旁側。
我此時的心情激動得彷彿獲到了禮物的天真孩童。我喜悅地飛奔過去將它們一件件地仔細視看撫摸，如同一位母親在溫柔地注視着自己的孩子。
“太好了……你們都在……”我喜極而泣，望着眼前的琳琅物件又是哭又是笑。
現在的我可謂是身心空洞，一無所有。能夠再次見到我重要的人留於我的珍貴之物，我實在是感到很溫馨。
尤其是這架古琴……手指來回摩挲着那熟稔的琴身，我浮起了一絲旖旎的笑容。
“孤從未見過你有如此神情……”吳侯低沉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我這纔想起孫權一直就在旁邊。
孫權俯下身來凝睇着我道，“早知汝會如此欣喜 ，孤一開始便會將其歸還於你。”
我頓了頓，向他微微頷首：“謝謝你。”
吳侯看着我的眼神逐漸變得深邃，如幽潭一般深不可測。良久，他緩緩開口：“櫻若，留在東吳吧……做孤的女人。”
聞言我當即一驚，不可置信地擡眉望着他。不過很快地我又恢復了往時的平靜。
我鬆開了懷中的古琴，緩緩站起身疑問地看向他。
“天下女子何其之多。納蘭軒何德何能，能讓吳侯所青睞？莫非吳侯是相中了我的這一身皮囊？”
“呵，汝之姿色絕美無倫，孤自然很是愛慕。但這只是其一。”孫權也起身認真說道，“普天之下的女子是有不少，但能如爾一般深明大義、智勇雙全之婦人卻是寥寥無幾。孤乃是東吳之君主，當世之豪傑，自是要擇一英豪女子爲妻。而櫻若你，便是最佳之人！”
我無奈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吳侯高估櫻若了。我只是一介荏弱女流，出身卑賤，安能高攀於君侯？況且吾之所能，皆爲悠謬之幻象……吳侯美意，櫻若心領了。”
“汝在拒絕孤麼？”孫權的神色驀地沉了下來，盯着我冷冷道。
“我決不會在此亂世之中作任何停留。”我也斂容說道。
孫權微微不悅，快步走近我擡手捏起我的下顎，迫使我與他對視。我感受到他的眉宇之間彷彿透出了一股不容拒絕的英氣。
他看着我憤憤地開口：“若真是如此，爲何汝會一直留於劉備軍中？汝分明是在謬談！”
“因爲那裡有我想要守護的人！”我也不甘示弱地回瞪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縱使時光匆忙，亂世成殤，我永遠不會將此人放棄忘懷。但這裡卻沒有……他的存在，是我活於此世間的唯一證明！”
在我說這一番話時，神色平靜且毫無波瀾，宛如一池春水。
吳侯的眼神中彷彿劃過一抹悲酸，轉瞬即逝。他重重地冷哼了一聲便轉身拂袖揚長而去。
目送着孫權離去的背影，我想他應該知道方纔我所說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此後一連好長時間孫權都沒有再來，貌似是有要事纏身無暇顧及其他，抑或是對我那日於他的拒絕一直耿耿在心。這樣也好，能讓我一個人靜靜地專注於修養與恢復。
掌間牢牢握着那枚戀夢雙魚，雙脣緊抿。
我必須要儘快地讓我的身體與法術復原，我要儘早地與那個人重逢！
——那便是諸葛亮，我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