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回春
第五章01
李春江風塵僕僕回到家, 原來他母親沒什麼要緊,只是稍感了些風寒。
家人擔心他今年年底又不顧家,便藉故叫他提前回來, 順道說說他那個新太太——趙四小姐的事。他聽得很不耐煩, 心想:經歷了那麼多苦難, 還不能像世間尋常夫妻那樣生活在一起, 這會子又迫使我們分開, 上天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行李也不及放,急急地要返回北平。可那小侄兒一見他直纏着他,還問他上回爲什麼匆忙忙就走了。他頗悵惘, 反省自己確不夠孝順,只好決定過完年再走。
寫信太慢, 李春江給自己的診所去了電話, 麻煩秘書小姐去街對面中醫鋪子裡叫一下竹文青。竹文青在電話裡笑問李春江:“不是說了要寫信, 怎麼倒打電話來?這又不是我家的,多麻煩!”
李春江另一頭笑道:“我的就你的, 有什麼關係?再說,寫信就是快,也要兩天才寄到,我太迫不及待地要聽你的聲音,所以就打了電話。”
竹文青聽得很不好意思, 忙轉了話題, 細細問起李春江母親的病情。李春江盡情對竹文青吐苦水, 竹文青囑咐他, 風寒也不可小覷, 需要仔細調理。李春江很不高興:“我打電話可是隻想着你的,你怎麼只關心我娘?”
“不是你說, 這叫愛屋及烏,愛人及人?”竹文青笑問他好不好,誰知對方又問起文宏來,還與竹文青說:“沒事兒別老是喝他,男孩子麼,都膽小了!”又忽而念起文英,“我走的時候兒,就好久沒見着她,聽你說她那是擰着去外頭找工作,找着沒有?她那脾氣,可別上了人家的當!不行就等我回去,叫她上我那兒……”
竹文青忙道:“你那是診所,又不是收容所!”
李春江怕話筒另一頭的人要誤會,趕緊解釋:“我是想,上我那兒總比外人來得強吧!”竹文青十分感動,半晌地沒能說出話,聽對方還唸叨着,念起竹太太和文君:“我瞧得出,你媽因爲文君的事兒,不像從前那麼看重我了,你勸勸你媽,叫她往開了想,別因爲我的事兒就自個兒憋悶。文君的事兒你也不要急,等她自己想開了,沒準兒還用不着人勸呢?再說,我看阿瑞這陣子還算穩當,周媽總對她很好吧?”
言語裡雖沒揉進一絲一毫甜蜜,卻叫竹文青哽咽得幾乎回不得半句。生怕那邊的秘書小姐見怪,竹文青故作鎮定,清了清嗓子,不想又給李春江聽到。
“文青,怎麼了?嗓子不好麼?”電話裡聽來,李春江的聲音,比平日還要低沉些,混着嘶嘶的電波聲。
“不,沒什麼。”竹文青不叫眼眶裡打轉的淚水流下,問明李春江家的地址,匆匆掛斷了電話。他不想叫李春江聽出,他有多麼沒出息,莫名地、忽然間就傷感起來。
……幾時開始,變得這樣娘娘腔?竹文青從心底厭惡這樣的自己,卻又不能撇開它,甚至於有那麼點兒依戀。爲此,他想,是不是所有熱戀中的人,或者尋常的夫妻,都這麼地容易落淚,無論男女呢?當天,竹文青抓了幾味補藥,快件寄去李春江家。
郵包正給李老爺瞅見,他先拆開翻看了,見裡面除了藥劑別無其他,才招來李春江問個究竟。李春江見自己的包裹無緣無故給人檢查,心中已是不悅,看了那些藥,明白是竹文青寄來的,更加五味翻騰:“仁醫!仁醫!”
李老爺不甚明白,追着他問。他捧着那些藥:“您知不知,這就是那家給您砸了的藥鋪,人家特意寄來醫我孃的!”
一個人時,李春江便給竹文青寫信,有時一天能寫兩三封,彷彿要說的話總也說不完。他在這封信裡與竹文青說,他母親的病全好了,叫竹文青安心。又說日本人自九月攻佔了熱河,放槍聲一天比一天近,現在家裡都能聽見了,吵得他晚上睡不着。他讓竹文青務必小心,還說過了年就回,勸竹文青不要太擔心。
竹文青則在回信裡告訴李春江,文英找了個打字員的工作,家裡不似先前那麼繁忙了,叫李春江別太掛念。他還要求李春江回來的路上,萬事不要大意。雖然叫李春江路上不要着急,但得知日本人逼近的消息,他恨不得叫李春江眨眼飛回他身邊。
沒過多久,從熱河到北平的一切交通,因日人本人終於駐進的關係,隨之被切斷。李春江的信,再沒有寄來,電話也沒了。竹文青只好每日一封地主動寄給對方,然而對方總沒有迴音。漸漸地,往昔的長篇信件,只縮成一句,只那麼幾個字:平安否?速回信,勿使掛念,青。
得知李春江的老家就在封鎖線上,阿瑞料定李春江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趁上班時秘書小姐不注意,偷偷溜進了經理辦公室。他本想尋些值錢的東西,結果翻騰半天,除了一櫃子的文件、書籍,和一隻上着鎖的保險櫃,就只有抽屜裡一團揉皺了的信。他展開那信一看,知是竹文青寫的,忙將它丟進了垃圾筐。
嘿!真他媽新鮮!阿瑞暗罵,這姓李的平日看着人摸狗樣,怎麼就一毛兒不拔!他不知李春江的存款都收到了何處,恨得私底下在診所裡散播謠言,說李春江的老家給封鎖了,李春江則被認成革命黨,逮捕了。
診所裡的人,全知熱河淪陷的消息,惶惶得很,這會兒聽阿瑞煞有介事地一說,竟也不問問清楚,一鬨而散。那秘書小姐,臨走前將手裡的一把診所鑰匙交給阿瑞,淚漣漣地替李春江惋惜,還對阿瑞道:“雖然你跟經理總是不睦,但眼下能託付的,也只有你了。我知道,經理跟你們竹家關係不錯,萬一他能活着回來,別忘把這鑰匙,還有診所,還給他。”
阿瑞連連點頭,急打發走秘書小姐,找來了開鎖匠。打開那惦記了許久的保險櫃一看,裡面哪裡有什麼財務,滿滿的,竟全是一玻璃瓶、一玻璃瓶的乾花。
“媽的!”阿瑞氣得狠狠砸了那些玻璃瓶,撒了一地的花。他用腳狠狠碾碎它們,踐踏着它們,出來診所,忽然瞥見頭上的洋文招牌,樂了。心道:甭管怎麼說,這鋪子好歹歸老子了!叫那幫姓竹的再瞧不上咱!
見街對面的診所一連許多天都緊閉大門,原本着慌的竹文青,越發緊張而不安。他也顧不得什麼,得知阿瑞來看周媽,忙拽住他問診所的事。
阿瑞嬉笑着打量竹文青:“怎嘛,少爺,着急啦?”他啞着嗓,見竹文青不語,湊去對方耳邊,吹着氣笑道,“怎麼跟個娘們兒似的?姓李的橫豎是回不來了,你要忍不住,咱也……”他忽而擡手勾住了竹文青的下巴。竹文青吃一驚,扇了他一巴掌,轉身逃了。他捂着微微腫起的臉,瞪着竹文青的背影,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第二天,文君哭哭啼啼地跑回了孃家,揹着周媽與竹太太哭訴,說阿瑞昨天一回來,就無緣無故地動手打她。她問原因,阿瑞也不肯說,只管一味地下狠手。她把頭上包裹着紗巾扯下來給竹太太看,一臉傷腫,淚水映着淤血,全成了血紅色。她在母親跟前悽悽涼涼地跪着,摟住母親的腿,撼着,慟哭道:“媽!這可怎麼好!誰知他是這德性!往後可叫我怎麼過呀!怎麼過!”竹太太拂了拂她的背,感嘆一聲,沒言語。這時候,周媽端着茶,笑嘻嘻進來了。文君趕緊斂了淚,裹上紗巾背過身。
“哎呦!三姐總算回來啦?”周媽沒察覺到文君的異樣,笑道,“我就說麼,親孃兒倆哪兒有隔夜仇?”她把茶水撂倒小几上,要拽過文君說話。竹太太用手一擋:“周媽!你快去做飯吧,等會兒接文宏回來,他還要吃!”
“……哎、哎……”周媽縮了手,望一眼文君的背影,不情願地出去了。自打她踏進竹家那一刻起,就覺得文蕙和文君很好。後來文蕙嫁了個皮貨商,她覺得簡直是鮮花插進了牛糞堆。可這會兒,她那吊兒郎當的兒子娶了文君,她倒以爲,那是她家祖上燒了高香!平日裡,她嘴皮子利索。一旦以婆婆的身份單獨跟文君說話,她馬上就成了拘嘴葫蘆,只會笑眯眯瞅着兒媳,應上句:“那是爲什麼啊?”要麼就加這麼一句:“哎,凡事都忍忍吧,忍一忍就都過去啦!”久而久的,文君也不大願意跟她講話了。
看周媽出去,竹太太才問文君是個什麼意思。文君泣着搖頭,竹太太便勸她儘早離婚。她又嗵地跪下:“怎麼都行,反正絕不能離!”
竹太太驚訝,文君憤憤急道:“這都是我自己作下的,現在要我離婚,可叫旁人怎麼看!哥、還有李……”她自己也忽然一陣驚訝,吞了話,繼續道,“還有李大哥,他、他們要怎麼看我!?”
聽罷這番激憤,竹太太怔怔地無言以對。
竹文青獨自在屋裡碾藥,正掛念着李春江,忽聽悄悄的腳步聲從窗前經過,還以爲阿瑞又來找事,出來一看,恰見文君裹着紗巾閃進正房,不多會兒,又見周媽才進去就賭着氣地出來了。他不免掛心,躲到窗根下聽了聽。得知妹妹平白地受了氣。他也滿腹委屈,一路奔出去要找阿瑞算賬,可見了街對面大門緊閉的診所,又忽然地惶惶無措起來。
十一月末,樹木蕭條,街上滿是紛飛着的枯萎楊樹葉,和乾澀的沙土。
車馬人羣,涼風中全成了彩色的潮,橫着從眼前涌過,時而切斷那含着思緒的視線。立在街中央,望了好一會子,竹文青纔不舍地挪動腳步。他自己也不知何去何從,心、腦,全都變得空蕩蕩,像被什麼抽乾了,談不上難過,也沒有悲痛的意思,更沒了憤怒。
他只想找阿瑞問問清楚,診所究竟是怎麼了,又爲什麼對他珍視的妹妹下那樣的狠手。他一個人在街上晃着,不知要上哪兒,也不知是個什麼時候了。
兩邊擦身而過的人們,腳步似比之前匆匆了許多。
……咱說好了?我一定回來找你,你可要等着我?無論怎樣,我們都約定了……念起李春江的話,那低低的音,在心絃上輕輕撥弄了兩下,叫竹文青脊背一寒。他對着茫茫的,好似沒有盡頭的街,嘆息了一聲……咱們說好了的……他想,我等着你呢,可你怎麼就不回來了?沒有音信地……
“春江……春江,你在哪兒啊?”他喃喃地訴說,彷彿李春江能夠聽見,“放我一個人在這兒,叫我……叫我該怎麼辦……”
驀然間,眼前的景兒,模糊了。淚水不受控制地,噼啪噼啪落下,溶入腳下的黃土地,沿着他的足跡,蜿蜒了一路。街人朝他投來怪異的目光,他有所察覺,忙低了頭,眨眨眼,想控制住那淚,不讓它們落下,卻不能。它們根本不聽他的,肆意地,肆意地涌、墜,連串的珠子似地,冷冰冰,刺骨地,折磨他。他又用手去抹,也無濟於事。
“春江……春江,你究竟是怎麼了……”他唯一遍一遍地,低低地呼喚,那不知身在何方,且根本聽不見他此時言語與心聲的,情人。
一次偶然,竹文青出診回來的路上,撞見了原來在仁愛診所的秘書小姐。起初,他並沒有注意到她,急忙忙地往家裡趕。他總以爲李春江來信了——若今天再沒收到李春江的信,他會把希望寄託在明天。就這麼一天一天地盼着,不知盼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依舊不知疲倦地給對方去信,哪怕那信根本寄不到:安否?務必回覆,青。
“咦?這不是竹先生嗎?”秘書小姐驚喜地叫住他。他停住腳步,回頭張望:“您……您是……”
“不記得我啦?”秘書小姐把留長了的披肩發,腦後攥成一個馬尾,笑瞅着竹文青。
“噢……是您……”竹文青恍然,卻有些悵惘。他問;“您怎麼不在診所了呢?那診所又爲什麼關了門?”
“怎麼,您還不知道呀?”秘書小姐很驚訝。竹文青搖搖頭,她便惋惜似地道:“李經理……他……”她抽咽起來,用帕子捂着鼻,“李經理原來是革命黨!聽說在老家,給抓了……這、這還不是就完了麼……”她囑咐竹文青,叫他們小心,免得被什麼人誤會,也定罪成了革命黨。
“怎麼可能!”竹文青只驚道,“您、您聽誰說的?”
“阿瑞呀?他不是您家親戚嘛!”秘書小姐也糊塗了,“他沒跟您說麼?我可都把鑰匙給他了呢!”
聽罷,竹文青心裡已瞭然幾分。但無論如何,他絕不信李春江是革命黨。他可以確定,李春江決不是。就像確定他自己的事一樣,他確定,李春江不會無緣無故地犧牲,撇下他,叫他難過生生世世。他清楚,他們兩個,雖然也有熱血,但都是世俗中的俗人,只求彼此在一起,太平一輩子。他再沒跟秘書小姐說什麼,拖着愈沉重起來的步子,走了。走到牌坊底下,不想正撞見阿瑞。
阿瑞倒沒看見竹文青,和個陌生男人說笑着往這邊來。這些天,他都在外頭跑,忙着把李春江那鋪子轉手租出去,如此一來,既可以賺錢,萬一李春江回來了,他也容易推脫責任。近日,他總算找着了發財的機會。
竹文青看阿瑞漸近,上前當住去路。阿瑞大吃一驚,一見他,也不顧那男人了,掉頭就跑。竹文青追趕上來,一把扯住阿瑞:“跑什麼?做下虧心事了?”
“大、大少爺……”
竹文青揪着他,當街上就問:“爲什麼平白地打我妹妹?爲什麼污衊李春江,害他關鋪子?”
“大少爺,您才瞅見了,我這兒正忙着呢……”
竹文青也不跟他分辨,扯着他就要打。他見竹文青動了真格兒,扭着掙脫了。竹文青追着他,追進衚衕。他見衚衕裡沒有旁人,忽然停住腳步,轉身盯上竹文青:“我說大少爺,這你就太不夠意思了!咱是一家子,何必呢?”
“呸!”竹文青恨道,“你還害得我們不夠!”
阿瑞一樂,反朝竹文青走近幾步:“得!你要叫我跟你妹妹離婚,倒也不難,只要……”
“只要什麼?”竹文青竟當了真。
阿瑞一笑:“你要是個娘們兒,老子就娶了你,老子就他媽喜歡你這麼橫的……”說着,上來就要動手。竹文青也不躲閃,等他走近身側,使盡平生氣力,狠命往他兩腿間揣上一腳:“我告訴你,竹家可不是你想欺負就欺負的!”
“姓、姓竹的!你、你們他媽的都給我記着!”阿瑞捂着痛處,坐到地上,眼看着竹文青走了。
後來,文君一個人搬回了孃家。竹太太怕周媽起疑心,還辭退了周媽。周媽搬去阿瑞那裡,阿瑞不樂意,可也說不出什麼。周媽向他問起文君的事,他謊說:“這娘們兒鬧着讓我跟他回孃家要口糧錢,我又不是個吃軟飯的,哪兒能由她?她就一個人回了,過些日子就回的!”他下流地笑着,“嘿!那娘們兒哪離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