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裡已經落座數十人,卻是正經的世家家宴。
落座者皆是儒士,道門打扮,休說戴環刺骨,黑齒紋面的邪派妖人,甚至連散修,和尚也沒有。
人人道氣昂然,所修具是道門真傳的經文法術。
莫看寧老祖修土木的,五行不全,算不上上等經文。
但寧家也有家傳經學,名爲《三刺五聽篇》。
乃是法家至寶刑鼎上烙印下來的一式神通,由寧氏先祖,仙漢武帝時法家元神酷吏寧成所創的經文。
三刺五聽本是法家明德慎罰,耳聽目視,覺察萬物衆生的法耳天眼。
但在寧成手中,卻化爲觀囚目攝'鉤距'。
聞供詞煉'腹誹'。
舌綻'引繩批根'真言,可令罪者自曝隱惡。
修至大成,念動之間便令萬民生靈脅下生'懷刃紋',若違法度,背漢律則皮開肉綻。
後來因爲此經文名聲太臭,寧氏百般遮掩,尋來了許多道佛兩家的傳承,填補。
錢晨入座之時,就有寧家的小輩來賣弄本事。
一位寧氏子弟通法修爲,煉就一對鐵鉤,此鉤形狀特異,向前一鉤彎如鷹爪,卻有一距橫生枝節,如此雙鉤一前一後,進可以鉤,退可以鉤。
他站定堂中,將此鉤當空一拋,便將一根繩索連着鐵鉤消失無蹤。
少傾才提來一人,卻是旁邊走過的一位同輩子弟,一臉茫然,被鉤到了廳上,才笑罵着起身,對着上方的老祖和客人行禮。
那威嚴矜持的士人看到了寧家小輩的這番表演,也是點了點頭,撫掌笑道:“果然是好本領。”
又問那被鉤來的寧氏子弟道:“小輩被此物索來,爲何老老實實,可是暗中配合?”
那人一臉委屈:“小子並非和三哥暗中配合,實在是被那鐵鉤一鉤,便渾身癱軟,提不起法力來……”
那個被他叫做三哥的寧氏子弟得意洋洋道:“若非我手下留情,這一鉤不但讓你提不起力氣,還能穿了你的琵琶骨,鎖住你的丹田氣海,封閉了你的神識!”
士人搖頭一笑,轉問寧家老祖道:“寧兄以爲如何?”
寧家老祖滿意的點了點頭:“是個好法器!鐵鉤距長四尺者,可以穴徹,以鉤客穴!掛繩更是好用,用於土井提籃,勾索建築之物,提上樑去,營照法式妙用無窮!”
寧家老祖一開口便是老土木了!
一方面看出這鐵鉤法器乃是當年墨家攻城所用,專破穴攻和攻城法器的一件法器。
另一方面又想到了用此破壞敵方建築——鉤拉!
以及用於自家建築營造——吊機!
等種種應用場景,生生將一件奇門法器,弄成了土木器械,也算是專長了!
聽聞此言,那客人也是無奈。
不得不出言正經點評道:“你這門法術,鐵鉤只是表象,其根本還是你寧家家傳法經之中的鉤距之術。”
“所謂鉤距,本是法家查探盜賊之術,鉤,致也;距,閉也。使對者無疑,若不問而自知,衆莫覺所由,以閉其術,爲距也!”
錢晨微微點頭,世家其他不說,學問還是很正的。
這鉤距之術,的確是正經的法家學問。
所謂鉤指的是繞開重重防備擊其不備之處,距就是封閉、包圍對方防備之處。
最後形成無孔不入的一鉤,將敵人索來。
它既是一種神通術法,還是一種刑訊之術,也是一種偵察之法,更是一種兵法。
鉤致其隱伏,使不得遁;距閉其形跡,使不可窺。
仙漢之時,法家元神趙廣漢極爲擅長此術,將其衍化到了專屬大神通的地步。
他廣放鉤子,虛空之中垂下一枚枚鐵鉤,無形無相,這便是鉤。
而線更是隱秘暗藏,這便是距。
一旦發動便有千鉤萬鉤將此人提起,索拿面前。
便是一支武備森嚴的大軍,他也可暗布千萬鉤子,待到其鉤無聲無息,勾住其軍衆人的甲冑之帶,兵器之掛,甚至嘴上,脖頸,琵琶骨,手腕,大腿都紛紛被那無數無形之鉤勾住。
趙廣漢才猛然拉緊那無形之線,將一支軍隊垂釣上去,掛滿萬鉤,猶如釣起的魚羣一般。
而刑訊問話之中,更是先隨意談話,只將種種關要化爲一枚枚鉤子,暗藏在波瀾不驚之下。
待到嫌疑人掛的鉤子越來越多,形成‘距’,也就是證據閉環。
他才悍然收杆,一步一步收起那些鉤子,把嫌疑人的話掛起來,直逼破綻。
錢晨手下,亦有精通此術之輩。
那就是耳道神!
其釣道之術造詣極深,已經無師自通此鉤距之道,隨手一筆便是一條垂下的鉤子。
而且同樣無形無相暗藏虛空,只要它願意,感覺時機一到,便可一拉收杆。
青龍寺的和尚們飽受其害,雪山大法師可以作證,此術有多難纏。
“所以你這鐵鉤乃是表象,其內在還是鉤距之術,只是你煉不到家。”
“達不到將無形律法煉製成有形之鉤,然後將有形之鉤又煉化爲無形的境界,更達不到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的境界,將法網拆分,化爲無數無形法線,系在鉤上!”
“當年你先祖寧成要謀算一人,便要先觀其破綻。”
“待到其神通術法,修身之道種種破綻瞭然於胸,纔會以法家玄功,將無形律法,煉製成針對此人破綻的律令。”
“然後散佈在他言行往來之間,將那律令之鉤一點一點的掛滿他身上,最後以法網收束,無有不中!”
“其後的法家大能趙廣漢,更是將此術修成了大神通,舉手投足,都能散化無形之鉤。”
“元氣、罡煞、律法乃至無形大道皆可爲鉤,散佈天下,宣帝命其索拿盜賊、不臣、魔頭,其坐鎮長安,散鉤天下,隨手一提,便將仙漢境內潛藏的魔道、叛逆、賊修鉤到長安來。”
楊家的大修士揮灑自如,舉手之間,投射出無數道絲線垂落下來,那絲線末端都帶着鉤子。
他一揮手,無數銀鉤飄飄蕩蕩,便消失不見。
但在座衆人都知道,銀鉤還在,只是暗藏其間。
每個人都提心吊膽的,覺得虛空中垂下無數鉤子,已經勾住了自己的衣服乃至皮肉,只要上首的客人一體。
他們便皮開肉綻,滿身掛滿銀鉤,被活活提上了半空。
那銀鉤垂落錢晨面前,快要觸及其上的時候。
錢晨才隨手一揮,散去了環繞自己和寧師妹的絲線和銀鉤……
那楊家大修士只是看了錢晨這個方向一眼,繼續點撥寧家小輩道:“你這法術修的不成,無法以自身的法力,煉化出一枚無形之鉤。”
“便選擇了一塊幽冥鬼鐵,煉化成靈鉤法器,倒也是一種巧思。”
“將律法之道,修成的幾律都祭煉到了上面,能律令禁制如枷,將鐵鉤掛上的人鎖拿,而並非是祭煉毒蠱之物以陷敵,更是通了百家學問以一貫之的道理,經書純化,沒有走偏!”
“但,有兩大缺點更加明顯,一是道理還不夠純,二是知行不能合一!”
“你元氣之鉤孱弱無用,難道就放棄了?”
“鐵鉤法器可以彌補鉤距之術,初期弱小無力,但一旦提鉤,若是不中,便打草驚蛇,法術荒廢大半,可要想提鉤,需得保證鐵鉤必中。”
楊家大修反問:“你可能?”
寧家弟子滿頭大汗,拱手道:“晚輩……不能!說來慚愧,此鉤也就只有在家中族人毫無防備之時暗算,出去對敵,卻是難用的。”
“所以,鉤距之術最重要的,便是試探。”
“元氣之鉤化爲無形,不斷暗中試探,待到羣鉤如距,窺見他破綻,纔是你鐵鉤而來,將其提起的時候。”
“你能勾中族人,便是因爲你已經暗中實踐鉤距之術。”
“爲了此番一鉤,平日你觀察族兄,言語之中定然有鉤子,誘其露出破綻,行動更是有所試探,窺其破綻,直到剛剛一舉發難,自然功成!”
“難道你言語,行動就不是鉤子了?”
“你鉤距之術修不成,便是對此領悟太淺,記住,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是鉤,鋒芒暗藏,引而不動,便是鉤距!”
下方的寧氏子弟頓時恍然,大禮參拜。
錢晨對側耳的寧青宸小聲道:“未想弘農楊氏,對於法家之學也如此精通!”
寧青宸察覺到錢晨吐氣,耳垂微紅,也小聲迴應道:“楊氏雖是兵家出身,奪了項羽法體窺其部分傳承而起,爲人詬病。”
“但他家傳承仙漢數百代,元神真仙層出不窮,陽神大修更是代代相傳。”
“世家通經術之有無,楊氏自四知真人楊震,方貫通百家,號稱關西一孔,仙漢便是大族。”
“仙漢之時,儒法並舉,多有法家之經學傳承,楊家有此秘傳,並不足怪!”
錢晨點了點頭,這般世家大族,隨便流出的一點傳承,創造寧家這般的小世家,都不足爲奇。
別看寧家的家傳經學是法經,但楊氏傳承的法經比寧家全,兵家傳承比李家更高,儒家學問,道家經傳比朝中大儒,華山震嶽宮都要完善!
畢竟楊家仙漢時期就四世太尉,誰能比他們更懂法?
項羽傳承比之李廣如何?
關西孔子的經學傳承。
出身追溯至晉國公族羊舌氏,得傳一部分《九天玄經》。
但傳承百代,也到了天命衰微的時候了。
按照洪荒正史,不久之後,其族便會被楊堅之普六茹楊氏所冒。
當然,楊堅一脈還真有點楊家血脈,但只是在六鎮創立的時候被髮配的支脈而已,如今連家傳經學都沒了,只能跟着鮮卑人打熬武道,修兵家之術了!
錢晨稍稍看清了一些世家大族們的底蘊。
便與寧師妹調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精通天機之術的四知真人楊震,是如何讓此言你我皆知的呢?”
寧師妹微微低頭,道:“你怎麼與那楊修一樣?”
果然對面的楊家大修士微微側耳,目光已經看向了錢晨這邊,只見他手指微動,似乎在提起什麼。
這時候寧青宸的情絲微動,似被一物勾起一縷。
她才驚覺,原來楊家大修散佈鉤距,被錢晨揮袖清掃之後,竟然又不知不覺,又放了兩個鉤子過來。
方纔錢晨耳側呼氣,悄悄將它吹落肩頭。
楊家大修士竟然無從察覺,此時提鉤,似要勾住錢晨的嘴巴,以示微懲。
但他手中一輕一空,頓時一驚。
這時候,錢晨向着主位,站起舉杯,楊家大修士的耳中突然劇痛,便見他一隻耳朵像是掛了一枚大鉤一般,猛然被提起。
楊家大修士不禁起身,踉蹌打翻了面前的桌案,隨着錢晨的手擡起而衝向廳中。
“楊兄!”
寧家老祖驚疑不定,出聲問道。
楊家大修士身邊坐着的幾個小輩之中,楊袖之最爲驚駭,瞪大眼睛看着錢晨一動,自家的族叔就跟着一跳,簡直就像他手中魚線掛着的肥魚一般。
他連忙起身,也打翻了面前的桌案。
他跳到堂上,同樣捂着耳朵跳了起來,一邊唱到:“舞之蹈之,以娛主人;蹈之舞之,以娛諸客!”
在場衆人,無論懂還是不懂,都只好出席隨之而舞。
宴中舞蹈,也是正經的士人禮儀。
雖然楊家大修跳的舞蹈怪異了一點,但楊家四世三公四太尉,誰知道跳的是何等古老的祭儀?
寧家老祖倒是也看了出來,哭笑不得,深深看了錢晨一眼,也鼓掌而舞道:“琚兄過於客氣了!來,大家舞而蹈之……”
寧青宸用眼神示意錢晨,柳手鶴步,翩翩而舞。
錢晨擺了擺手,依然被拉到了一旁。
待到主客盡興,衆人才重新落座,此時那楊家大修楊琚卻面色陰沉,用手掩面,假裝飲酒,實則不斷想要摘下他耳朵上的鉤子。
但錢晨只是笑笑,鉤距之術,他楊家還不夠懂。
既然知道言語可以爲鉤,爲什麼會想不到,那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是鉤子。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得我口,入得你耳。
便是世間最爲隱秘的線!
出口入耳,即可爲鉤……
楊琚不是耳動,不是勾住了耳垂,而是隨着那一句話被他窺聽入耳,便有一線天機落下,從他耳中鉤入大腦,掛着神魂。
若非微懲,錢晨吊起他來,鉤出神魂。
乃至以此鉤將他記憶全數釣來,讓他化爲一個白癡都不難。
楊琚接着飲酒,悄悄仰頭問身邊的侄兒道:“此人是誰?有何來歷?”
“應是一位道門真傳,騎塞外碧眼玉龍而來,踏道家芒鞋,更有雪山大法師親栽之楞嚴三昧葉,總而統之,許是長安來的高人!”
楊文袖連忙將自己所知道來。
楊琚冷道:“此必是陰神大修,如此不給我楊家面子,來歷也是玄奇。雖是我失禮在先,但他得理不饒人,也無半點君子風度。本以爲是哪位海外來的高人,沒想到竟然是自長安而來,還與雪山大法師有交情?”
他平息了心中的闇火,暗暗告訴自己,不可因小事而壞大局。
“還是得試探一番!”
楊琚再次舉杯,遙對錢晨道:“道友既隨寧氏好女而來,想必也是高修,不知出身何派?”
錢晨笑道:“自是道門別傳,經由海外歷練而回,正欲往長安左近選一福地,開宗立派!”
此言一出,便有兩家子弟暗暗撇嘴。
雖然能夠開宗立派,更敢放言選擇一長安左近的靈地的,必然是大修士!
但此言還是狂妄了些。
長安是何等地方,居長安,大不易,更何況開宗立派?
便是陽神真人,怕也不敢放此狂言……
道門別傳?
若算別傳,只怕天底下練氣之輩,成丹之士,都可稱得上一聲道門別傳。
海外散修,果然本事不小,口氣更大!
楊琚再道:“寧氏有女,顏如舜華,清揚婉兮,有美一人!吾願爲家中子侄討之,結兩姓之好!此番見過寧氏諸子,果然各個傑出,都有俊才,不如再觀我楊氏諸子,好求一人之心……”
寧青宸神色微冷,原本的溫柔似乎換了一種顏色。
楊文袖更是不斷拉他叔父的衣襬,臉色緊張不已。
寧氏老祖垂首,探問道:“青宸,你覺得如何啊?”
“不如何!”
寧青宸冷冷道:“我乃是散修出身,不知道什麼是兩姓之好,只知道一心相投,便有一心相繫,兩情相悅,纔是和合之好!”
她凝冰爲刀,放在案上:“楊氏有才,請在我刀下論……”
錢晨只是微笑,小媳婦似的坐在寧青宸身旁。
眼神似乎流溢。
你看,完全不用我做什麼了呢!
懂不懂被師妹保護的輕鬆啊!
楊琚被她一堵,卻是說不出話來,他本意是想試探錢晨,但豈料跳出來的卻是寧青宸。
一時爲難在哪裡。
寧青宸卻轉頭道:“師兄,你說得對,我是該先斬一刀的。”
說罷便邀楊琚:“請來!”
楊琚面上哭笑不得,搖頭道:“寧侄女,你雖結丹上品,但以金丹戰陰神,豈可乎!”
“這樣你我不失和氣,只比法術,不鬥法力。”
“一如世家之比試,循禮而行,如何?”
寧青宸螓首微揚,挑起手中冰刀的鋒刃,一寸一寸的擡起,道:“我需告知諸位……”
“我並非只是丹成上品。”
“而是丹成一品,無雙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