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着馬在御街上奔走的惡少年胡漢皆有，口中呼嘯着：“曹六郎丹成一品，大家平日裡一起玩的夥伴，如今倒叫我等瞠乎其後了！”
一位胡服打扮，卻是漢姓世家的少年馬鞭一指：“須得尋一份重禮纔是……”
旁邊一少年窺見錢晨牽着碧眼玉龍馬隨寧青宸徑直往東市而去，悄悄牽了牽他的衣服，努努嘴道：“李小郎，你看！”
那個被喚作李小郎的少年回頭看了一眼，便移不開目光了，嘆道：“塞外名馬碧眼玉龍！”
他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這纔回頭道：“陰始孫，你傻不傻！我要有錢買下這等好馬，哪還捨得送給曹六郎啊！我爹我都不捨得他碰一個手指頭……便是夜裡，都不消女婢侍寢了！我抱着它睡！”
錢晨在一旁聽得，覺得自己的馬都髒了！
“我十九哥這幾天回來，定纏着他討一匹好馬……”
少年咋咋呼呼，騎着馬飛快的跑了。
他甚至故意從往來，挑着擔子，推着車的人羣中穿過，惹來驚呼一片，也顯露出精湛的馬術。
錢晨看着他們一羣人騎馬牽狗，前呼後擁的呼嘯而過，微微搖頭：“五陵惡少年……”
他朝着東市一指：“師妹，來了長安其他我們不管，先把城中美食吃一遍再說。”
“可惜現在不是火晶柿子的季節，不然這古城靈柿，內中猶如包着一團火，晶瑩剔透，入口即化，靈氣溫和之中帶着一點大日的煌煌之感，更兼有幾株古樹，乃是從仙漢時長到現在的，一枚幾千錢呢！”
寧青宸笑道：“我吃過，華陰離長安不算太遠，年幼的時候，爹爹也曾帶我來過幾回。那幾株古樹我吃不起，但平常種類的，還是吃過兩次的。”
“倒是師兄，年幼時就會歹人所擄，怎麼對長安這麼熟？”
錢晨剛要張口，便微微一愣，久久道：“我在西安上的大學啊！哦……並非此生彼岸，而是如夢似幻……”
寧青宸並未多言，只是悄悄轉進街角，少頃她便和鳳師一起牽着白鹿轉出，將一包東西塞到了錢晨手裡。
錢晨打開一看，卻是幾個掛着白霜的柿餅。
“火晶柿子沒有了！這去年的柿餅還在。”
寧青宸言笑晏晏，而鳳師把腦袋探過來，虎視眈眈的看着錢晨手中的柿餅。
錢晨入口一個，果然軟糯彈牙，帶着一種浸透了的甜，與記憶中的柿餅比起來，多了一絲膠質中太陽精氣的溫熱。
論起來，也是上品的靈果了，當得一碗蒸熟的靈谷飯。
“師妹用的什麼錢會鈔？”
錢晨嚼着柿餅問了一句。
他突然想起，掌握道門發鈔權的三位天師俱都在南晉，他纔不信北魏寇天師一個，勢單力孤，還能大把大把的發行三山符籙。
“喏！”
寧青宸遞過去一枚銅錢，錢晨接過來。
那被摩挲的包漿了的銅錢，質感厚重，帶有一絲香火願力的味道，銅質之中更是混雜着不少的紫霞銅精。
“這些錢胎都供奉在神佛之前，多由當地的寺廟道觀鑄造，鑄成之後流入人間，在人人手中流轉！”
“據說若得了一絲人道之力，還能蛻變爲通靈法錢，是鑄造佛像法器的上好材料，故而朝廷多開錢禁，令諸多寺廟鑄之，未成之前，喚作胎錢，流入人間之後，漸漸沾染願力，便化爲了法錢。”
“當然也有叫生錢熟錢的！”
“發行生錢須得朝廷的文書，長安只有六十八家佛道寺廟能發行生錢。”
錢晨略微感應，發現錢中的願力頗爲精純，便是施給神佛都算上佳，是名副其實的香火錢。
“這錢普通人也能用嗎？”
寧青宸微微思忖，便笑道：“師兄是想到了海外南晉所用的三山符籙了吧！”
“說起來，三位天師御敕三山符籙，還是在這數千年的事。”
“仙漢仙秦從來都是朝廷鑄錢，那時候人皇封神，敕令萬神與方仙道修士開各大錢監，鑄造法錢。秦半兩、漢五銖都是名噪一時的重錢呢！”
“反倒是南晉這般，專門給凡俗煉製一爐爐無靈之錢，導致通靈法錢難以誕生，有些奇怪。”
並不奇怪。
地仙界本質極高，尋常的金銀銅礦之中也都混雜着靈材。
普通金銀之中都蘊藏一絲大日金精，太陰陰魄的本質，但太少太少，非得金山銀山才能煉出一絲。
但以黃白之術，冶煉出炎陽金精，皓月霜銀卻是不難。
品質上佳的銅礦之中，紫霞銅精的含量並不低，相較於純銅莫約有萬分之五六。
北魏出產銅礦雖然也會冶煉一遍，提取靈材，但剩餘萬分之一，極難提煉出來，也會鑄入錢中。
甚至故意多留一些，以便感受生民願力，蛻變爲通靈法錢。
朝廷掌管稅收，不斷將天下銅錢回收過來。
又有專門貔貅寶器挑選出其中的通靈法錢，所獲之利，比起鑄錢冶銅，只高不低。
爲了以萬民願力蘊養通靈法錢，這些銅錢自然要在百姓手中流通，論起來，地仙界散修凡俗用的本來是一種貨幣，便是普通百姓也能掙法錢花法錢，與普通修士並無交易隔閡！
甚至仙秦之際，雖然談不上全民修行，但凡俗百姓大多也會引導練氣，修爲不遜於如今的散修。
而更高層次靈物，爲了避免大修士從凡間抽水。
仙秦已有羅天仙界，法靈權限，有接近信用貨幣的概念。
而仙漢則以炎陽金精，皓月霜銀爲上幣，更還有白鹿皮幣，一張千金。
可到了南晉那邊，如今則已絕地天通。
元始道院專門造了熔爐，煉製無靈銅錢，縱然願力還能蛻變法錢，也極爲粗劣，以確保修士從百姓手中拿不到一絲一毫的資源。
而凡俗流通的貨幣，也對修士再無任何意義……
昔年甄道人煉製銅錢劍，便花了數千枚蛻變的通靈錢，但若是賣到北魏，換長安百姓手中的通靈胎錢，只怕賣不了數千錢。
若是換成北魏蛻變完成的通靈法錢，連十個大錢都換不到！
這數千通靈錢，原本都是能蛻變爲通靈法錢的。
這便是人爲製造絕地天通。
但錢晨也理解元始道的想法。
所謂元始治世，便是監察，制衡神道。
三山符籙的本質乃是元始道加給神道的勞役，其價值凝聚了神祇的‘勞動’，乃是貨真價實的勞動價值論！
其中之妙，便是錢晨來了，都要豎一個大拇指。
道門印製三山符籙，本意是給神祇加稅……收稅收到了諸神的頭上了。
不得不說，元始道仗着有道祖撐腰，仗着鎮壓氣運的封神榜，打神鞭兩大靈寶，着實硬板！
而北魏如今的鑄錢法，則是‘包稅制’。
朝廷將天下的信仰，靈情承包給諸寺廟道觀，通過他們鑄造胎錢，然後在人間流通，汲取衆生願力，蛻變爲法錢的方式。
給人間收一筆信仰稅，然後朝廷和寺廟，諸神各自分成，瓜分了天下的信仰。
畢竟，想要世間百姓，把靈情寄託神佛，太難了！
但想要他們寄情於錢，那可太簡單了！
相比之下，道院倒天下信仰、靈情歸於道門，利出一孔，約束天下神祇，廢除淫祀邪祀，使得天下人的智慧、勇氣、正直、仁愛不空耗於神佛之上。
亦合於太上的大願！
但好好的經，到了南晉世家執政的嘴裡，生生給念歪了！
天下的信仰靈情是收入道院手中，不被神祇瓜分了。
但也生生製造了絕地天通，叫凡俗百姓，叫天下散修從人間扒拉不出一點資源，乃是極爲高明的窮民，困民，疲民之術。
人口都圈在世家的莊園裡，連錢都不用了！
上層利用道院，瓜分天下財富。
而三位天師也不斷利用印鈔，將南晉海外的靈材物資聚斂道門。
說起來甚至有些心虛，錢晨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
昔年海外道門印製的三山符籙，打垮海外仙門開採出來的靈玉，龍族貝場所產的靈珠，還有佛門的願力錢，香火錢，靠的就是道門同心協力。
少清殺了多少人？
先是以環境保護爲名，禁止開採靈玉。
然後威脅龍族，叫它們好好守着四海財富，免得道門翻臉不認人，免了龍族四海之主的位置。
最後下黑手，差點殺光了海外佛門。
叫珞珈山等殘餘佛門，聞三山符籙而色變，再不敢提香火錢！
“道門前輩很多事情上都抱殘守缺，不太進步，但三山符籙這一事上，卻是過於進步，甚至有些激進了！估計也是前面人皇仙朝壓制的太厲害，叫他們早早知道了什麼是貨幣主權！”
“三山符籙的理念和制度都很先進，堪稱以人制神，以道治天下的典範。”
“可惜遇到了南晉，就像紙幣遇到了垃圾政權……”
“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大統寶鈔啊！”
錢晨扼腕嘆息。
說起來還是太上的鍋，明明是道門治世，元始治世，但太上道祖因爲理念問題，也因爲屁股問題——他是貨真價實的人教教主。
將人皇之位，提到了堪比天帝的層次。
於是皇帝道果，人皇業位能敕封天下諸神，不亞於天帝和封神榜，造成實際上的神權三分——天庭，道門，人皇！
而三大神朝，採取的天人合一的道統。
天帝和人皇乃是一家，統治天界和地仙界，而道門在旁監察，倒也保證了神道的穩定。
直到仙秦始皇帝出世，以人犯天，地仙界神道正式分裂，仙秦依靠其能徹底壓制了地仙界的神道，羅天仙界成了地仙界實質上的神界。
始皇帝成爲地仙界實質上的天帝。
但到了仙漢，被壓制的矛盾便開始萌發，仙漢滅亡，與神道作亂，天人相犯有着直接的關係。
太平道黃巾起義，某種意義上來說，便是想要重塑神道，建立天人合一的地上道國。
這種種矛盾，可以說都是太上道祖一手埋下的。
其元神道果，首重真人的理念。
其人教教主的身份，和合道立新天的現狀。
其有情不捨，以人染天的壯舉。
都導致了整個諸天萬界的第一矛盾——天人相犯。
大道如神，運行日月，梳理萬法。
舊天日月無情，諸神治人，天帝有德有力，主宰衆生命運。
但太上看到了舊天生靈如螻蟻，神犯人道的場面，悍然繼承太古五皇的遺願，逆行伐天！
如今新天開闢，爲了防止新天的諸神，道祖，道尊淪落到舊天那般漠然無情的地步。
太上道祖煉就元神道果，守護衆生，守護所有‘人’的人性。
但若是日月有情，天地有識，諸神、道尊都有愛恨取捨，那難免也會如人間一般，爭鬥不止。
這便是天人相犯！
所以，也要有人守護神道，守護天道的公正。
那人便是——元始道祖！
錢晨甚至知道，元始道祖用於維護神道，平衡天人的靈寶是哪一位。
說的就是你——封神榜！
目前來看，元始道祖做的並不差，雖然天人相犯讓地仙界劫數綿延，但天界至少維持了穩定，諸道尊沒有直接出手，諸多道君並未大肆攻伐。
但作爲天人相犯最爲劇烈，數萬年來劫數綿延不休的地仙界。
怎麼會沒有反思和動作？
太平道！
三山符籙！
道院！
大一統！
但是如何回到天人合一，是再立新天，還是以天統人，亦或是二者各退，各居其位？
甚至，張天師，孫天師，陶天師這三位天師本尊意見都有不同。
錢晨所見，地仙界萬古魔劫的端倪，便有一因源於此！
透過手中銅錢的一孔，錢晨便窺見了這麼許多。
他翻手把銅錢收在手心，轉頭對寧青宸笑道：“南北兩朝，只爲了這錢都必有一戰！佛門爲了和我道門相爭，極力插手鑄錢之權，本來礙於身份，我還想抽空清理一番這北方寺門，但如今他們和人道糾纏如此之深，我倒不好動了！”
寧青宸笑道：“燕師兄要聽了這話，只怕會從海外馬上趕來……”
“燕師兄氣性也大……海外曾是道佛相爭的第一線，少清佛門結仇極重，不似北魏，有種三教合一的趨勢。”
他擡了擡頭，看向旁邊的炊煙，拉着寧師妹道：“走吧！除了柿子，本地的羊肉也不錯！”
寧青宸也點頭，雀躍道：“那是！龍牧曹在關中有十多塊大牧場，放大小寒羊近百萬只，大多供應長安……皇宮每天都要用羊百十頭呢！”
“以前龍牧曹每年都要來我家入秋收羊，開春賣羊，去毛去皮的算，近半的羊都是給他們養的。”
“小時候我最怕他們過來了！每過來一次，我家雪白雪白的小羊羔子都要少好幾只，那時候我還偷偷躲到羊圈裡哭呢！”
錢晨義正憤慨道：“太過分了！”
“居然不分師妹一口……”
“師兄！”
“香嗎？”
寧青宸有些猶豫，眉毛皺成一團，但最後還是忍不住展顏笑道：“香！”
“邊哭邊吃就是香……”
東市車水龍馬，臨街的鋪店酒肆無數，而街邊的小販走卒就更多了！兩人剛剛踏入其中，就會被起伏不止的吆喝聲淹沒。
錢晨藉着鼻子，找了個酒肆，帶着師妹踏入其中。
那是一間臨街的二樓小鋪，人很多，等了一會才收拾出來一桌，大盆的羊肉端上來，油湯清澈，灑上了一把胡蔥，香氣撲鼻而來。
大塊的羊肉被簡單斬開，帶着皮盛了滿滿一盆。
寧青宸夾了一塊，塞入口中，點頭道：“嗯！是星海寒羊，西域海子州上好的羊種，只有天水的牧場有養，本應該是直供宮中的，龍牧曹又偷偷賣出來了！”
錢晨屈指一算：“這一隻羊錢，當值紫紋龍牙米數鬥了！”
“這般一個小店都用得起，長安坊民的消費水準，比武陵坊市的練氣散修都強！長安不愧是長安，掙法錢，花法錢，居之大不易啊！”
小店裡，莫看只是臨街不起眼的一間，
但裡面坐着的，除了一身煞氣壯而不凝，鬆鬆垮垮的禁軍，就是四方的商人，西域來的異人，乃至入城的散修。
修爲還真不差！
兩人大快朵頤，聽着耳旁的吆喝聲……
“西域香料，西域香料……”
“于闐美玉！自成鳳形，乃是一塊沾染鳳血的神玉！昔年仙秦西征，伐西王母諸國於于闐，一戰殺傷鳳種無數，落血於此地所產美玉之上，才形成這等極品。乃是宇內七大神玉之一！這你不要？玄黃古玉，玄黃古玉……”
“太初神玉看看咯！”
“長生寶玉呢？”
“七大神玉我這裡都有……都是于闐國所產的真品啊！”
“什麼叫我這都達不到神玉品質？”
下方的客人嚷嚷道：“你這玄黃神玉充其量也就是地黃古玉的品級，還有這鳳血神玉，不久之前海外甲子海市纔有一塊真品出世，五彩之氣衝於鬥牛，華貴不可直視！”
“真品除去鳳凰落血，還要一塊玉山孕育百萬年。”
“仙秦到現在是百萬年了！但你這也達不到玉山孕育的水準，應該是真品附帶的鳳血古玉罷！而且落血的鳳種，血脈也不太純，估計並非青鸞，而是某鳳種靈鳥……”
“行了行了……三千貫賣你！”
“一千貫，若是真鳳血神玉，四十萬貫都值，但你這最多一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