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後旭站在那玄鳥旗下,原本自信滿滿,但隨着樓船之中氛圍越來越古怪,他臉上的神色漸漸也失去了從容。
伴隨着鏘啷的碰撞聲,卻見李休纂兩人抱着一尊巨大的青銅人像,踉踉蹌蹌挪移而來。
赫然是一尊操蛇之神的青銅立人像。
其銜龍蛇,縱目高冠,身繞龍紋,輔配鳥紋、蟲紋和目紋等……
伴隨着暗金色的光芒一閃而過,夏後旭猛然擡頭,只見玄鳥旗上空空蕩蕩,那隻仙秦供奉的不滅圖騰——玄鳥,赫然已經飛舟,環繞着樓船飛了一圈,消失不見。
夏後旭額上青筋暴突,只是看了一眼那青銅人像便強壓了下來,只喃喃道:“嬴政修個墓而已,怎麼把秦徵古蜀國帶回來的東西都給埋了下去?”
原本他的自信滿滿,無非是仙秦在他看來不過是後學未進。
夏后氏乃闢天夏神朝,是爲五帝世家,奉禹皇爲祖,實在是過於古老。
而且是做過天帝的,相比之下,仙秦終究未能成就天帝之業,他當然有些心理優勢。
但古蜀國的歷史並不比天夏神朝稍遜,看到那青銅人像,操蛇之神,他便爲自己之前的口出狂言捏了一把汗。
“蜿蜒爲龍,蛻變爲蛇,昔年太古巫神多操弄龍蛇,於兒、夸父、雨師妾、禺疆、弇茲、不廷胡餘等皆爲操蛇之神,此舊神焉,百家聖人絕地之後,終歸於九幽!”
不同於大多數人的泛泛而談,夏後旭是真知道那羣操蛇之神的真名的。
天夏神朝之前,便有操蛇和鳥師兩大神系。
一者起於地底,一者由天宮降臨,蛇的形象乃是冬天之後,由地下鑽出,而鳥卻是生有雙翼,從天空落下的形象。
太古巫道由此來記述中州大地上,兩種不同來源的神祇。
由天界降臨,乃五色神族後裔的神祇,便是鳥官人皇,以鳥名之的神祇。
而由九幽復活,魔神地祇之屬,便是操蛇之神,或是珥、踐、銜、操弄龍蛇……
他們夏后氏便是黑帝之後,龍蛇圖騰,昔年駱明生白馬,白馬既是鯀,鯀死而生大禹,此等蛻變之能,猶如龍蛇、蟬一般,正是自大地中鑽出的龍蛇,從九幽復活的魔神。
禹皇的禹字如蟲,亦是句龍。
太古巫道典籍《山海經》所載,夏后氏真正的先祖,夏啓——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後開。開上三嬪於天,得九辯與九歌以下。
鯀是大魚。
修巳是長蟲。
禹是蟲子。
夏啓乃珥蛇乘龍之神。
是故夏后氏人面而蛇身,乃是正統的操蛇之神。
而之後的帝商氏。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自然是正統的鳥官人皇。
太上道祖伐天勝利後,昔年的人族正統,五色神族重歸地仙界,但卻有兩個不同的分支,一者從天界降臨,乃是天界殘餘的五色神族勢力,一者已經被打入九幽,淪爲魔神,重新復活洗白。
夏后氏便是黑帝一脈,重新復活的操蛇之神。
帝商氏便是白帝一脈,從天界降臨的玄鳥血裔……
所以一個‘鯀死而生大禹’
一個‘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昔年商伐夏的一場更替,亦是操蛇之神和天庭鳥官這兩大神系的戰爭。
而後都被元始道祖遣廣成子教導,扶持的姬氏,熊圖騰的天週一同掃進了九幽的垃圾堆裡!
所以作爲操蛇之神一系的夏後旭,很輕易的就認出了這種青銅神像的來歷,椎髻左衽,目縱而如蟲,正是蠶從。
“蜀!”
夏後旭可不敢小看此神。
血海魔祖的一滴血海真水,落入世間便化爲了世間兇蠱中排名第八的化血奇蠱,而蠶從的幼蟲亦有一隻落入世間,蛻變爲排名第七的熒惑天妖蛾。
此神名蜀,是縱目之蟲。
而始祖禹同樣也是一隻蟲……
夏後旭先是緊急檢查了一下身體,發現並沒有熒惑天妖蛾的卵寄生而來,這才讓李休纂他們將青銅人像小心放好在了旁邊,長舒了一口氣,恭恭敬敬拜過了蜀的神像,道:“蜀神在上,禹皇后裔拜之,玄鳥可惡,覆我天夏,滅爾古蜀,今我來兮,定掘其屍首,再滅玄鳥……”
他此時朝着頭頂的黑旗看了一眼,才知道玄鳥爲什麼要跑。
下面來了兩個世仇,打又打不過,怎麼能不跑。
李休纂在那邊和知晦和尚咬耳朵,低聲道:“慘了!這兩個是一夥的,這廝好生誇口,我倒以爲他是個猛人,什麼邪祟都敢吃,沒想到真來了大貨,他就跟人家論起親戚來了!”
“古蜀乃是天夏的諸侯……他們是親戚這事,地仙界都沒人知道啊!這些古老神朝,藏得太深了!”
知晦和尚也嘀嘀咕咕道:“蠱亦是十一鬼疫之一,我還以爲能見到熒惑天妖蛾大戰夏后氏呢!”
李休纂嘆息道:“誰不是呢?我一看到那青銅神像的樣式紋路,就馬上想到了此物的不祥氣息沾染,定然會化爲熒惑天妖蛾的卵從我等的體內孵化。此蠱乃是十九兇蠱之中的蛻變第一,兇狠無比,我還想看看元神是否防得住呢!”
夏后氏看着兩個小輩在那裡嘀嘀咕咕,怎麼不知道自己這番舉動漏了怯,說好了已於此地無敵,此身爲邪祟之王,無論何等鬼疫亦不懼。
奈何轉頭就有人挖出了古蜀神像……
他眉目中兇光跳了跳,但還是抑制了自己,只是伸出食指,以指尖色成鐵血的骨刺在虛空之中劃出一道傷口。
猶如膿血的暗紅光芒在裂開的虛空之中蠕動。
“陰魂不散的玄鳥血裔!”
夏後旭冷笑道:“昔年爾祖伯益,爲九鼎所烹殺,未想餘孽竟又立國爲秦,玄鳥兩次產卵,兩支血裔,一個滅我天夏,一個滅了古蜀。如今以玄鳥之血爲祭,恰可以施展我夏后氏九鼎大神通!”
“還請蜀王助我一臂之力……”
夏後旭鼓動體內的夏後血脈,絲絲縷縷的神光從魔體之中抽出,在掌心纏繞成鼎。
他揮手打出密密麻麻的禁制,召喚出一座古老的祭臺。
正是夏后氏另一尊靈寶——鈞臺的虛影。
這尊靈寶乃是夏後啓而鑄,其爲禹皇之子。
啓上三嬪於天——夏後啓舉行過三次祭天之大祭,得天受命,降《九辯》《九歌》《九韶》。‘祭’是太古神道的修行法門,和如今的神通術法這等仙道之果大有不同。
《九辯》《九歌》《九韶》皆是天夏神朝時,相當於如今天罡三十六變這般的巫道大神通。
祭法,能借諸神之威,能啓諸神之德,能用諸神之力。
到了如今,雖然夏后氏之前積累的種種巫道,祭道,神道大神通已經全然落伍,時易道變,再不能於如今仙道的時代逞威。
但亦有夏后氏的大能將舊時代的《九辯》《九歌》《九韶》,連同夏啓之靈寶鈞臺,鑄就大神通——鈞臺承天律!
由此將昔年天夏祭道的種種大神通,熔於一爐。
鈞臺一出,便是大祭。
“鈞臺承天律,九鼎鎮八荒!”
鈞臺託着青銅古蜀神,以無上祭道承載其一絲道果。
那天之傷中流出的血液越發蠕動,終於自虛空滴落,落入了夏後旭祭出的九鼎虛影之中。
樓船上空,傳來玄鳥一聲哀鳴。
縱然它早早躲避,亦難以躲開蜀神蠶蟲的那一絲道果的詭異,它的血液被憑空取來,祭祀了九鼎。
這一尊青銅鼎身上,饕餮紋浮現。
內中血霧沸騰,一隻玄鳥在其中左衝右突,卻被那饕餮紋牢牢禁錮,徹底煉化。
夏後旭將九鼎的饕餮紋烙印在自己身上,魔軀之下,猶如刺青的紋路蠕動,漸漸,隨着道與理的交織,化爲了其魔軀身上宛若浮雕的刺青!
“啓化饕餮!鎮此魔軀!”
“我以玄鳥之血祭於九鼎,烙印下九鼎上的饕餮魔紋,借來一絲太古饕餮大聖的貪婪道果,這一次,無論是何等邪祟,都將被我一口吞盡……”
就在此時,藍玖和花黛兒聯袂而來,手中捧着一尊石像。
這一次,夏後旭看也不看一眼,身上的饕餮魔紋便化爲了一尊兇焰滔天的饕餮虛影,將他們手中的石像一口吞下,那交織着神輝的石像沒入黑暗之中。
昔年饕餮大聖和天狗大聖爭奪吞噬道果,但二者皆未成。
最後一個退而求其次,成就貪婪道果,另一個則受太上指引,凝聚圓缺道果,雖然吞噬道果始終未能出現,但貪婪道果和圓缺道果,可以說平分了吞噬道果的部分法理,此時石像入口,縱然是何等邪祟,也應該被徹底鎮壓,吞噬了!
可偏偏,這並非是邪祟!
虛空中一尊無匹的金人赫然一寸一寸的浮現,金人的大手一撕將饕餮紋交織的那一片虛空赫然撕裂,石像重新顯露,化爲丈八石人,與背後的金人虛影赫然重合,只是一擊粉碎了虛空!
“金人!”
剛剛走出船樓的李重目放奇光,欣喜道:“始皇陵中亦陪葬了兩尊金人!”
“翁仲!”
被金人一擊粉碎了所有神通術法,夏後旭只能祭出九鼎的虛影迎接,轟隆!那一瞬間夏後旭腦海中只剩下一個聲音,整座樓船都在顫抖,發出幾乎要解體的哀鳴。
整條陰河都幾乎要被截斷,虛空一塊塊坍塌,周圍的陰河之水一瞬間幾乎被震碎了,掀起巨浪。
樓船左搖右擺,旁邊的李休纂,知晦,鄭愔等人更是身體劇震,極力穩住,羅天六字暴喝而出,金口玉言一聲聲念道:“穩住!穩住!”
他們的法力在虛空紮下了根,都無法抵禦虛空掀起的洪流,一下子差點被甩飛到了船外……
那一瞬間,摒棄了任何神通法力的變化,兩尊靈寶虛影的交手無比的暴力,差一點摧毀了一切,夏後旭的不朽魔軀持着九鼎虛影,都差點被那尊石像給摧毀。
這是何等的暴力!
他最後一聲呼喊,揭示了答案。
翁仲,仙秦大將翁仲,昔年凝結力之道種,欲成就力之道果卻被虛空中的劫數反噬,寸寸崩滅而亡的兵家大修士。
始皇帝以他的道種,鑄就了十二金人!
其雖死,但其道種卻被用於鑄造金人,成就了某種另類的道果,有人說他要是活下來了,成就將不遜於王翦和白起,奈何力之道果的反噬無比的恐怖,即便是真正的道君也無法承受。
但也因此讓仙秦看到了力之大道的潛力,用某種法門鑄造金人,以引動力之大道的力量。
金人全盛時期,動用其承載的力之道種,便可引發力之大道反噬,由此借用這種恐怖的力量,以征伐道君。
翁仲雖死,但借用其道種的金人卻在諸天萬界之中留下了讓無數人戰慄,恐懼的烙印,以至於仙秦覆滅之後,猶然有人用其形象,鑄造金人石像,以震懾九幽魔物,盜墓滋擾之賊。
是爲石翁仲……
但沒想到始皇陵中非但陪葬了兩尊金人,更有這石翁仲,石像生樹立,震懾鬼神。
夏後旭渾身由法則鑄造,不朽不滅的魔軀,鱗片炸開,骨刺豎起,血脈顯化的九鼎虛影差一點就崩潰了,他幾乎一口老血噴出,卻強自忍耐,看着那石像。
終於,石像被九鼎和金人交擊的反噬崩滅。
縱以神石雕琢,亦承受不住這個反噬的恐怖力量。
由混沌神石雕琢的身軀,一點一點崩潰成了灰白色的石粉末,隨風飄散而去。
夏後旭面不改色,吞下一口沒有噴出的老血,負手站在了玄鳥旗下,藏在身後的雙手不住的顫抖,卻強自開口道:“不錯,仙秦金人有幾分力道,但我讓爾等招來邪祟,挖掘遺物,你們怎麼把抵禦邪祟的石像生都挖了出來,下次要再如此莽撞行事,我就把你們鑄成石像,放回去!”
花黛兒縮了縮腦袋,小聲道:“石像不是邪祟,但它鎮壓着邪祟啊!”
“我們引來那邪祟,又怕自己承受不住,所以就抱着石像震懾它,真正的邪祟,還在後面呢!”
“什麼?”夏後旭臉色一變。
卻見一身低沉的虎嘯從後面的黑暗中傳來,崔啖等人亦拔足狂奔而來,口中呼喊着:“誰引來了鬼虎?這東西不是在白帝祭壇那兒,被徐福鎮壓着嗎?”
“還好我們找到的東西能叫它有所忌憚,不然真教你們害死了!”
夏後旭臉色又是一變,石像只能勉強震懾鬼虎,身爲舊神山君,鬼疫之首,其連身爲道君的徐福要對付都要用些手段,而崔啖兩人招惹來的東西,又讓鬼虎都有所顧忌!
夏後旭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
首先,這裡不是什麼善地,就算是元神道種也不能橫行。
其次,這些正道新秀很能招惹東西,搞事能力能捅破天!
緊跟着,清角兩人也抱着五嶽法器和李重一同而來,兩個慌慌張張,一個施施然然的從黑暗中跑了出來。
看到那五嶽法器,夏後旭的臉色先是一鬆——好在沒有意外。
但緊接着又是一緊——他們能出來,說明鬼虎也在顧忌他們。
天啊!
禹皇在上,這是什麼鬼地方?這又是一羣什麼牛鬼蛇神、天下極品?
白鹿折斷的角上掛着一絲黑色的虎毛,狂奔而出,嘻嘻笑道:“好恐怖的老虎,差點就把爺給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