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大海一層層緩慢地翻滾着輕柔的浪花,毫無雜音的海浪聲讓杜林意識到這周圍空無一人。腳下是丘陵般的沙灘,光着的腳底被沙子包裹,傳來一陣陣溫熱。沙灘陸地的盡頭有一座小房子,杜林覺得那是自己的家,直覺般走過去。這時,一個調皮的女聲叫住了他,杜林!他轉過頭,發現是一隻白色的狐狸,並不像網上所看到的那種可愛毛茸茸樣子,它就是一隻普通的動物而已。好像被白色狐狸掠去了所有的注意力,一個泛着金光的毽子迎面飛來,伴隨着詭異的遊戲邀請語,陪我玩吧!眼看要被毽子砸中,杜林猛地睜開了雙眼。
又是奇怪的夢。
住在朝東的病房,杜林的病牀靠窗,每天陽光比查房的醫生都準時,比手機的鬧鐘都管用,曬得杜林不得不面對新一天的到來。一年前和女友丹羽沒有答案的分手,在杜林心中打成了死結,日復一日的自我設問和自我否定,讓他一直處於執拗當中。總是溫和先生模樣的他,在外人看來分手後沒有什麼變化,但他們不知道,這個平靜的面孔後面,卻已然是千瘡百孔。終於有一天,杜林發現工作麻痹自己的方法已經沒用了,取景器裡的世界開始變得扭曲又模糊,拍出來的照片開始變得雜亂又乖張,他意識到了一件事情——自己的腦子可能真的壞了。就在當晚,把死亡看作休息的杜林,吞下了大量安眠藥,他知道這樣做不一定會死,可就是想試試,但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行爲差點送走了父親的命。
受不了優秀兒子自殺的父親,犯了心臟病住進了醫院,杜林母親開始了醫院通勤生活,白天在醫大附屬醫院照顧丈夫,中間抽時間看看住在六院的兒子,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造了什麼孽,一個月之內家都塌了。
杜林對父親的住院產生了強烈的自責,可這並沒有讓他反思想要結束自己生命的不當行爲,只是在確診重度抑鬱的時候,他感到了強烈的羞恥,一種自己犯了錯對不起全世界的羞恥,所以對於母親還要同時照顧父親這件事,杜林感到鬆了一口氣,母親沒有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讓他得到一種喘息的慶幸。
醫院特有的味道讓杜林感到放鬆,因爲長期以來的壓抑讓他渴望人生能被動地發生點什麼,這下徹底滿足了他的期望,住的地方換了,也不用去上班了,連嗅覺氛圍都是全新的。整個醫院出奇的安靜,吃了藥的各位患者在杜林的意識裡彷彿都是考拉,目光呆滯,動作機械,可能在別人眼裡,他也是一隻考拉。
在藥物的作用下,杜林躺在牀上覺得想的東西變少了,或者說是沒有那麼多空間去想別的,眼下他只想着自己的室友什麼時候來。杜林母親叫馮麗娟,是典型的居委會大媽式母親,眼皮子底下所有人發生了什麼事,都逃不過她的手掌心,這給杜林的成長過程增添了不少的麻煩,畢竟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想被父母知道,杜林覺着人生一半的經歷都放在如何應對母親這件事上。
雙人間是馮麗娟選的,馮麗娟有極強的平衡意識,害怕兒子一個人住又做什麼傻事,又害怕人太多給兒子造成什麼刺激,同時她也相信自己兒子不會給別人帶來什麼傷害,再加上兒子出事前把銀行密碼告訴了她,選環境好點的雙人間住着就更合情合理了。馮麗娟坐在牀邊把家裡帶來蘋果遞給杜林,儘管杜林並沒什麼胃口卻也沒什麼氣力拒絕,便接過來有一口沒一口地啃着,啃到蘋果都氧化了,兩個人都沒說什麼話。馮麗娟萬萬沒想到,自己這麼面面俱到,兒子卻光天化日吞了安眠藥,她想不通;杜林有生以來的半輩子都在努力讓自己的各種秘密不讓母親知道,如今努力全都白費了,怎麼走到今天這步的,他也想不通。
病房門被推開了,小護士領着一男一女走了進來,指着屋裡的另一張牀說,大爺您就住這,轉頭又對女人說,每天早上醫生8點來查房,每天三次按時送藥過來,人可以出去溜達,有什麼疑問再叫我吧。女人應了一聲,小護士就出去了。馮麗娟發揮自己居委會大媽的本事開始了寒暄,您好,我叫馮麗娟,這是我兒子杜林,咱這以後住一屋,互相照顧照顧哈。女人應着,欸,您好您好,我叫李紅,這是我家大哥叫李建民,往後多擔待。杜林後來才知道這個多擔待是什麼意思。馮麗娟多的也沒問,她也知道,這不是一般醫院問人傢什麼病,身體怎麼樣之類,當着人家面問你得的什麼精神病,聽起來像是在罵人。杜林沒打招呼,就點了頭表示禮貌,他緩慢打量着自己的室友,覺得小護士不應該叫他大爺,叫叔更合適。這位叔很精緻,看起來有潔癖,準備牀鋪什麼的都不讓李紅動手,所有東西擺的可能是測量過,杜林懷疑這叔是做土木工程的,叔的手上戴着手套,杜林猜這應該是強迫症。
馮麗娟約着李紅去打水,說順便帶她認認環境,倆人哈拉着出了門,留下李建民和杜林獨處。李建民言語不像有精神病,杜林覺得他比自己正常很多,腦子也清楚。出於病友之間的坦誠,杜林問李建民:叔,你是確診了什麼病?李建民不覺得意外,很坦然地回答:孩子估計你也能看出來,強迫症。剛開始沒這麼嚴重,後來天天收拾家,不收拾完不睡覺,班也沒法上了,我們家妹妹帶着去醫院,我才知道這是病。李建民反過來問杜林,手上依然時不時地調整身邊擺放的東西:孩子,你是因爲啥啊?杜林笑笑說:安眠藥吃多了,抑鬱症。李建民也沒再多問,杜林也沒有再問李建民的病因,他們都知道,自己都安慰不了自己,更別提安慰別人了。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住院的經驗,杜林感到困了說,叔,我有點困,我先睡會。李建民回答說,你睡吧,我一會出去溜達溜達。不知道睡了多久,杜林被尿憋醒,七扭八歪地爬起來去洗手間。走到門口從門縫裡看到建民叔在裡面,房間裡衛生間的門都是鎖不上的,在這裡就是用可以想到的所有客觀方法儘可能減少病人自殺的成功率。杜林看見建民叔正在洗手,一直在奮力地搓,食指的最後一節已經搓到流血。杜林覺得十分不舒服,趕緊說自己要上廁所,李建民這纔像從另一個世界醒過來一樣,趕忙關上水龍頭戴上手套走了出來。
午餐時間到了,大家都沒什麼胃口,畢竟醫院的飯可真是好吃不到哪去,作爲每天必須完成的行程,護士強制把大家聚集到餐廳,杜林有時候分佈不清這是監獄還是醫院。杜林覺得坐在李建民身邊可能更吃不下去飯,便四下尋覓着合適的位置,看看哪個病友相對正常一些,終於被他看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看起來人畜無害,杜林坐在她對面,小姑娘也沒有擡頭。正在杜林準備把飯往嘴裡送的時候,身後傳來飯盒掉到地上的聲音,伴隨着一箇中年男人的吶喊,我沒病!別碰我!你纔有病!杜林看這個中年男人張牙舞爪,怕他過來傷着小姑娘,就站起身來擋在她前面。哼,又是個新來的,小姑娘冷冷地說。杜林回頭看了一眼她,她鼓搗着飯盒裡的飯,頭都沒擡一下,好像對這種事習以爲常。女護士叫來兩個男護士,把中年男子架走了,杜林轉過身坐下,問女孩,你不害怕嗎?女孩回答,有什麼好怕,見得多了。杜林突然覺得自己和她的差距,就像青銅和王者。你在這很久了是嗎?不是久,我是來的次數多。杜林不知道說什麼,因爲對面的女孩看起來就像個修煉多年的大佬,在精神病院裡,年齡真是個最沒有用的東西。女孩終於擡頭看了看杜林,一副衆生皆浮雲的表情說,想早點出去,就別說自己沒病,看看剛纔那個,直接送上去五花大綁了,珍惜你還能走出房門的自由吧,你是爲什麼進來的?爲情所困?創業失敗? 杜林亂糟糟的捲髮想必看起來也是十分潦倒,他沒有回答女孩的問題,岔開話題反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回答,岑樂,接着又說,這地方像我這樣正常的也不多,你看那邊那個。杜林順着岑樂擡起下巴的方向,看見一個大媽正在跟自己的勺子聊天,杜林想笑但又笑不出來。岑樂吃完飯站起身來,對杜林說,下次見我提醒我一下,這裡這麼多人,我可未必記得住你。說罷瀟灑地走開了,杜林心想,現在的小孩大概都是這個樣子吧。
杜林傍晚送走母親,覺得天黑不久就熄燈了,整個病院好像陷入了死寂,偶爾還隱約地聽見樓上封閉區傳來幾聲詭異的嚎叫。杜林躺在牀上輾轉反側,藥物好像沒起什麼作用,每天晚上入睡都很困難,實在憋悶的杜林決定站起來去走廊透透氣。牆壁對向排開的應急燈,把整個走廊襯得像往兩頭延伸的無底洞。杜林往一頭走去,隱隱約約的聽見無底洞的盡頭傳來陣陣嗚咽。隨着越走越近,杜林看到一個人雙手掩面蜷縮在走廊盡頭的窗臺下抽泣,打了聲招呼沒有迴應。杜林繼續往前走,聽見眼淚掉落在地板上嘀嗒的聲音,藉着應急燈光和月光,杜林往前一湊想看看清楚,可比視覺在先的,是聞到了一股黏膩的血腥氣味,他這才發現,地上的淚水是一攤發黑的血跡,那一滴一滴的血,正是從這個人的手指涌出順着手腕滴下來的。杜林嚇得頭皮發麻,趕緊喊着,來人吶,快救人!這時,兩隻血手從臉上移開了,一把拽住杜林的手腕大喊,別走!杜林回頭一看,這滿臉是血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李建民。
杜林猛地驚醒,睜開眼睛,同時感到整個脊柱的僵硬,他雙手都是汗,緊抓着牀單長舒一口氣,還好是個夢。本想翻個身重新睡,杜林左邊耳朵卻傳來了夢中一樣的抽泣聲——建民叔真的在哭!伴隨着哭聲還有斷斷續續的言語,別走,別走。杜林終於明白李紅說的多擔待是什麼意思,心想着以後也不可能睡好了,略微懊惱地把被子整個掀起來矇住自己的腦袋。
兩天後,杜林偶然偷聽到李紅和馮麗娟的對話,知道了李建民的發病原因——男人最怕的那一抹濃重的綠。審計局科員李建民三十好幾才遇上當時的老婆,老婆小他好多歲,人也漂亮,倆人結婚十多年,也有一個上了小學的兒子,好不容易熬上了副處,想着給老婆報喜,沒想到出差提前回來直接撞見老婆和另一個男人躺在牀上,這男的和李建民兒子基本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老婆帶着兒子連夜就跑了,李建民之後還得頂着巨大的壓力上着班,他怎麼都想不到,審計幹了這麼多年卻沒審出來自家後院的大窟窿。從那以後李建民強迫症越來越嚴重,如今就到了不得不治療的程度。杜林突然覺得自己和李建民相通了,就像兩條平行線變成了交叉線,而那個交叉點是綠色的。
晚上烏雲蓋住了月光,悶雷一直打。躺在牀上的杜林感覺胸口要爆炸,有些話在嗓子眼裡堵得慌,左手邊牀上的李建民照例哭着說夢話。杜林往左猛一個翻身,衝着李建民,叔,叔地叫了好幾聲。李建民終於醒了,轉過來睡眼惺忪地問,咋啦,孩子? 外面狂風亂作,被吹得嗡嗡嗡響,杜林覺得雷越來越近了,趕緊在巨響到達之前把堵在嗓子眼裡的東西吐了出來,叔……我女朋友也跟人跑了!突然一道閃電劈在窗外,把屋子照得通亮,包括兩張對視着的神情複雜的臉。暴雨即刻傾下,就像劉丹羽徹底把杜林甩了的那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