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老爺看着他撤了爐裡的柴火,留了餘灰,慢條斯理地舀了滾茶起來,倒在鈞瓷茶壺中,合上蓋輕輕地晃了幾下,再往旁邊小茶杯裡傾注,倒真是像那麼回事。
蒙時一邊傾注茶水一邊笑道:“外公往後若是心情疲乏了,便可到香草的老家龍泉鎮上來散散心。我在那處有一座小小的蒙香樓,雖是簡陋但五臟俱全,養養神倒也適宜。只要外公願意,我每早都替您燒水煮茶,您覺着呢?”
第深小湯。太老爺輕嘆了一口氣,道:“你就只願意幫外公烹煮茶水嗎?你哪兒只有這點能耐,但凡是用點心在功名上,豈會只是一個錄事而已?蒙時,你聽外公一句勸,來韓府幫忙吧!”
蒙時遞上茶盞,搖頭笑道:“我對功名沒啥興趣,倒更願意像從前那樣自由自在地遊歷經商,這一點外公是清楚的。”
“說起你從前遊歷經商,我倒是後悔了。那時由着你去,只是想你出門去長長見識,可沒想到你見識是長了,可心也散了。只怕考進士也是敷衍我這老頭子的吧?”
“外公言重了,我也是想給我爹孃一個交代,咋能說敷衍呢?其實韓家可用之人不少,只要外公精心栽培,必有出類拔萃者,外公何必非要爲難我呢?”
“你真不願意?”蒙時正要答話,韓銘念嘀咕了一句:“就算願意,那也得防着別人不害呀!”太老爺問道:“銘念,嘀咕什麼呢?男人大丈夫說話跟個婦人似的,像話嗎?怪不得千合都能把你欺負了,你身上那股子陰氣兒倒真是遺傳自你爹身上。正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你就是個現成的例子!剛纔嘀咕什麼?說來聽聽。”
韓銘念深吸了一口氣,點頭道:“爺爺,這話是您讓我說的,那我就說了。您讓哥在您身邊待着,有人不願意吶!”
“你說誰?銘愈嗎?”
“除了韓銘愈,整個韓府,還有誰會擔心哥搶了他的東西呢?可不就是韓銘愈嗎?他在您跟前裝得像個好人似的,背地裡卻淨搗鼓壞主意,您瞧不出來嗎?要讓哥留下,您得管着韓銘愈才行!”
太老爺神色嚴肅地問道:“蒙時,你不肯留下是因爲銘愈嗎?這話你得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不能有欺瞞。我早瞧出你們三兄弟有些不對勁兒了,一直沒細細問過,這裡頭該不會有什麼大糾葛吧?”蒙時淡然一笑道:“沒有,不過是兄弟之間一些小摩擦而已,還不至於要拔刀相助。這與韓銘愈倒真沒啥扯不清的干係,是我自己的主意已定,不想再留在州府裡了。”
“哥!”韓銘念着急道,“你替韓銘愈那小子瞞着做什麼呢?那小子威脅你呢!你爲什麼不告訴爺爺呢?”“威脅你?”太老爺忙問道,“銘愈威脅你了嗎,蒙時?”
不等蒙時回答,韓銘念就搶先說道:“爺爺,您單瞧着韓銘愈表面上是好人,卻不知道他背地裡陰招多着呢!他威脅哥,說要哥最好帶着家小離開州府,離開西南一帶,否則,往後他一旦得權,非整死哥不可!”“真的?銘愈真這樣說過?”太老爺看着蒙時問道,“你答一句實話,到底銘愈說過沒有?”
蒙時道:“無論他說過還是沒說過,我離開州府是遲早的事。外公又何必強留我呢?以銘愈的能力,繼掌韓府是綽綽有餘的,外公完全不必替他擔心,非要招了我入麾下。”“還有我!”韓銘念舉起手來說道,“我也不願意入他麾下!”
“那你想幹什麼?”太老爺問道。“我想……我想跟哥一樣,做個買賣人,自在些。那什麼輔國公不輔國公的,我不想做,爺爺您還找別人做吧!”
“說話怎麼能不經過腦子呢?”太老爺沉下臉來教訓韓銘念道,“你是韓氏子孫,一生的抱負竟只是做個買賣人?往常由着你玩樂也就罷了,眼下韓府急需人才,你卻要抽身離開?對得起養活你這些年的韓府嗎?對得起我這爺爺嗎?往後我不想再聽見你說這些的話了!現下什麼話都不需要說,趕緊去蒙時家接了千合回來!”
“就算我負荊請罪,她也未必肯原諒我!這人我是不會去接的。”
“韓銘念!連你爺爺的話也不聽了嗎?”太老爺不滿地問道。
“不是不聽,是我……我根本不想跟千合一塊兒了!和離了不好嗎?省得往後矛盾鬧大了,她半夜三更一刀殺了我,您那時候才後悔呢!您單顧着與嚴親王的情面,也顧顧我這孫子的感受,行嗎?”
“什麼都別說了,去接了人回來,要不然你今晚別想回府!”太老爺下令道。
韓銘念斜眼瞟了瞟蒙時,焦急地向他求助。蒙時起身笑道:“外公,要沒啥事的話,那我先回去了。”太老爺沉思了片刻後說道:“你回去吧,我說的話你再思量思量,回頭再答覆我也不遲。叫了韓銘念跟你一塊兒去,接了千合回來。”
“那我們先走了!”
出了梨花園,韓銘念着急地問道:“哎,怎麼辦呢?我真要去你家嗎?千合要看見我,不得把我掐死,都得把我咬死呀!我怎麼可能接得了她回來呢?”“這會兒子怕了?早幹什麼去了?”“不行,哥,你得給我出個主意纔是!”
“那還不簡單嗎?外公叫你接不了千合就不準回府,那你不回府就是了,上我家住一晚,等千合消了氣兒再說。”
“這倒是個法子啊……不過,我不能讓千合消氣,要不然這和離就辦不了了!”
“爲啥非要跟千合和離?你有事瞞着我吧?不說就算了,橫豎往後心裡難過,後悔了,莫來哥哥哥地叫,自己扛着吧!”蒙時說完快步地往前走去。韓銘念趕緊追上去說道:“是有事瞞着你呢!本想等千合這事完了再跟你說的。”
“我先問你,韓銘愈警告我的事是誰告訴你的?悅媛嗎?”
“你一猜就猜到了,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悅媛很擔心你,怕韓銘愈真的對付你。”“她應該擔心的是韓銘愈,而不是我。”
“哎,哥,你這就矯情了吧!”韓銘念推了蒙時一下說道,“人家悅媛擔心你也不對嗎?好歹人家從前那麼喜歡過你呢!你一點憐香惜玉的心情都沒有嗎?”
“你倒是喜歡憐香惜玉,不過今天還沒挨夠狠揍嗎?悅媛擔心我,我很感激,不過我更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立場,不要做出令她自己都後悔的事。”
“她已經後悔嫁給韓銘愈了!”“她說的?”。
“嗯,她跟我說的,她發現韓銘愈跟府裡之前那個叫婉兒的丫頭廝混過,指不定還有孩子呢!你說,噁心不噁心?在人前多正人君子的模樣兒,背地裡就跟丫頭片子廝混,還弄大了肚子!這都不說了,到頭來婉兒估計也是因爲那大肚子的事而死的。可悲啊,韓銘愈又掛了一條人命賬,不知道他半夜睡覺得驚醒多少次呢?我都替悅媛難過呢,怎麼就嫁了這麼一個人面獸心呢?”
“那都是她自己的決定。”
“哇!哥,你老人家說這話可有點狠心了,當初人家不是因爲你咬死不肯娶才被迫嫁給韓銘愈那混蛋的嗎?你要肯娶她,她能成這樣?”
蒙時停下腳步,衝他笑了笑說道:“要不要我把這話告訴香草?”他忙擺頭道:“別別別,你還是饒我一命吧!今天在紅梅樓裡的事她沒準還沒消氣兒呢!回頭你一定得替我說兩句好話纔是。不過,我聽悅媛說,都是因爲韓蒙兩家要聯姻,她才被迫嫁過來的,也不是她自己能決定的。”
蒙時輕輕地搖了搖頭,笑道:“悅媛不是個傻子,她讀那麼多書不是白讀的。只要她不願意,就會想法子擺脫。更何況,鄭家並非她一個女兒,她也不是長女,還沒到非逼着她嫁的地步。”
“可要是韓銘愈非要娶她呢?”
“你都說,是鄭韓兩家聯姻,既然是聯姻,是誰聯姻要緊嗎?要緊的是聯姻這個事實而已。”
韓銘念想了想點頭道:“真是哦!我怎麼沒想到呢?”
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出了韓府大門。門外停着一頂轎子,寶兒正等在轎子旁邊。他見了蒙時忙遞上一件披風,笑道:“少爺,您可算出來了,我都擔心死了!”韓銘念在旁邊咳嗽了兩聲說道:“哎哎哎,炫耀什麼呢?你有個主子了不起呀?拿披風也該拿兩件兒呀!轎子也該備兩頂纔是,你這小奴才怎麼辦事的?”寶兒笑問道:“銘念少爺也要上我們府裡去?我勸您還是莫去了。”
“怎麼了?千合還是罵我?”
“您還莫說,千合郡主真在我們府裡。我出門之前,她還在院子裡揮棍子撒氣兒,把那幾個裝荷花的水缸子都敲碎!罵您不是東西,混賬王八,爛心爛肺,缺德都缺到閻王殿裡去了,見了您非得剁成肉醬包餃子喂狗什麼的……”
“得得得,罵我的話你倒是記得清楚呢,不必再說了!”韓銘念冒了一身冷汗問道,“你家少奶奶也不勸兩句?”
“少奶奶說了,罵得好罵得妙罵得呱呱叫,叫千合郡主緊着粗話罵,罵得越開心越好!”
韓銘念打了個冷顫,往蒙時身邊一靠說道:“怎麼辦吶?你家不能去了?那今晚我豈不是要奔遠明哥去了?我可沒這麼慘過呢!多丟人吶!”“橫豎她們還在氣頭上呢,我們也不必去碰這個釘子,慢慢走回去吧,”
蒙時吩咐寶兒道,“打發了轎子回去,就說我們已經在路上了,你跟着就行了。”等蒙時和韓銘念回到蒙府時,院子裡早就一片寧靜了。韓銘念跟做賊似的溜到了蒙易院子裡過夜去了。蒙時也沒敢那麼大搖大擺地上樓,而是輕手輕腳地先往書房裡去坐了一會兒,聽見隔壁屋子沒動靜,估摸着香草已經睡下了,這才悄悄地進了屋。
蒙時往帳子裡一看,香草果真已經睡下了,忙脫了鞋襪衣裳,吹了蠟燭,鑽進了被窩裡。片刻之後,他忽然感覺身上像壓了塊石頭,緊接着是一雙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忙小聲喊道:“你要做啥呀?謀殺親夫呢?”黑暗裡,香草殲笑了兩聲,往他臉上吹了一口熱氣兒說道:“我殺你做啥呀?我們慢慢聊聊那容馨兒的事吧!橫豎你明天又得裝病不去官署呢,我又閒得沒事做,時間一大把,好好聊聊吧!”
“先鬆手……啊!咬我鼻子幹啥……耳朵,耳朵快掉了……我的下巴下巴……你要往哪兒咬呢?想我斷子絕孫嗎?”
這一夜折騰把蒙時給整疲憊了。他一覺醒來時,韓銘愈正坐在他牀前,託着個下巴一臉嚴肅地看着他。他嚇了一跳,撩開簾子問道:“咋了?又給千合揍了?”韓銘念忽然噗嗤一聲笑了,拍着大腿樂了一回,又趕緊壓低了聲音,指着蒙時道:“去銅鏡前瞧瞧你自己!昨晚香草怎麼對付你了?把你弄成這個樣兒?怪不得睡到這會兒才起牀呢!”
蒙時往銅鏡跟前一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臉上,耳朵上,脖子上,手背上,全是香草咬過的痕跡。韓銘念小聲地樂道:“哎喲喂,可憐的哥哥,我還以爲你真能拿住香草呢!昨晚你該不會是跪地求饒才尚了牀吧?”
“要不要我現成扔了你下樓去?下場估摸着跟那幾個水缸子差不離了!還好意思笑我呢?先顧着你自己吧!香草呢?咋你一大早晨地坐我牀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