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屬下們最近都覺得,女王自從仙橋谷回來之後,很有些失魂落魄。
她經常在議事的時候走神,回答問題驢頭不對馬嘴,比如現在英白問她,三縣以往的很多治理條例顯得過亂,是否應該讓幕僚們重擬,女王發了半天呆,癡癡地道:“亂,確實亂,他把我腦子攪成漿糊他有什麼好處?”
有一天下了雪,老夫子們正在詠雪,她忽然變了臉,道:“我最討厭冰雪!”拂袖而去。
衆人面面相覷,不曉得這算怎麼回事,她在仙橋谷受什麼打擊了?
因爲女王常半瘋癲狀,所以一些不大重要的事,護衛們也就不來打擾她,比如今天有個風塵僕僕的訪客,在莊園外要求見女王,被護衛們客氣且堅決地攔駕了。
“陛下事務繁忙,不見外客。”護衛們虛虛攔住門口的黃衣男子。
“在下只是路過,其實無暇過多打擾陛下。”男子俊朗溫和,語氣雖微微焦灼,卻仍不失教養,“實在是有要事,要告知陛下……”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護衛忽然殷勤地打招呼,“紫蕊女官,出來給女王採買嗎?”
夏紫蕊站定,含笑點頭,目光飄過來,忽然一定,不可置信地問:“鐵世子?”
鐵星澤對她微笑頷首,苦笑道:“可有人認識我了。”
紫蕊有點忘形地上前兩步,醒覺身份,臉上一紅,急忙站定,問:“怎麼,不給你進去?”看護衛的神色,已經有點不好看。
“沒有。”鐵星澤卻最是寬容好性子,笑道,“護衛小哥多問我幾個問題,也是盡忠職守。”
紫蕊看看鐵星澤難掩的焦急之色,也沒多問,便將他帶進去了。
留下護衛好大沒趣,卻又生氣不起來,搖頭笑道:“難得看見夏女官臉紅呢。”
“你說這個鐵世子和她什麼關係?”
“少在那亂猜,不過這位鐵世子性子倒着實寬容溫和,和夏女官很配啊。”
“那是。”
……
鐵星澤和夏紫蕊一前一後走着,兩人都很沉默,因爲這沉默,便顯出幾分不自在來。
兩人都幾次欲言又止,最後竟然還是夏紫蕊先開口,聲音很低:“世子最近可好?怎麼會忽然到玳瑁來?”
“家父薨逝,我獲准回國奔喪,經過玳瑁時,發現了一點問題,乾脆繞點路過來通知女王,也好探望舊友。”鐵星澤溫和地解釋。
他說“舊友”時,望着紫蕊,眼神溫柔又閃亮,如星光璀璨。
紫蕊給這樣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亂,不禁又紅了臉,好一會兒才“啊”了一聲道:“請節哀。”
“謝姑娘關心。”鐵星澤頷首,又看她一眼。
夏紫蕊想對他從容地笑笑,和對其他人一樣,可不知是久別重逢生出了陌生感,還是他的笑容太醉人,她無法控制心頭的微跳,只得微微偏轉了臉。
路上經過的人,都詫異地看她一眼,覺得平日裡雍容端莊的夏女官,今兒看起來有點不大一樣。
到正堂的路平日裡覺得很長,今日卻似乎有點短,夏紫蕊看着前方鐵星澤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在家鄉的未婚妻,聽說他一旦回國,就要成親的……
她有點心亂,停住了腳步,鐵星澤詫異地回頭看她,很君子地停在一邊等她。
“女王就在正堂……你自己進去吧,”她輕聲道,“她看見你一定很歡喜……”
他對她笑笑,點頭轉身,她惘然若失。
他卻又忽然停住腳步,轉身凝視着她,柔聲道:“我這次回國,可能會遇上些困難。所以也想向女王討個主意……”他一笑道,“比如如何保命,以及如何儘量不影響他人的……解除婚約。”
夏紫蕊霍然擡頭,但頭擡到一半便知不妥,趕緊又唰地低下去。
他卻是個體貼的,就當沒看見,從容地道:“女王聰慧,紫蕊姑娘心思細膩,都應該有好計教我,還請姑娘不要介意,幫幫星澤。”
說完他一本正經一揖。
夏紫蕊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這男子水晶剔透心肝,照出她一棵心內桃花,她又有得遇知己的歡喜,又有心事被看穿的羞澀,還有對自己忽然情動的詫異,一時臉頰滾燙,吶吶不成言,等到她從一團亂麻般的思緒中抽身,擡起頭來,他卻已經衣袂飄飄走遠了。
她立在道邊,遙望着他的背影,冬日一地霜雪,心卻像開出了漫山的花。
……
景橫波見到鐵星澤的時候,十分歡喜。當日兩人在帝歌城門之前,未及告別便分隔城裡城外,事後她各種忙碌,也很少想起他,或者說不願意想起——想到鐵星澤,便會想起那日靜庭紅楓三人共酒,真心話大冒險和橋頭落水。那一日的楓葉如火,那一次的湖水徹骨,那些記憶太深刻太鮮明太多牽扯,總會激得她心中一痛,下意識地便要避開。
然而故友相見,終究是關心的,不過她對他的回話反應截然不同。
“回國奔喪?”她皺起眉,“你父王沒啥徵兆就去世了?那你兄弟們豈不是要搶王位搶瘋了?他們能給你活着進入沉鐵部嗎?”
“陛下歷練久了,越發敏銳。”鐵星澤溫和地笑道,“多謝陛下關心。不過想來無妨,終究是親兄弟。”
景橫波鼻子裡哼一聲,以示對“親兄弟”三字的不屑。
夫妻父子都使惡毒手段呢,比如明晏安那一家,兄弟算個毛。
“我來只是想告訴陛下,”鐵星澤道,“我覺得我好像在玳瑁部看見了亢龍軍。”
景橫波目光一閃,有點不敢相信——亢龍軍全軍在黃金部打仗,擅離戰場那是死罪,怎麼可能在玳瑁出現?
然而鐵星澤有種讓人信服的力量,他溫和的目光,和沖淡卻誠摯的語氣,能讓所有人覺得,他的每句話,都有分量。
景橫波下意識便要召集幕僚,好好討論這件事,成孤漠視她爲大仇,他的亢龍軍出現在玳瑁,哪怕只是一個人,都不是好兆頭,必須慎重對待。
然而她舉起的手,在半空忽然停住,迎着鐵星澤疑惑的目光,她聳聳肩,滿不在乎地道:“也許是你看錯了?”
“我在帝歌呆了那麼多年,不需要標記,也認得亢龍軍。”鐵星澤語氣肯定。
“出現的人多不多?”
“那倒不多,是一個運糧隊伍,十來人,而且完全是普通裝扮,如果不是我熟悉亢龍軍,還真看不出來。但正因爲這樣,才更可疑。亢龍軍怎麼會出現在玳瑁?還打扮成普通人運糧?明顯有陰謀。”
“我聽說亢龍軍在打黃金部,戰事膠着,軍糧短缺。”景橫波笑道,“保不準成孤漠急了,偷偷派人搶糧,這種事他幹得出來。”
“那也不能搶到玳瑁來……”鐵星澤有些發急,卻被景橫波一口截住,“走了這麼遠的路,累了吧?瞧你這一身的灰,趕緊先去歇歇,讓紫蕊給你做幾道好菜。回頭咱們再商量。”說着不由分說,便推着鐵星澤出去,鐵星澤給她一路推着,哭笑不得地道:“哎哎,陛下,您不能……不能……”想要賴着不走,又覺得不妥,猶豫間,早已給景橫波格格笑着,一把搡在門外,正撞在匆匆過來的紫蕊身上,鐵星澤急忙伸手去扶,紫蕊慢慢站定,擡起臉,雙頰如籠霞光,一片豔豔的紅。
“我……我來瞧瞧陛下有什麼吩咐……”她似乎對自己偷聽很不好意思,全然沒了平時的從容。
鐵星澤含笑收回手,站在一邊,體貼地轉開眼光,以免她更尷尬。
景橫波瞧瞧紫蕊,再瞧瞧鐵星澤,心中好笑又詫異。當初在帝歌的時候,她就看出紫蕊對鐵星澤有幾分意思,但那意思並不明顯,沒想到相隔一陣子再見,那春心不僅沒消減,反而又盛了幾分,難道這就是緣分麼?
不過她此刻沒心思拉皮條。鐵星澤雖然好,但他身世太複雜,麻煩太多,未婚妻啥的還糾纏不清,從私心來說,她不希望紫蕊墜入沉鐵那個爛攤子裡去。她可是聽說沉鐵部目前諸子爭位,手段兇殘,紫蕊可不要沉鐵王妃做不上,先把命賠了。
不過……她眯着眼,看鐵星澤和夏紫蕊相攜而去的背影,心裡不得不承認,這一對,當真算得上男才女貌啊……
身邊忽有人道:“陛下臉上似有春意,可有什麼好消息要和我等分享?”
她嗅見一股淡淡酒氣,轉身,果然看見英白英睿的眉眼,一隻酒壺永遠遮住他半張臉,露出的半張臉一半酒意一半飛揚的颯颯之氣。
她凝視着他,忽然想這也是個謎一樣的人物呢,謎一樣出現在她身邊,謎一樣地幫着她。
這麼久,她沒問過他爲什麼願意跟隨她,肯定不是因爲她王霸之氣散發,他虎軀一震什麼的。但心裡也明白,不必問,問了也沒靠譜的答案。
或者,她自己也不想問吧。
如今亢龍軍的異動,這位玉照龍騎原大統領,知道嗎?
心裡心事盤旋,臉上卻盈盈地笑,“有朋自遠方來,當然高興。”
英白向鐵星澤離開的方向望了一眼,“鐵世子風塵僕僕,臉上似有焦灼之色,而且似乎他來這裡也不是順路,有什麼要緊事嗎?”
景橫波嬉笑着指向鐵星澤和紫蕊背影,“來見見心上人,算不算要緊事?”
英白瞥她一眼,笑容如酒光流蕩,“哦?我怎麼記得鐵世子是有未婚妻的?”
“結了婚還可以離婚呢,未婚妻算個毛毛。”景橫波嘿嘿一笑,“想要,就勇敢地撬牆角,各種唧唧歪歪的,算什麼呢。”
英白似乎想說什麼,又似乎嘆了口氣,最終他不過仰頭灌了口酒,對景橫波揚揚酒壺,“沒事就好,我去打酒。”
“別醉死了,咱們還要幹活呢。”景橫波揮揮手,漫不經心地道,“我總覺得,鐵世子的沉鐵部會有麻煩。沉鐵離咱們又近,保不準近期我要去沉鐵部一趟呢。”
英白手一頓,隨即一笑轉身。
景橫波凝視着他衣袂飄拂的背影,慢慢眯起了眼睛。
……
這一晚,景橫波並沒有去打擾鐵星澤,也沒有如慣例一般,吃完晚飯後找紫蕊擁雪一起散步。晚飯後她獨上高樓,看見前方花園小徑彎曲,一池碎冰如亂瓊,紫蕊和鐵星澤在池邊散步,常青的香樟和杉樹間,逶迤着月白的錦袍和淡紫的裙裾,月光下鐵星澤眉眼柔和,凝視紫蕊的笑容優雅,而紫蕊微微仰起的脖頸雪白,烏髮流水般瀉下來,遮住一泊水光盈盈的眼神。從景橫波的角度,看見她脣角笑意三分羞澀,三分春意,如一抹春光,點綴了這冬日微微肅殺的庭園。
景橫波雙手扶着欄杆,心中隱約想起一首關於明月,關於小橋,關於誰裝飾了誰的簾櫳和夢的詩,不記得詞句,卻記得那意境,便彷彿此刻。
或者人間有情最美,陋室裡也可以開出蓮花。
她心底卻微微肅殺,想着那山谷裡的小屋,小屋裡蔓延的冰雪,往昔也是一枚冰刀,在心上一圈圈滑出痕跡,纏纏繞繞,沒個盡頭。
她自認爲是個心量寬大的人,然而此刻她覺得嫉妒,不想看見這樣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這一刻的月光,是他人的團圓鏡,卻是她心頭的三尺冰。
她轉身下樓,長長的裙裾在木質樓梯上滑過,曳走一片冷月光。
底下鐵星澤忽然擡頭。
沉浸在甜蜜之中的紫蕊,下意識地跟着擡頭,便看見高樓之上的女王背影,深紅的披風被月光染一片雪色,白日裡熱熱鬧鬧的那個人,這一霎身影孤涼。
……
次日鐵星澤向景橫波告辭,他要繼續趕路回沉鐵。
景橫波不由他分說,便命紫蕊和天棄送他一路回國。
鐵星澤自然堅決拒絕,景橫波的意思很明顯,目前沉鐵部已經被三王子鐵風雷掌握大權,鐵星澤回國,必然要面對危險。景橫波派出這兩個人的作用不是護送,只是表明女王的態度。希望鐵風雷會因此有所顧忌。
鐵星澤拒絕的理由也很坦然,不希望尚未站穩腳跟的女王,因此樹敵。
“我只是想回去拜祭父王,給他守靈三年。”他道,“三哥應該不會爲難我,何須夏女官和天棄大人跑這一趟。”
“就當請紫蕊和天棄,代我前去祭拜令尊,替我在靈前上三炷香吧。”景橫波笑得很誠懇,“聽說你那三哥,很是個暴烈性子,連坐騎都嫌馬不夠兇煞,硬是空手馴服了一匹黑豹來騎着。據說他已經殺光了你的兄弟們,難保下一個不想對付你。和這樣的人物打交道,你總不能連個伴兒都沒有。”
四周衆人都有憤然之色——鐵星澤的身份,回國不說迎接,也是該帶護衛的。但目前竊奪了大權的三王子鐵風雷,千里送詔令,命令鐵星澤在進入沉鐵部周境一千里內,就必須取下兵刃,驅散護衛,單身入境祭拜。
身邊一個人都不許留,這分明是欺辱,鐵星澤竟然也接受了,當真在離沉鐵部還有一千里的時候,便取下兵刃,交給護衛,帶回帝歌。
衆人爲他不平的時候,心中也不免非議他缺少血性,但人各有志,不可強求。作爲朋友,能做的,也就是儘量幫他一把了。
在衆人看來,景橫波只派兩個人,也是尊重鐵星澤意思,又不放心他安全,只希望天棄和紫蕊到時候能保護他安然離開。
景橫波也擺出一副絕不多事的態度,在送行時殷殷叮囑天棄紫蕊,絕對不要多事,只要沉鐵部沒有問題,就早早回來。紫蕊當然是她說什麼聽什麼,一心以爲她要搞事的天棄卻大失所望,連聲道:“我以爲你想幫鐵世子爭位呢,難道你真的沒這打算?”
“他自己都沒這打算,我幹嘛要多事。”景橫波睜大眼睛,一指點在他額頭,“我又不是坐擁千軍的大王,當真要四面樹敵?我告訴你,去沉鐵,記得夾着尾巴做人,在人家的地盤上,謙虛點,容讓點,少給我惹事。我可經不起你們折騰。”
天棄揮掉她的手,詫然看着她,總覺得最近的景橫波不大對勁,這分明不是她的風格,以她的性子,看朋友受欺負,肯定立刻操起傢伙來一發,哪有這麼忍氣吞聲了?
“我們要做安靜的美女紙,啊?”景橫波拍他的臉,笑得那叫一個溫柔慈愛。
天棄帶着滿腹的不解和怨氣,悻悻地走了,景橫波看着地平線上消失的三條背影,慢慢負起了手。
“都準備好了沒有?”她問身邊擁雪。
“是。”
景橫波轉身,她身後那一大羣幕僚,立即謙恭地退後讓到一邊,不敢面對女王。
女王雖然年輕,嬉笑無拘,但不知道爲什麼,衆人都覺得她的笑意,漸漸少了當初的散漫,眼神轉側間,多一分不經意的凜冽。
當初那個明媚爛漫的女子,如今已經成長,是隱藏威重氣質的未來女王。
景橫波注視着正在建造的巍巍宮殿,工地上匠人們正幹得熱火朝天,四面百姓挎着籃子穿梭來去,時時指指點點。
氣氛祥和,這是她治下的土地。
她笑意慢慢有些古怪。
“我的地盤,我的子民,”她悠悠道,“怎麼能任人在這裡,廝殺搶掠,搞破壞呢?”
……
燈下,他輕輕展開一幅地圖,牛皮紙上繪着玳瑁及周邊諸部,很多地方已經打上了紅點。
雪白的衣袖在牛皮紙上拂動,他的手指慢慢將那些紅點連成一線,正對着七峪關和寶田嶺。
他慢慢閉上眼睛,燭火在他額間明滅,他身後護衛,屏息不敢言聲。
半晌他問:“女王還沒有動靜?”
“沒有。”
“亢龍異動的消息,你沒傳遞過去?”
“屬下原本想傳遞,”護衛恭謹地道,“正好鐵世子經過玳瑁,也發現了亢龍軍的異動,已經向女王做了提醒,屬下怕再傳遞消息,引起女王懷疑,所以沒有再有所動作。”
他“嗯”了一聲,道:“鐵星澤已經離開帝歌了?”
“是。他上書求回國奔喪,您已經批准。算着時日,正該此時到達。”
他眉頭微微皺起。
既然她已經得了亢龍有異動的消息,爲什麼一直沒有動靜?
當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還是……
“您或者出面……”護衛試圖建議,他微微一擺手,護衛噤聲。
燭火在他清冽的眸光中浮沉,他眼前浮沉的是這天下大局。
景橫波絕不會不把成孤漠的行動不當回事,她一定另有打算。
可不管她怎麼打算,都可能給他的計劃造成變數。
他在和時間賽跑,她卻似乎只想留在原地。
他輕輕嘆息一聲。
“雪山那邊,打聽到消息沒有?”他忽然轉了話題。
“回主上。”護衛道,“雪山上,關押人的地方有多處,就在前天,最後一處,咱們的人也進去查過了,沒有。所以現在可以確定的是,人不在雪山。”
他慢慢閉了閉眼睛。
沒有,沒有。
五年時光,用盡心力,一點點滲透,查遍了雪山每一寸密地,最後的結果,是沒有。
那個女人,到底把他的家人,都關在了什麼地方?
他忽然想到一個可能……這世上能讓他怎麼也找不到的,或許只有已經死亡的人……
這麼一想,心中一痛,一冷,他擡手按住心口。
不,不可能。
偌大家族,數百人口,就算遭受血脈反噬,但僅憑多年第一世家底蘊傳承,就不是許平然一個人能全部解決的。
家族於他,其實並無太多情分,但只有尋回了家族,纔有可能探索血脈反噬的秘密,找到血脈延續的希望。
以前他不怕死,寧可死也不想被挾持,但如今,他想活。
多活一日,多看她一日,多看她強壯一分,直到能抵禦這世間寒冷。
“範圍擴大,查許平然的一切對外來往,包括她嫁入九重天門之前的來往。”半晌他冷聲道。
“是。”護衛又奉上一封雪白書簡,火漆密封,他層層拆開,是蒙虎轉述的雪山來信,那內容讓他眉峰一聚。
雪山要求他速速登基稱帝!
雪白的信箋在掌間粉碎,他凝望帝歌的眼神肅殺。
登基稱帝……
一旦正式登基,景橫波會怎麼想?
一旦登基稱帝,雪山還會提什麼要求?許平然志在天下,要他登基只是第一步,她的目光之下,不會允許任何分裂王權存在。
到時候,黑水女王,能否在黑水安靜地壯大?
想要解決雪山,必須先解決許平然,可那女人躲在雪山秘境,從不下山一步。
他原想慢慢來,將雪山的力量,一步步拔除,可逼近的腳步愈發急迫。
人若逼我,我亦反逼之。
劍在鞘中,寒光已可傷人。
他臉色如霜雪,深紅燭火染不熱眉間的溫度。
雙手一撒,掌間紙箋碎片飛到火上,“哧啦”一聲,燒滅。
……
肅殺的氣氛,同樣蔓延在沉鐵部的大地上。
入境關城前,兩對鐵鉞嚓地一架,將鐵星澤等三人,擋在了城門外。
“大王有令!”士兵長聲呼喝,“所有對外關卡一律戒嚴,許出不許進!來者何人,速速退回!”
天棄怒聲道:“早就給通傳過,這是回國奔喪的七王子……”
鐵星澤攔住他,遞上通關文書,和聲道:“我得三王兄允許,回國祭拜先王,想來你方應該得到照會,還請覈對。”
天棄翻翻白眼,想要發作,想着景橫波“低調”的囑咐,只得忍下。
但他隨即怒氣又起來了,因爲那小兵,看也不看文書,冷哼一聲道:“原來是七王子,失敬。不過請七王子注意稱呼,大王已經繼位,不要再稱三王兄,該稱呼大王纔是。”說着將人向外一攔,“還請七王子在此地等候通報。”
這一等便是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連耐性不錯的紫蕊,都忍不住問:“請問何時可以入關?等了這麼久,是不是因爲大王儀仗過來得比較慢?”
“哪來的大王儀仗?”那士兵眼睛一翻,“是通報我們的守門長官!不過長官好像今天不當值,晚上他當值,你們再等等。”
“欺人太甚!”天棄擡手要推開那士兵,鐵星澤又一攔,輕聲道,“再等等就出來了,反正也不急。”
“你還有沒有……”天棄的怒罵,被紫蕊一個眼色逼回,堵在咽喉裡,梗得自己直翻白眼。
鐵星澤拉他們坐到一邊,誠懇地道:“我等等無妨,你們不能和沉鐵部的人發生衝突。女王根基未穩,不宜再樹敵。”
這麼一說天棄只好不說話,紫蕊的眼神原本有些失望,此刻換了淡淡心疼和感激,嘆息道:“你何必總替別人想這麼多……”
鐵星澤只溫和笑道:“也不是替陛下着想。咱們只有三人,一旦動起手來,終究是吃虧。忍一忍,我給父王上了香,以後就再也不來沉鐵了。三哥知道我沒那個心,就不會再有敵意,你放心便是。”
紫蕊仰首看着他,他笑着,眉宇平和,眼底卻微微有晶瑩流動。紫蕊想着這個男人,少年爲質,他鄉艱難一人多年,如今父親暴斃,千里奔喪,卻還要被兄長們步步提防,堂堂王子,在關城在被無名小卒羞辱,他心中,又該積壓了多少苦楚?
她很想伸手,撫平他微聚的眉頭,或者暖暖他的手,告訴他他不是孤寂一人,還有很多人關心他,然而女官的矜持讓她只是輕輕轉頭,更緊地攏住了自己的手。
攏住雙手,卻攏不住那一腔的憐惜和溫柔。她的目光,忍不住更多地籠罩在那頎長身影上。她自幼父母雙喪,也是在寂寥中成長,她懂天涯零落的苦。
或許同病相憐的憐惜,會讓女性更多母性溫柔,她脣角笑意輕輕,不再覺得這冬夜等待多麼難熬。
然而這一等,竟然又等到半夜,在最冷的黎明,那士兵睡飽了,呵着白霜和寒氣出來,告訴他們:“上頭說了,你攜帶了不明身份人士,不得入城。”
眉毛上掛着白霜的天棄,陰着臉一聲不吭地聽完,擡手一巴掌就把他呼了出去,“狗仗人勢,什麼玩意!”
天棄始終記着景橫波的囑咐,這一巴掌看起來兇惡,其實只是巧勁,根本不會傷人。那士兵卻似乎在等着這一招,一個筋斗翻了出去,跌在地下,乾脆不起來了,大叫:“有人硬闖關卡!打傷官兵!快來人!”
“反了你!拿下!”關城之上一聲大喝,剛纔遲遲不來的守城官,忽然便出現了,身後呼啦啦跟着一大羣士兵,二話不說奔下關城,將三人包圍。
女帝本色 相愛最實在
天棄忽然懊惱地嘆了一口氣,道:“白忍耐了。”
紫蕊不說話。
傻子也看得出,這不是忍耐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根本就是存心要欺辱,這裡忍下了,別處還是會挑起來。所以天棄懊惱不如早點打個痛快。
真心想欺負人的人,不會因爲忍讓就罷手。
天棄和紫蕊只是有些奇怪,鐵風雷這麼囂張?當真一點也不在乎景橫波的面子?
黑水女王麾下每日無數人來投,勢力極速膨脹,本身一身神術,更有高手如雲,換誰家勢力都要掂量幾分,輕易不肯樹敵。這王座還沒坐熱,還要對付兄弟們奪位的三王子,當真一點也不當回事?
他們卻不知道,關城的守城官,根本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只以爲他們是鐵星澤的護衛。
他急於討好新王,有意羞辱挑釁鐵星澤。如果能將鐵星澤擒下送交御前,大王一定很高興。
關城前早已備好數千兵士,鐵甲寒光將人的視野染成一片蒼青色,不容分說便出手,鐵星澤和天棄避無可避,也只有一戰。
兩個男人看一眼洶涌的人羣,再互看一眼,毫不猶豫將紫蕊向外一推。
“走!”
“回去向女王報信!”
紫蕊踉蹌跌出,看見兩個男人,已經被黑壓壓的大軍淹沒,一個關城一般只有百人隊,此刻卻有數千人立即涌出,顯然早有準備。
“天棄兄,你輕功無雙,你也走!”鐵星澤向外推天棄。
天棄卻如雙足生根於地,穩穩站着笑道:“人家想知道,沉鐵的大牢,待遇會不會比玳瑁好?”
“你何必?”
“人家還想知道,女王陛下到底把不把人家當閨蜜啦。”天棄又羞澀又不滿又傲嬌地哼一聲,“她爲紫蕊可以闖上元,就不能爲我闖一次沉鐵?”
鐵星澤被他一口一個人家,麻得渾身過電似地一顫一顫……
僞娘笑聲嬌媚,身姿卻矯健如鷹,張開的雙臂如巨翅,一掠便掠過了黑壓壓的人羣,直奔軍中主將而去,“擒賊先擒王!”
“保護將軍!保護將軍!”士兵們驚慌大喊。
一聲慘叫,半空裡拋出一隻血淋淋的耳朵,似要將曙色染紅,天棄快意的大笑響徹雲霄,“叫你欺負人家,人家打你了啦!”
“拿下!拿下!”叫嚷聲驚動全城。
鐵星澤嘆口氣,轉頭看了看紫蕊離去的方向,撲入戰團。
這場戰鬥按說沒什麼懸念,向來萬人敵並不存在,再高的高手,面對千軍萬馬,個人能發揮的作用也有限。兩人對千軍,一人一槍就足夠累死人。
但鐵星澤和天棄這一戰,愣是將千軍殺了個對穿又對穿,一條血路從人羣中犁過去又犁出來,滿天裡濺開紅紅白白。遍地泥土染血粘膩,靴子踏進去一時都拔不出。
這一戰,從黎明戰到中午,鐵星澤和天棄固然成擒,但沉鐵軍,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帶兵的副將給天棄撕去一耳,其餘衆隊長多半有傷,士兵死一百餘,傷三百餘,遍地屍首和在血泊中呻吟的傷者。
死傷慘重,守關副將牙關咬得格格直響,如果不是大王下令,不得殺鐵星澤,他早就下了死手。
被擒後的兩人,被捆了個五花大綁,卻神情淡定,站在屍首堆中聊家常。
一個說:“人家今天殺得好痛快,早該如此!”
一個說:“都是因爲我,天棄兄才受了委屈。回頭定還天棄兄一個痛快。”
一個說:“我想殺了鐵風雷,那才叫真痛快。”
一個說:“我念親情,奈何親情不念我。真要狹路相逢,請天棄兄不必顧忌。”
一個說:“當真?”
一個說:“我願兄弟敦睦。這兄弟,親兄弟算,義兄弟也算。他人若不以親情相念,我便只能以恩義權衡。天棄兄弟爲我赴湯蹈火,我萬萬沒有讓你再爲我委屈的道理。”
一個哈哈大笑,“先前我還怨你毫無男子血性,此刻才知你原來心中清晰分明。好,你這朋友,我交了!”
一個從容微笑,“共酒肉只能是朋友,共患難才能成知己。”
兩人腳踩屍首,相視而笑,瑟瑟冬風下,萬軍不過等閒。
千軍靜默,一時凜然。士兵們並不太懂他們在說什麼,只覺得這般從容風采,令人肅然。
士兵們也不是沒見過在戰場上,故作豪氣的人,但那些人狂言亂語時,說不定偷偷尿溼了褲子。倒是面前這兩人,不色厲內荏,從容談笑,更令人不敢小覷。
何況還有腳下這許多屍首,告訴他們誰纔是強者。
軍中崇拜強者,因此此刻反而沒有人再呵斥他們。
倒是被撕掉半邊耳朵的那名副將,陰陰地笑了。
“七王子說大王沒有親情?”他呵呵道,“話怎麼能這麼說呢?大王可是很記掛七王子的,一聽說七王子抵達沉鐵,立即就派了親人來迎接您了呢。”
鐵星澤目光一凝。
那副將裝模作樣一拍額頭,“我這健忘脾氣,怎麼忘記這一着呢?啊呀呀這要早點把人請出來,也許就沒這場誤會了……”轉頭呵斥,“還不趕緊請夫人?”
天棄眉頭一皺,心想不會是鐵風雷挾持了鐵星澤的娘吧?此刻他纔想起鐵星澤忍讓的原因,他的母親還在王城呢。
看鐵星澤神情,似乎也有這樣的擔憂,天棄不禁暗暗後悔。
唉,都怪跟着女王,太順風順水,已經受不得任何委屈了。
一乘小轎悠悠擡來,轎子華麗精緻,一看就是女用轎子。
鐵星澤和天棄都有些緊張,眼看那停在三丈之外的轎子,被人輕輕掀起轎簾。
掀簾的手雪白纖細,天棄正想着鐵星澤的娘保養得真好,就看見那手指上,一枚鴿血寶石戒指,豔紅到驚心。
他感覺到身邊鐵星澤,身子一震。
他擡頭,一霎間竟似見鐵星澤眼底水光一閃。
天棄一震,幾疑自己眼花。
身邊鐵星澤似乎在緩緩呼吸,敏銳的天棄聽見他氣息有些雜亂。
剛纔一番拼殺,都沒能讓鐵星澤亂了呼吸,現在這是怎麼回事?
關城之下,一地斑斑血跡之中,轎子無聲,凝望着轎子的鐵星澤也無聲。
片刻,轎子裡有人輕輕咳一聲,又咳一聲。
聲音嬌弱,果然是女子。
鐵星澤身子又是一晃。
天棄看一眼那陰笑的副將,心中若有所悟。
他記得當初聽說,鐵星澤有個指腹爲婚的未婚妻,卻還有個一直在等他的愛人。
如今來的,只怕便是其中之一了。
果然,輕咳之後,那轎子裡的人,輕輕道:“賤妾奉大王令,前來迎接七王子。王子遠道而歸,路上辛苦。”
那雪白手指,慢慢掛起簾上金鉤,隱約可以看見轎中人烏髮雲鬢,是已婚女子裝扮。
鐵星澤便如再被打了一拳。
天棄心中暗叫不妙,和鐵星澤有瓜葛的兩個女子,無論哪個以已婚女子形象出現,都不大對勁。
而且那女子孤身前來,號稱夫人,卻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還要自己掛金鉤,這又是什麼意思?
那女子手指一直擱在窗邊,指上寶石熠熠,似提醒,又似刺激。
天棄卻以他的女性心理,注意到那手腕上還有金鑲玉翡翠手鐲,非常沉重華麗,和指上寶石顏色相沖。
這女子給人感覺清雅荏弱,實在不像是會做這樣濃豔打扮的人。
鐵星澤凝視着那手指,半晌緩緩道:“你如何換了鐲子?”
那女子靜了靜,答:“大王賜了賤妾金鑲玉鐲,更配賤妾身份。所以當初那個白玉鐲,取下來了。”
鐵星澤閉了閉眼睛,又問:“如何鴿血寶石戒指不取?”
“本來也取下來了,不過大王說,”女子聲音柔婉,“今日既然前來迎接七弟,不妨也將當初七弟所贈之物戴上一件。你我如今也是一家人,原不必分什麼彼此。”
“那,”鐵星澤緩緩道,“還未恭喜琇瓏姑娘,受封王妃。”
“七王子誤會了。”女子柔柔地道,“賤妾只是大王第十二房妾,不敢當王妃之稱。”
鐵星澤袖子微微顫抖,天棄轉開眼睛,麻木地看路邊一具屍首,他覺得屍首比此刻鐵星澤臉色好看多了。
那屍首身上十幾道刀痕,他想着鐵星澤此刻感受,也和那屍首死前差不多吧……
半晌鐵星澤纔開口,聲音第一次出現微微顫抖,“琇瓏,關琇瓏……你縱不能再繼續等我,也不該這麼……自甘下賤……”
“七王子又誤會了。”轎中人又輕咳一聲,“賤妾完全是自願。賤妾嫁給大王,心中十分歡喜。大王待賤妾溫柔體貼,日日相伴。”她忽然笑了笑,道,“賤妾是女人,心志脆弱。賤妾早年太過幼稚,年華漸漸老去時,卻有所醒悟。終於明白,和千里之外渺茫無期的虛無溫柔比起來,相伴身邊的良人,纔是最實在的。”
鐵星澤踉蹌一步,足跟靠住了一具屍首,才勉強控制住沒倒下。
那女子猶自不放過,還是那麼輕輕柔柔地道:“七王子年紀也不小了。可早些把親也成了吧,只是聽說大王想讓七王子回帝歌,促成帝歌與沉鐵永世和平。也不知道萱亭小姐,願不願意背井離鄉,隨七王子永居帝歌?不過她今日既然沒來接你,想必也……”
“她不接,有我跟。”忽然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轎中關琇瓏愕然擡頭,便看見一個女子,從一棵樹後轉出,緩緩步來。
夏紫蕊在千軍注視下,在鐵星澤舊愛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得挺直。
腰背筆直,裙角不動,每一步步距相同,精準得似乎用尺子量過。
這樣走出來的步子,翩然又莊重,最是宮廷上佳氣度。
她相信自己,雖然走在屍首之中,但此刻的步態,爲一生最美最高貴。
她就是要走出最美最高貴的步伐,好撐起那男子踉蹌的自信。她要讓關琇瓏看清楚,被她棄如敝屣的那個人,依舊有人願意跟隨。
哪怕此刻她並沒有完全想好,但那幾句對話,讓她決定必須這麼做。
心底有火在燒,她臉容卻平靜,昂起的脖子最優美和驕傲的弧度。
晨曦裡,士兵們讚歎地看着走來的女子,他們不明白什麼是久經錘鍊的宮廷禮節,只覺得這女子很美。
關琇瓏那種荏弱裡的凜冽,遇上這樣的高貴,也不禁有些慌亂,咳嗽一聲,問:“你是誰?”
夏紫蕊卻根本不理她,只上前,挽住了鐵星澤的胳膊。
“夫人在問你話!”有人呵斥她。
夏紫蕊看也沒看對方一眼。
“良家子,何須理會賤妾。”她答。
關琇瓏挽簾的手一顫,咳嗽轉烈。
有時候,言語的刀,才最狠。
鐵星澤此刻完全失了先前的從容,木木的,夏紫蕊挽住他,他也沒有反應。
夏紫蕊此刻倒比他自然,伸手向一邊的士兵一招手。
“把我也捆上吧。”
士兵拿着繩索,一時愣住了。
“他下獄,我也下獄,他不走,我也不走,他離開,我也離開。”夏紫蕊仰臉看着鐵星澤,一臉存心要氣死關琇瓏的款款深情,“背井離鄉沒關係,零落天涯沒關係,哪怕淪落地獄也沒關係。我是女人,心志脆弱,無論是年輕幼稚還是老來通透,都只知道,女子該從一而終。和出賣尊嚴換來的富貴榮華比起來,和踏實牢靠的那個人在一起,纔是最實在的。”
鐵星澤臂膀微微一顫,霍然轉頭看她。
轎子裡關琇瓏臉色慘白,似一張鬼面具,浮凸在一片黑暗裡。
夏紫蕊原本是故意要氣人,說的時候只當說臺詞,然而說到後來,感覺到挽住的那個男人的顫抖,心中忽然也似有輕顫。
那些詞句太過灼熱,灼着了他也灼着了她。
風將掛簾的金鉤吹落,掩住了關琇瓏失色的臉。四面一片靜寂,半晌,副將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拿下!一起拿下!”
喧囂聲裡夏紫蕊微笑,身邊天棄擔心地問:“你也來自投羅網,沒人報信給景橫波怎麼辦?”
“無妨。”夏紫蕊眼眸裡光芒閃耀,“我已經讓鴿子報信,我想……”她笑一笑,看着上元方向,“沉鐵要有麻煩了……”
……
半天之後,沉鐵新任大王,已經聽說了這裡發生的事。他摟着新娶的第十三房小妾的腰,滿不在乎揮揮手,“那就關着好了!”
又不耐煩地道:“要不是當初老頭子可能告訴他大王印在哪,我早殺了他!”
摸了幾把小妾的腰,忽然又道:“那個忽然出來,給他撐面子的女人是誰?帶來我瞧瞧美不美。”
最後才問:“對了,那一男一女是誰?”
屬下面面相覷,一場亂戰,竟然都忘記了問天棄和紫蕊的身份。
但這樣的失誤,不能在殘暴的大王面前展露,回報的人便道:“是七王子的護衛。我等定會嚴加審問。”
“那便好好審問。”鐵風雷一揮手,推開身邊女子,那女子猶自想要貼上來,他擡手便是一個巴掌,重重扇開,看也不看那婉轉倒地嬌啼的女人,大步走出了宮殿。
院子裡,有個全身灰斗篷的人,在陰影裡等着他,一見他便道:“恭賀大王!”
“哦?”鐵風雷眯起眼睛,“何喜之有?”
“在下爲大王帶來了一封信。”那人從懷中取出信,交給鐵風雷,“大王看了,便知道喜從何來。”
鐵風雷一眼掃過,濃眉一聳,“成孤漠請求和我結盟?”
……
“砰。”一聲,景橫波的巴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驚得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呔!”女王橫眉豎目地道,“大膽鐵風雷,竟然敢打傷天棄,扣押紫蕊,將我的人打下大牢!這是在打我臉的節奏啊!來人!隨我兵發沉鐵去也!”
無人應聲,一堂的人眼珠子圓溜溜地瞧着她。
“陛下三思。”老成持重的常方瞿緹等人,急忙勸解,“您根基未穩,外有玳瑁武林虎視眈眈,內有明晏安拼死掙扎,不宜多方樹敵,或者由我等先出面向鐵風雷交涉……”
“不行!等你們交涉,黃花菜都涼了!”景橫波一陣風般捲了出去。
衆人面面相覷——女王最近很不正常啊很不正常……
……
不正常的事兒還在後頭。
明明天棄紫蕊被擒的事件是突發事件,而且消息剛剛纔傳過來,可不知道爲什麼,女王剛剛發飆衝出去,轉眼麾下精英已經集齊。
這段時間,景橫波一路搶地盤,降伏收納麾下者已有兩萬餘。她麾下本就有最精英的中級軍官,封號校尉和裴樞手下,打散了分到這兩萬人中,都是帶兵的好手,轉眼就成了建制周全的軍隊。景橫波搭配管理,一個封號校尉搭配一個裴樞手下,再搭配一支軍。誰正誰副?自己爭;每支軍隊誰高誰低,配給如何?自己爭。隊比試、營比試、軍比試,不斷的競爭促使所有人不斷地鍛鍊,不然就地位低下,吃不飽穿不暖,惹人嗤笑。最出衆的就編入精兵營,一流配給待遇,務必讓每個人都如踩籠子的松鼠一般,動個不停。
兩萬人要養活,是個大開支,那就以軍養軍,開田闢地,自耕自產。另外這裡還有黑水澤,富饒而危險的黑水澤,成了士兵們的探險地。有了天星寶舟,人人聞之色變的黑水澤,也變得不再那麼不可接近,景橫波控制着寶舟的生產數量,以免衝擊市場,就算自己麾下軍隊,也是根據表現來配給。從黑水澤裡得來的產出,無論是賣往內陸還是周邊各國,都是價格高昂,足夠維持兩萬軍隊的開支。
景橫波自己則以三縣之地的稅額,在大荒各地開始籌備自己的女子商場。她認爲無論什麼時候,女子的錢都最好騙。她要讓自己的美容理念,風靡於大荒土地。女子商場和她在帝歌時設想得差不多,服飾首飾美容齊上,連面膜都準備好了,有營養液麪膜,蔬菜瓜果面膜,以及招牌經典產品:黑水沼澤泥面膜。後者是景橫波親自去了一趟黑水澤,在黑水澤盛產名草名藥的一處區域挖回來的泥,一般這種礦物泥都含有很多微量元素,現代那世也是高端面膜產品來源之一,景橫波親自試驗,又加入了一些營養液,效果極好。這東西除非動用軍隊,一般人根本拿不到,景橫波定位爲高端產品,專門推銷於六國八部的王族,價比黃金,務必要賺他們個屁滾尿流。
因爲暫時沒有戰事,很多人被景橫波派出去,籌備商場,開荒闢地,黑水澤尋寶。平常在營中只有五千人左右,然而此刻衆人一跟着出去,赫然發現足足一萬人已經在校場等候,而且全部是排名靠前的精英隊伍。
不等衆人表達疑惑,景橫波快步上了閱兵臺,她今天一身紅色騎裝,黑色馬靴,黑色長髮扎個大馬尾在身後一甩一甩,手中黑色馬鞭也一甩一甩,俏麗英爽,帥得令所有人眼前一亮。
景橫波很懂得利用年輕士兵對出衆女性的愛慕心理,每次軍前出場,從來都精心打扮,務必回回保證驚豔效果。這也是爲了她的女子商場做準備,她是大荒的明星,她要用自己的明星效應,最大推動自己的商業王國,她的每一種妝扮,每一件出場的衣裳,乃至髮飾髮型,將來都會是她商場的主打產品,利用女人的虛榮從衆心理,狠狠賺上一票。
她站在臺上,本身就是最美的旗幟,所有士兵仰臉望她,眼神發亮。都覺得她在看自己,都覺得她這麼對自己笑一笑,爲她去死也可以。
美的力量無遠弗屆,據說很多人投軍,就是爲了看一眼傳說中豔名遠揚,人生跌宕的女王。
她的軍隊,叫“橫戟軍”。
“親們!”女王向來對自己軍隊都這麼稱呼,大家也習慣並喜歡——這麼一個美人,紅脣白齒,笑吟吟對自己說“親”,這感覺真他孃的好!
“陛下!”萬人轟然相應。
“人說主辱臣死,如果有人辱我,你們打算怎麼辦?”景橫波開門見山。
“讓他死,他不死,我們死!”
“很好。”景橫波一指沉鐵部方向,“沉鐵大王,驕狂暴虐,竟然敢公然向我挑釁,將天棄將軍和夏女官下獄,你們說,怎麼辦?”
“打他孃的!”
“很好。”景橫波跳下高臺,“開拔!”
萬人隊嚓地一聲一個轉身,似一片齊整的稻田,嘩啦一下被風翻過方向。
看着軍隊源源不斷開出轅門,景橫波纔回身,看看自己的屬下們。
連七殺在內,所有人都還維持着目瞪口呆的造型。
女王這是怎麼了?
她以前從來不獨斷專行,今天怎麼這麼大的事,商量也不商量,說出兵就出兵了?
沉鐵部大王雖然過分,但因此就二話不說出兵,這是要鬧哪樣?
還大軍傾巢而出,這背後的上元,要是乘虛而入怎辦?
伊柒撲過來,抱住景橫波腦袋左瞧右瞧,喃喃自語,“腦子被門擠了?看不出來呀。”
“你才被門擠了,你全家都被門擠了!”景橫波一巴掌拍開他。轉頭對正在喝酒的英白笑道:“這是我橫戟軍第一次出戰,務必打個頭彩,震懾十五幫和周邊諸部,我不懂軍事,還請大統領偏勞了。”
“不妥。”伊柒又道,“現在軍中中級軍官多半都是裴樞手下,你讓英白去管算個什麼事兒,好歹你等裴樞回來啊……”
“就你話多!”景橫波又一巴掌把他拍回去,笑看英白。
英白目光一閃,揚揚酒壺,“行啊,不過出門之前,可得讓我打滿酒。”
“這點小事哪用大統領親自幹。”景橫波手指一彈,來了幾個中級軍官,當即簇擁着英白去了,景橫波囑咐,“你們幾個,在出門這段時間,務必好好跟隨照顧大統領,好好和大統領學學,隨時準備聆聽他的指示,明白了?”
“明白!”
一衆幕僚面面相覷,隱約覺得不對勁,七殺開始奸笑,互相搗胳膊。
“你說波波在玩什麼把戲?”
“這還不簡單……”
“啥?啥?”
“……不知道謝謝。”
“蠢貨,用腳丫子都能看得出,她這不是軟禁英白嗎?弄那麼一大堆人跟着英白,撒個尿都有人看大統領尿得遠不遠,你說英白還有什麼自由?”
“英白咋了?偷看她洗澡了?”
“哎呀呀也許?我要去找他,問問他小波兒身材到底怎樣?”
……
“女王大軍忽然出三縣?”幽暗的室內,白衣如雪盤坐的人,忽然擡起了頭。
這消息令他也震驚,以至於他瞬間手背繃緊。
“是。”護衛回答得簡單,“我們發現時,軍隊已經出了三縣,因爲精英盡出,也因爲女王出兵太快,周邊三門四盟七幫等,都來不及反應,眼看着女王的軍隊,就要抵達沉鐵部關城了。”
“有無聯繫大統領?”他立即問。
“大統領聯繫不上。”護衛答,“據說此次領軍的就是大統領,但我們的人根本無法接近。”
“天棄呢?”
“天棄被派去護送鐵世子,沒有回來,我等懷疑就是天棄在沉鐵出了事,才導致女王出兵。”
他默然。
黃昏的夕光打在他眉尖,濃眉墜着沉沉的心事。
直覺和分析告訴他不對勁,關切和心情讓他不能安坐。
半晌,他擲卷而起。
“去沉鐵。”
……
從玳瑁到沉鐵,抄個近路的話,其實比玳瑁東部到南部還近。
景橫波大軍出轅門時氣勢洶洶,卻在一出三縣之地就分散而行,直到臨近沉鐵部關城附近,才集聚軍隊,直撲關城。
所以當關城守門官,忽然看見城下出現一片黑壓壓人頭時,直接傻了。
之前派來擒下鐵星澤的軍隊,已經撤走,現在關城上數百人,哪裡是大軍的對手。一刻鐘,大軍便碾壓過了關城,將那個守城官脫光了吊在城頭。
景橫波連關城都沒登,甚至也沒去大牢尋找鐵星澤三人,她知道三人一定已經被押解去王城。她好像就是來騷擾的,把關城打了個稀巴爛,甚至沒派人駐紮,抽身就走。
她維持着這種速度,連下沉鐵部邊境三城,每次都是打垮了城門,就轉身離開。她在沉鐵大地上一路疾走,拖一把閃亮的刀,一路哧哧剖開沉鐵毫無準備的城防,所經之處,人仰馬翻。
軍中一些老成持重的將領,原本不贊成她這麼貿然專斷地出兵,如今看她兵鋒所指,侵掠如火,算着照這速度,完全可以打沉鐵一個猝不及防,還可以在上元有所動作之前,迅速打一個來回,也便稍稍放了心。
誰知道景橫波連下三城,在接近沉鐵中心的東寧城城頭,她破例上城,在欣賞了一番沉鐵士兵的狼狽之後,對那抖抖索索的城主道:“點燃求援煙火。”
這下別說那被俘的城主不敢相信,連將領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王瘋了?
孤軍深入敵國,身後還有虎視眈眈的敵人,唯一的勝算就是以閃電戰快速打個來回,讓別人來不及鑽空子,眼看女王也是這個打算,怎麼在這關鍵地方,竟然要對方點燃烽火?
狼煙一起,四面告警,戰略意圖立即被發現,閃電戰從容進出就成了夢想。這支孤軍,會被沉鐵軍和其餘想要趁火打劫的軍隊,堵死在沉鐵內部!
衆將覺得不可思議,紛紛勸阻,勸阻無效之後便寄希望於總統領英白大人勸阻,但讓人更加掉下巴的是,不懂軍事的陛下犯傻,百戰統帥的英白也犯傻,他竟然一言不發,捧着酒壺,眯着眼睛看那烽火無可阻攔地被燃起。
滾滾黑煙上衝雲霄,在深藍天幕上寫一道如劍如驚歎的警告。
英白眼底的神情也很奇怪,有人隱約聽見他喃喃道:“這回可算是下了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