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碗湯(七)
清歡其實不大能接受詹玉傲父親的做法。在她看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他被妻子害死是個事實。更何況他們的結合是家族聯姻,不存在他強迫的問題。那麼他何必對這個女人一再網開一面?從詹玉傲出生不會哭開始,這位夫人可就對他充滿厭惡,再到三歲的詹玉傲目睹父親摔下樓——直到現在,詹玉傲都還只肯生活在自己的象牙塔裡。
他明明聰慧的可怕,卻不肯接觸人羣,也厭惡一切陌生人,詹父如果還活着,會後悔嗎?
一廂情願的原諒跟退讓,換來的是人家瀟瀟灑灑的二婚。多少年來也沒想起過詹玉傲,結果自家公司要倒了就上門來求,她憑什麼認爲詹玉傲會幫她啊?
“我活了這麼把歲數。”清歡老氣橫秋地說。“厚顏無恥者見了不少,趨炎附勢者亦有之,可像這位夫人一樣的卻是寥寥,詹玉傲有這麼個母親,真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不幸。”
她直起身子敲了敲桌面:“我勸你不要白費心思,詹玉傲聽我的,現在全興是我在管,你現在滾,我念在你是詹玉傲生母的份上什麼都不做。可如果你再癡心妄想,我也不介意落井下石。”
她的威脅完全不是開玩笑,即使她美麗的面容上始終有着動人的微笑。女人被壓制的無法無聲,冷汗涔涔,哪怕是姜芋都覺得後背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過那種可怕的強大的壓迫感只是瞬間,因爲很快清歡就恢復了二郎腿的坐姿,按下了桌上的鈴:“麻煩進來請這位夫人出去。”
然後,她問姜芋:“愛樑察愛到不能沒有他嗎?”
姜芋點頭。
“想要他?”
“想。”
“那爲什麼不要一個完整的他呢?”清歡依舊微笑。“一個心裡眼裡都只有你,沒有任何牽掛任何顧慮的樑察。只依靠你,只信任你,也只愛着你。”
姜芋覺得自己被魔鬼引誘了,因爲她居然非常贊同對方的話,內心深處的黑暗一旦被勾起,就再也無法平息。她垂下眼睛,被譽爲仙氣女神的容顏上,竟帶着詭譎的笑。“可是那樣很不好啊,他會難過的。”
“長痛不如短痛,這塊爛瘡挖出來,以後就不會痛了。”清歡掰了掰手指頭,不以爲然地說。“不是有句老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你本來就不是死命委屈自己容忍別人的聖母啊,姜芋小姐姐。”
“以你的手段,一個樑察還不是手到擒來,怎麼,當人當久了,真把以前給忘了?”
姜芋突然失笑:“我早該想到的。”
說完,她伸出手:“好久不見,姐姐。”
“我只喜歡小蘿莉跟我賣萌。”清歡說,“您這樣歲數還是別了吧。”
“你比我更適合,也比我強大。”姜芋由衷道,“即便當初我留了下去,到現在也不過是個普通的渡魂人,遠遠做不到你這樣。”任意的操縱時間啊,她可沒有這樣的本事,怪不得一開始不敢認,誰讓清歡和第一次相見時判若兩人呢,凡間幾十年,奈何橋上眨眼,哪裡能想到清歡是跨越時間空間纔來到的這個世界。因爲執着於做一個“人”。所以她六根不淨,難以放下,哪怕終於回到自己的世界,也仍然被困在其中,作繭自縛。
清歡笑笑,俯首飲茶:“你引我上路,我也送你一程。”
否則姜芋最後,仍然要希望落空。
她生前錯信良人,身敗名裂,爲了給她報仇,樑察變成了魔鬼,最後跳樓自殺。因此對姜芋來說,樑察是她唯一的執念。她接任孟婆也只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回來,清歡的出現讓她看見了希望。當初說賀蓮房纔是孟婆人選是騙清歡的,從一開始,下一任孟婆就是唐清歡這個人。
這是註定的。之所以騙她,也是怕她心死成灰,有了報恩的念頭,清歡才咬牙熬了下去。
被人欺,被人辱,眼淚混了血水朝肚子裡咽。也曾想過徹底墮落,卻還是於心不甘。一點點變得強大,然後迷失,忘川河底超越時間的煎熬,惡鬼纏身,心魔才消。
就算不知道清歡如今是何等身份,姜芋也知道,自己早就不能跟這樣的清歡相提並論了。
但她是清歡的引路之人,因着這一點點恩情,清歡也願在這陽間送她一程。恩恩怨怨歸塵歸土,都是註定,都是命。
種善因便結善果,古來如此。
清歡降臨這個世界自然有她的原因,會遇到姜芋是一個美麗的意外。如果她沒有來,姜芋這一生,過得也不會多麼快樂。她會親自報仇,然後和樑察結爲夫妻,但是因爲樑家人的存在,因爲她心中對樑察的滿腔愧疚,面對樑家人的百般刁難侮辱,姜芋都會默默承受。那麼最終,結果當然算不上好。
她繼續做自己的演員,登上了這個職業的巔峰,從此之後再無人能撼動。只是終身未嫁,孑然一身。而樑察,他的家人如願將他奪了回去,也成功拆散他們,可最終樑察也沒有按照他們的心願走,他活的好好的,但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他們仍然相愛,只是不能在一起了。
姜芋從始至終都不曾把樑家人的所作所爲告知樑察,直到離婚,樑察都不明白爲什麼。
她說要離開他,不離開就不快樂,於是他放手。可他不會再愛上別人了,除了姜芋他誰都不要。
姜芋在奈何橋上待了七百多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念樑察。可當她真的回來之後,卻發現他們仍然不能在一起。只有清歡知道,重生的引魂人或是渡魂人,他們是天道乃至命運都不會插手的存在。該如何發展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世界會因爲這些特殊人的選擇發生改變,以此來回報他們曾經作爲引魂人或是渡魂人奉獻的無數時間。
清歡一直都沒有告訴曾經遇到過的人們。在這無數個世界裡,無論是真實的還是虛擬的,都有引魂人與渡魂人這兩種存在。引魂人負責按照生死簿引導亡魂投胎轉世,渡魂人則就是所謂的任務者。他們負責完成執念不消心願未了的亡魂的委派,以此來得到重活一世的機會。
有些人選擇回去,有些人選擇繼續,有些人找到了伴侶,有些人寧願孤獨。
人生百態。
如果是還身爲渡魂人的姜芋,那樑家這些小把戲真不夠她看的,她動動手指頭就能收拾了他們。她甚至遇到過比這更兇險更無情的事情,可那些時候,不曾有樑察。她虧欠着這個人,虧欠他的愛與耐心還有等待。於是當她回來之後,她想還給他。
可是自己的退讓容忍換來了什麼呢?姜芋看着手機上的通訊記錄冷笑。樑夫人的大壽,樑察早就念叨着要帶她一起去挑禮物,然而人樑夫人早打電話來禮貌而客氣又帶刀子的“請”她不要去自找沒趣了。啊,原話是怎麼說的來着?“……我們家裡人想一起開開心心的過個生日,並不需要不相干的外人來打擾。樑察那孩子不懂事,不過我想姜芋小姐這麼聰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強求不來的東西,何必乾脆一點放開呢?也免得自己吃虧。聽說姜芋小姐最近要拍文導的電影,剛巧那部電影我們樑家有投資……”
真是一句話一把刀,姜芋要真是二十三歲的小姑娘,早委屈哭了。
可她不是啊。
她非但不是,她還是一朵浸滿了毒液的食人花。
她活了快八百歲,樑夫人的把戲在她看來就如同幼稚的小孩子一般可笑且無聊。
雖然一直想要忍耐,給樑察一個幸福的家庭的假象。但是……姜芋舔了舔嫣紅的脣瓣,她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不怎麼純良啊,樑家怎麼會以爲她是個小白兔呢?她明明,危險極了。
真是個壞女人,嘻嘻。
怕是要讓樑察痛徹心扉一段時間了。她想。
不過沒關係的,我會疼你的,老公。
樑家應該不會想到,從第一次見面,他們還在樑察面前裝和善的時候,她就看穿了他們面具下的輕視和鄙夷。所以啊,在這高科技的年代,什麼電話錄音監控錄像,都是非常簡單的事。樑家喜歡拿捏別人,享受別人臣服於他們的快感,當然也得有陰溝裡翻船的自覺。
老虎不發威都當她是病貓哦,她曾經女扮男裝上過戰場,還當過心狠手辣的深宮老嬤,什麼場面沒見識過,樑家想算計她,讓她吃悶虧,也得她願意才行。
以前她覺得樑察愛那個家,就不要告訴他真相,可現在她反悔了,她不想受委屈了,不想難受的只想大哭一場發一次脾氣,卻還要在見到樑察的時候笑笑去親吻他。
是他帶給她愛情,帶給她委屈跟難過。姜芋要求不高,這一次,她要樑察只屬於她一個人。
從此以後,就像是清歡說的,只依靠她,只信任她,只愛着她。
家人什麼的,完全不需要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