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怯
晌午的時候,他們纔剛出了城。
割麥子的天氣,正午的時候沒有一絲的風,烤的人都要冒油了。韻秋頂着哥哥遞過來的用蜀黍篾子編的帽子,這個東西雖然用得久了黑黢黢的很難看,但是遮陽又遮雨,很是好用。
韻秋低頭問懷裡面曬的跟黑炭似的三郎,“三郎,告訴姐姐你餓不餓?
三郎一點也不怯生,擡起頭大聲回答她,“姐,我不餓!”
前面趕車的大郎聽了,也接口,“二丫,我們去給主子奶奶磕頭的時候,人家賞了盤點心,三郎一口都沒捨得吃,在包袱裡藏着,說帶回去給娘、嫂子和大寶吃呢!”
韻秋拿過旁邊褐色的土布包袱,這個是大郎從家裡帶來的,打開一看,裡面除了主子奶奶賞的點心還有三四個粗窩窩頭。
韻秋就問,“大哥,新糧剛下來咱家就吃粗窩窩,你是不是把家裡的糧食全賣了湊銀子?”
李大郎連忙說,“沒有沒有,家裡還有麥子的,而且咱娘也隔三差五的都會改善伙食的。”
大哥讓她和三郎先吃些點心墊墊肚子,等到了鎮上,給他們買包子吃。
韻秋不答應,自顧自地拿了個窩頭吃起來。猛一吃,還真是挺不習慣的,在趙府這些年雖然挨罰的時候餓過肚子,卻從沒吃過這種粗窩窩頭。她啃了口硬硬的窩窩頭,嚼了幾下嚥下去,結果嚥了一半,卡在半心口處,不上不下的,用手拍了拍胸口也不當用。
三郎看出她的不適,趕忙懂事兒地從水甕裡倒了水給她。她喝了一大口,纔算是把那口窩窩頭衝進了肚裡去。
大哥勸她,“窩頭一涼了就硬的跟石頭一樣,先忍着,到了鎮子就好了。”
韻秋又咬了一小口嚼吧了嚥下去,說,“大哥,你看這回不是沒事了嗎?剛纔是吃的急了。你放心,我能吃的。”又問三郎,“三郎說是不是?”
三郎也拿了個窩頭啃起來,“嗯。姐姐,嫂子蒸的窩頭熱的時候很好吃的!”
大郎填了兩個窩頭下肚,不過看上去只是墊了下底,離吃飽還遠着呢。韻秋自己吃了大半個就飽了,剩下的那點三郎接去吃了。韻秋掀開那包點心,各給了大哥和三郎一塊,“你們也打打牙祭,包裡的進夠娘和大嫂一人吃好幾塊了。”
說歸說,大哥的那塊最終也沒捨得吃下去,看到三郎饞的把捏點心的手指頭都舔了舔,就遞給了三郎。
三郎到底還是個孩子,在哥哥姐姐的默許下,歡歡喜喜的把那一塊也給吃了。只是這回要舔指頭的時候,被韻秋給拉住了,“可不許再添了,你看你,手上黑乎乎的還出了一手汗,小心肚子疼!”
三郎用另一隻手摸摸頭,咧嘴笑了一下。
韻秋就用手摸了下他的頭,“姐姐也會做這種點心的,以後姐姐給你做,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三郎高興,“真的!”
然後又不相信了,“姐姐真的能做嗎?”
韻秋說,“那當然,我在廚房呆了那麼久,別說點心了,還能做出好多你沒見過的菜呢!比方說,熘肝尖、辣爆雞絲、糖醋小排......”
雖然很多菜名三郎都是第一次聽說,但擋不住他的肚子“咕嚕”一聲叫了起來。連前面趕車的大郎都笑了起來,“三小子,你這個小饞貓!”
韻秋還真不是吹的,剛說的那些她真的都會做。頭一年,她在廚房竈上燒火,一擡眼,就是廚娘們在鍋裡面翻炒清燉生煎的,看得多了,該怎麼做早就爛熟於心了。
後來,漸漸地的就跟着媳婦子們打下手,備料、放蒸籠或者翻炒幾下,也算是有了半瓶子水。後來去了聚香園,在小廚房裡燉個銀耳蓮子羹、冰糖雪蛤什麼的養顏滋補的湯湯水水,自是不在話下。她能一步步的升到大丫頭的位子,就是靠着小心翼翼和這份手藝脫穎而出的。
韻秋估摸着爲了她的事,家裡的東西賣的差不多了。聽大哥的話,不難猜出這幾年家裡的日子一直過得都是很仔細的,平時都吃這些粗糧的。大哥平時去看自己的時候說家裡條件越來越好,吃食也好,看來都是爲了寬自己的心。
京城的西郊多有溫泉,深受達官貴人們的青睞。那些貴人們都是削尖了腦門往那邊擠,建個莊子,冬夏好拖家帶口過去享受一番,或宴請親朋同僚的。相對的,那邊的百姓日子也好過些,可以投到莊子裡背靠大樹好乘涼或者去幫工。趙家在西山就有一個大的溫泉莊子,韻秋也伺候主子去過兩回。
但她家卻在距離京城東郊七十多裡的大槐莊,是散落在橡子山腳下的村落之一。
橡子山顧名思義山上多是橡子樹,結着又苦又澀的橡子堅果,跟富饒的西山是一個天上的雲一個地下的泥。但災年的時候附近的百姓就靠着滿山苦澀的橡子果腹救命。所以附近的村落,還是祖祖輩輩的繁衍生息,留存了下來。
大槐莊據說以滿村的大槐樹爲名,只可惜到了韻秋記事兒的時候,也只有村口的大古井那裡還存有一棵,枝繁葉茂,根莖更是盤根錯節,龐大的樹根都□□出了地面。樹下面吊了一口鐘,里正敲了鍾就聚集村民們到樹下傳達指令,今年的稅糧怎麼個交法或者怎麼個徵兵法。韻秋就曾被李老三騎在脖子上站在老槐樹下面聽里正開會。
她爹李老三上面一兄一姐,家境殷實。大伯早早的娶了妻生了子分了大半田地出去,等到二姑出了門子,祖父母也也相繼離世後,家裡就只剩下了一處老宅子和五畝薄田、兩畝多荒地留給年輕的李老三兩口子。
李林氏孩子稀,生育韻秋的時候,大郎都五歲了。兩口子勤勞,孩子又少,雖不能說頓頓白麪饃饃,可在村子裡的日子也是中上的。可是,衣食無憂的日子戛然而止在李老三出事的那年夏天。
韻秋跟人伢子走的時候,家裡賣的只剩下空無一物的祖宅和沒人要的兩畝多荒地了。
韻秋後來聽哥哥講,那祖宅也被大伯孃以抵債的名義討了過去,要給二堂兄娶親用。沒出月子的娘帶着大哥和三郎只好去了村子最東邊,靠近河邊的荒坡上。那裡,舅舅和好心的相親們給他們娘三搭了間茅草棚子暫住。
雖說她自己在趙府有月錢,可頭幾年她還是個毛糙的丫頭片子,月錢少不說,還要上上下下的“孝敬”各位管事的嬤嬤媳婦們,能幫襯家裡的也不過一年一吊錢,甚至還要少些。
早幾年,全靠還是個半大小子的大哥跟着泥瓦匠們從最使力氣的掂泥巴兜幹起,空閒的時候又去山裡挖草藥,冰凍的時候去河裡捕撈些鮮魚賣......纔算搖搖晃晃地撐起了這個家。
直到大哥慢慢地能砌牆壘磚地幹些有份量的活計,她又升到了二等丫頭,家裡纔算又活了過來。
那河邊雖說冬天人少偏僻,卻也住習慣了。後來就乾脆在那裡蓋了三間茅草屋,里正也瞧着他們娘三不容易,象徵性的收了他們家一吊半的銅錢,就立了份宅基地的契約。
這些,韻秋都只是挺大哥說的,事實是她整整八年都沒有回去村子裡瞧上一眼,除了大哥,和今天才見到的三郎,也只在三年前趙府後角門匆匆見了娘一面。那時,只有三十八歲的孃親佝僂了腰,斑白了兩鬢,早沒有了爹爹在世時的挺直的腰身和滿頭烏黑的的青絲。
還有,哥哥兩年前纔好不容易取上親,嫂子和那小侄子,她一眼都還沒見過。她倒是託大哥給嫂子送了一隻刻着福壽紋的銀鐲子和一朵小姐冬天裡賞下的精緻絹花,都是她放着沒捨得戴過的。算着小侄子快要出生的時候,更是託了劉嬤嬤家的二小子去京城的金銀鋪子買了個六錢多重的帶着長命百歲鎖的銀項圈給捎了過去。
自己這次贖身大概是讓家裡再次陷入一貧如洗的境地了吧。
除去孩子氣的三郎和襁褓裡的大寶,大哥、孃親對她能回家來自是千萬個願意,可那從未謀面的嫂子呢?她對自己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到底是個什麼態度?是和孃親大哥一樣期待她回家,還是內心不滿,卻迫於丈夫和婆婆的意思,只能委曲求全?
這兩年,自己升了大丫頭,不僅月錢翻倍,管事的嬤嬤媳婦們也都給她些臉面,就存了些銀子下來。連帶着主子們節下的賞賜,她都是貼回了家裡。去年家裡買的三畝良田,也是有她的不少功勞的。想來,嫂子以前必是對自己滿意的。
可如今,自己突然離了趙府歸家去,不僅不能再貼補家裡,還要分家裡的口糧。就是將來嫁了人,多少還要出些嫁妝。這些,可不都是大哥他們的負擔?
縱然聽大哥說過嫂子賢惠,可韻秋心裡還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嫂子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可能會寫一個潑婦出現了,但不是韻秋的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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