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讓我堅持到底的,是什麼?

我想自己一定是不夠幸福,至少不像表面上那樣沒有缺憾,既然是這樣,那麼讓我堅持到底的,是什麼?

至於許飛,她沒法想,一想到那個男人就頭疼。

這男人才二十七歲,年輕英俊,笑起來像太陽,過去是她的學弟,現在是她的上司……認真的?荒謬!

她快三十了,升職不順,厭倦了戀愛,筋疲力盡,想要個婚姻,這個公司和職位對她來說已經如同雞肋。整個亞洲區又是大戰將起,接下來的血肉搏殺可以預見,就算沒有這位新任上司的荒謬提議,她也已經萌生退意,這下算是徹底將她想留下的意圖打了個精光。

多年職場磨鍊,再加上性格使然,錢多多一向是作了決定便努力付諸現實的行動派,想好之後也不睡了,直接下牀坐到電腦前,打開賬戶查存款。

她累了,換個公司再戰江湖不是不可以,但那之前想休息,想放假,想讓自己徹底拋開一切喘口氣。

打開賬戶之後,她仔細數了數存款的位數。這些年做得辛苦,根本沒什麼時間花錢,忙碌狼狽的時候也有怨氣,不過現在看看賬戶裡的數字,倒是滿意地一笑。

關上電腦之後她走到露臺。太早了,爸爸媽媽的臥室門仍舊關着,客廳裡靜悄悄的。他們家住的是老房子,獨棟的上下兩層,他們佔了樓上的一整層。從小在這裡長大的,空氣裡是再熟悉不過的安寧味道,閉着眼睛走路都覺得安心。

客廳連着寬大的露臺,她走過去拉開落地窗簾,讓逐漸明亮的天光透進來。露臺正對着一大片公共綠化地,望出去視線開闊。此時是冬末春初,空氣清冷,冷風撲面,她一個激靈,然後感覺暢快。

身後有呼喚聲,是媽媽,“多多,一大早在幹嗎?”

錢媽媽剛醒,身上還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門就看到女兒站在露臺窗前吹冷風,一時不明白狀況,開口問的時候有點兒小心翼翼。

她回頭對着媽媽笑起來,白色的牙全都露了出來,“沒事,我失眠。”

媽媽露出吃驚的表情,客廳裡沒開燈,晨曦中彷彿有薄霧繚繞,但媽媽擔憂的表情仍舊清晰可辨,想必是被自己的怪異表現嚇住了。

是她的媽媽啊,是世上最愛自己的人。

忽然覺得鼻酸心暖,錢多多走過去攬住媽媽的肩膀,親密地把頭靠上去,“真的沒事,我保證。”

“誰知道你這孩子在搞什麼,從小到大都這樣。不是說今天晚上就要飛香港嗎?有得睡還不多睡一會兒?”錢媽媽回神,繼續戳女兒的腦門,立時三刻恢復往日的神氣。

廚房裡傳來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錢多多笑着回頭去關窗。晨光裡有清爽的樹的香味,翩然飛過鼻端。她笑着笑着,突然感覺迷茫起來,再看窗上的自己,原本翹起的嘴角彷彿失去支撐,慢慢放低落平。不喜歡這個表情,她又努力了一次,強迫自己把嘴角再次翹了起來。

雖然下定決心要離開,但錢多多並不魯莽,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寫完一份辭職報告之後,把它疊好裝進信封裡,然後靜靜地放到抽屜的最底層。

走,隨時都可以,但是她做不到半途而廢、甩手不幹那麼不專業。香港年會的總結報告是市場部重要到極點的工作,她決定在離開之前拋開一切煩擾自己的因素,集中精力打好最後一仗,就算走也要走得漂亮。

找一個適合自己的男人的確很難,不過找到一份適合自己的事業同樣不容易,她只是想離開這個公司,並不想放棄這一行。

靠自己和靠男人,兩條都是荊棘路。靠自己披荊斬棘當然很累,但總不至於一無所獲,男人就不一樣。他們終究是另一個個體,可能爲她停下,不一定爲她留下;可能爲她暫時留下,不一定爲她永遠留下。就算永遠留下了,她又會害怕留下了人,卻留不下快樂。

過去的慘痛經歷歷歷在目,那個曾經對愛情雄心萬丈的她已經被現實逼得退了一萬步,退到只想要一個合約。

更可悲的是,現在有人願意接受一個合約了,她又突然對自己執行合約的能力沒了信心。

來去都是無解,想也頭疼,算了,先解決眼前的工作,然後再一樣一樣地來。

做完這些事,錢多多才開始做準備工作,整理行李打算趕去機場。

爸爸也在準備出門,今天他跟老同學聚會,都是幾十年的朋友,很久沒見了,可能有些激動。爸爸臨出門前丟三落四,走到樓下才想起這個沒帶那個沒拿,上下幾次,搞得錢媽媽最後發了脾氣。“就跟那幾個糟老頭老太碰個頭,至於那麼忙活嗎?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去會老情人了呢。”

對於老婆大人一向俯首帖耳,錢爸爸聽完也不反駁,臉上表情都沒怎麼變,呵呵笑了兩聲就走了。

倒是多多心疼老爸,追着問:“爸,你們在哪兒聚會?要不我送你過去,也省得你倒公交。”

“也沒多遠。多多,你晚上就要上飛機,別忙了。”錢爸爸拒絕,走之前拍拍多多,讓她出外小心。

回頭開始收拾東西的時候,媽媽已經進了廚房,聽到響動跑出來要幫忙。

“用不着啦,很快的。”錢多多邊說邊動手。

女兒的行李箱常年放在門角備用,整理行李的時候手勢專業熟練。筆記本、套裝、平底鞋,擺起來件件各歸其位,用不着思考的時間。護膚品都是小件,裝在透明的飛行包裡,簡簡單單,一目瞭然。

一切搞定才用了二十分鐘,錢多多拉着行李箱到門口,一邊彎腰穿鞋一邊跟媽媽打招呼。

錢媽媽在旁邊看得嘆氣,上去幫她拉門,嘴裡還不忘記念幾句:“做這種事情動作倒是快,消防隊員都不及你,找個男朋友怎麼就那麼難?”

老媽這兩年說任何一個話題不出十句都能歸結到她的人生大事上來,錢多多知道再待下去會大事不妙,趕緊低頭看錶,嘴裡開始念:“哎呀!時間來不及了,趕飛機趕飛機。”說完拖着行李就匆匆閃人。

到達機場的時候時間還早,身邊人羣嘈雜,她反而覺得輕鬆,到商務艙候機室裡打開電腦查郵件,坐着等Checkin開始。

但是一直到登機的時候,她都沒有等到許飛。她一開始是有點兒抗拒跟這個男人主動聯繫,後來實在等不下去了,又覺得奇怪,終於伸手去摸手機。

一摸之下愣住,手機竟不在隨身的包裡。

突然想到出來的時候跟逃難似的,手機握在手裡,拔鞋跟的時候隨手擱在鞋櫃上,一定是忘記拿了。

對她來說出門沒帶手機就如同豔陽天出門忘了抹防曬乳,怎麼都覺得不自在,更何況這是出差。飛機起飛時間都快到了,她就算長出翅膀也來不及回家取。

正在懊惱,突然有小姐走過來彎腰講話:“錢多多小姐嗎?有人找您。”

一回頭看到她身邊站着的竟是葉明申。吃驚了,錢多多站起來問:“你怎麼來了?”

這個男人在她面前一直是笑的,這次卻好像有心事,眉間有倉促之色。不過看到她仍舊微微勾起嘴角,遞過來的正是她的手機。

天冷,剛從外面趕來,他的指尖有點兒涼,擦過她的手心時,錢多多忍不住一縮。

“打電話給你,阿姨接的,說你到香港出差,手機忘在家。”

“謝謝。”相隔一週,機場再見,他趕得匆忙,指尖有涼意,身邊都是各國過客,他是唯一熟悉的面孔。也許是環境特殊,她忽然感覺和他親近起來,但又只是感覺親近,身體並不想再多靠近一點兒,心裡矛盾得很。

“對不起,這周我特別忙,都沒顧得上給你打電話。”

“沒事,正好我也有些事要處理。”他答得很快,然後看一眼手錶,“快登機了吧?我送你過去。”

商務艙登機的隊伍並不長,葉明申目標明確,步子雖然不大,但她跟在後面走得遲疑,所以三兩步下來兩人就錯開了一點兒距離,但他很快停下來,回頭看了她一眼。

其實她就在他身後,相距不到三尺,所以錢多多把他的這個眼神看得很清楚。

他眼裡一瞬間閃過的是恍惚,然後才恢復了平常,很自然地伸手過來,牽住她的手。

這不是他第一次牽她的手。上一次的錢多多,心靜如水,坦然接受,這一次,她卻本能地抗拒,只想把自己的手收回來。

手指還沒有動,她心裡突然一笑,笑自己的傻。

還在自欺欺人什麼?這個人對不對、是不是,還有誰能比自己的身體更清楚!

時間緊迫,來不及從頭細想自己的措辭,錢多多手一縮,直接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說完又有點兒懊悔,覺得自己口太直,時間地點都不好。這種話好歹要說得婉轉一點兒,緩衝的空間都不給別人,實在有點兒過分。

擡頭看他倒是笑起來了,很自然地收回手,仍是等她走上來一步之後才並肩繼續往前。

錢多多不好意思,登機口近在眼前。剩下最後幾步路了,她低聲開口:“你別介意,都是我的問題,是我沒想好。”

他在入口前站住,把行李箱的拉桿交到她手上,說話時反比之前剛見面時輕鬆,“多多,不用勉強自己。得到自己真正需要的,心裡纔會滿足,強求都是負擔。”

說得好,說得錢多多都沒話答了。背上被他輕輕推一下,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擡眼看到立在通道外的空中小姐對自己投來的羨慕眼光,忍不住回頭再看了一眼。

他還站在原地,看到她回頭就是微微一笑。她再怎麼心神不定,都得讚一聲光風霽月。難得他這樣明白通透,就算當場被拒絕也能繼續與她低語笑談,在別人看來一定是狀甚纏綿,怪不得過往女性個個面露羨慕的神色。

而她居然面對這樣的人物都會毫無感覺,簡直暴殄天物。

來不及多想,時間的確是要到了,飛機不等人,她揮揮手舉步。才走進通道,背後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肩膀一暖,與後來者的肩膀輕輕相擦在一起。

忽地側頭去看,那人也正低頭看過來,可能是一路跑來的,感覺呼吸有點兒急。四目相交的時候,那人咧嘴一笑,倉促間仍舊光彩奪目。

笑成這樣的還會有誰?自然是她們公司那位差點兒沒趕上飛機的總監大人。

笑完,他還說話:“Dora,怎麼走得這麼慢?再這樣站下去機艙門都關了。”

這話說的,到底是誰掐分摳秒地往飛機上趕哪?錢多多聽得眉毛都彎了起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她手上一輕,唯一的一件行李就到了他的手中。

她出差帶的東西原本就簡單,現在被他這麼一拿走,就只剩下掛在身上的一個貼身小包。這些年出入機場早已成了習慣,像這樣甩着手一身輕鬆的倒真的是頭一遭。感覺有點兒奇怪,她竟然都不知道自己的手往哪裡放纔好。

快進機艙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通道彎折,葉明申的身影早已消失,只有兩個空中小姐正往這邊走來。她們邊走邊低聲說話,看到她回頭一起安靜了下來,眼光裡內容複雜,一言難盡得很。

可以理解,剛纔這兩位小姐就站在通道口,短短兩分鐘內看着她身邊出現了兩個男人,全都狀甚曖昧,居然還前後交接得天衣無縫,想必兩位小姐受到的衝擊很大。

錢多多心裡嘆口氣,無奈。

她也不想這樣的,現在連她自己都搞不懂究竟想要什麼,只能看着身邊的風景一一飄忽而過。

公務艙座位寬大,坐定之後空中小姐開始忙碌,彎腰微笑提醒大家系上安全帶,走到錢多多身邊時笑得特別甜。但她近距離之下看得清楚,全是對着許飛的,完全輪不着她。

飛機平穩起飛,身邊終於清淨下來,錢多多側頭去看坐在身邊的總監大人。他正打開筆記本電腦,倒沒忘記回望她一笑,附帶解釋:“之前在公司開了個電話會議,差點兒沒趕上飛機,幸好老孟技術好。”

昨晚的情景還在眼前,自從他出現在身邊之後,錢多多就有些心緒不寧,唯恐他會隨時突發奇想,繼續那個荒謬的問題。

但是再看他的時候,又只看到一個側臉,低着頭專注地看文件。他垂着眼,長長的睫毛掩不住眼角隱約的紅色的暗影,一看就知道是熬夜的結果。

她畢竟是女人,人家不開口,一口氣追問人家,爲什麼昨晚對她說出那麼莫名其妙的話,這樣直白的事情畢竟做不出來。所以話到嘴邊又改了方向,吐出來的只有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昨晚沒睡好?”

“半夜接了一個緊急電話,起來改提案,一改就改到早上,然後直接去了公司。”他笑笑。空中小姐送上飲料,在他身邊彎腰笑得甜美,他卻完全視而不見,接過來就放到她面前,然後繼續忙碌。

想問他需要幫忙嗎,他就坐在身邊看文件,也沒有刻意要保密的意思。錢多多隨意看了一眼屏幕,文件的內容一目瞭然。

一眼掃過,錢多多就猛醒過來,睜大了眼睛,看了他一眼。

“怎麼了?”他不擡頭,低聲問了一句。

雖然只掃了一眼,但是標題很醒目。新型飲料量產已經是挑戰保守派的大動作,居然使用的途徑還是以收購國內第一的果汁品牌爲切入點,這樣大刀闊斧,果然是典型的激進派作風。

想到之前自己不知不覺參與了那些資料和提案的準備過程,錢多多暗暗心驚,鎮定一下才開口:“沒什麼,有點兒困了。”

“昨晚也沒睡好?約會嗎?”他的手指很好看,敲鍵盤的時候舒展靈活,擊鍵迅速,百忙中還抽空側臉迴應她,嘴角微微一勾,“剛纔還看到他來送你。”

他這樣的態度讓她感覺迷惑,那兩個字又觸動神經。約會?唉,事實是她剛剛同一位完美先生和平分手。

不知道怎麼回答,錢多多索性跳過這個問題,笑而不答。

他也不再多問,回頭繼續專注手頭的事情,“困了就睡吧,到了我叫你。”

好吧,她從善如流地側過頭閉上眼睛,強壓下心頭的好奇與不安。她都要離開這些紛擾了,那不是她該插手的東西,也不該多問。錢多多決定從此刻起守本分,顧自己,當然假裝睡覺會比較好。

確實沒有累到真的堅持不住,再加上空中小姐對他們這排座位特別關心,反覆來去,頻率和次數都遠遠超過她之前的任何一次飛行經歷,錢多多再怎麼努力都沒有讓自己從假睡變成真睡。

但到底是晚班飛機,吃過飯以後機艙安靜,身邊敲擊鍵盤的聲音有節奏地重複,到後來她還是朦朦朧朧有了點兒睡意。

忽然覺得身上暖了,她擡眼看到他正低頭給自己蓋毯子。因爲她的驚醒,他露出一個抱歉的笑。

“機艙裡冷,小心着涼。”

毯子已經蓋到了她的下巴處,鼻端下就是他的手指,那隱約的木香又來了,青碧蔥蘢,樹一樣的味道。怎麼辦?她再一次被迷惑,心臟怦怦跳。

猜不到她心裡的混亂,許飛看到的只是一個還沒清醒的錢多多——眯着眼睛看自己,身體蓋在灰色的絨毯裡,只露出一張白色的臉,沒有化妝,表情茫然。

好像一隻小動物,很小很柔軟,在陌生叢林裡不知所措。

這就是別人嘴裡以幹練聞名的錢多多?爲什麼他眼裡的錢多多總是和別人眼中的不同?

他昨天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是認真的,沒想到她居然落荒而逃。他想追上去,但轉念又覺得將她逼得太緊不好,現在看到她對自己的反應,忍不住在心裡懊悔。

將近二十個小時沒有合過眼,又惦記着她會如何反應,他往機場趕的時候真可稱得上是心力交瘁。

趕到登機口的時候,他正看到她回身走入通道,那個曾經匆匆瞥過一眼的男人立在原地目送,很唯美的一個畫面。

但他不喜歡,心裡悶得慌,不由自主加快步子奔過去,看到她驚訝的目光時,又覺得自己有點兒蠢。

她跟自己說話時的遲疑防備和一眼掃過屏幕之後的迴避,他都看在眼裡,覺得很失敗,又有點兒沮喪。他畢竟年輕,沒有這方面的經驗,臉皮又不夠厚,怕再多說一句就會被她一口拒絕,所以憋了半天就只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再後來他知道她裝睡,也不去拆穿,只是漸漸地按鍵的速度慢了下來,但又控制不住自己,時不時地望着她出神。

錢多多眼睛閉得緊,這些她渾然不覺,但是隨着時間流逝,她的呼吸漸漸均勻輕細。她雙手交疊在身前,交互的手指慢慢鬆弛。怕她真的睡着了受涼,他讓空中小姐拿了牀毛毯來又給她蓋上。

沒想到她立刻驚醒,看來睡得不夠深,或者是因爲緊張。她現在靠近自己的時候時不時就緊張起來,讓他感覺越發挫敗。

如果她對自己沒感覺,也可以直說,緊張什麼呢?她該不是因爲他這個總監的身份而有所忌憚吧?不應該啊,剛開始的時候,她因爲那個醉酒的誤會跟他關係緊張、針鋒相對都有過,現在誤會煙消雲散了,她反而開始不自在。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眼前只有這男人黑色的瞳人裡的自己。心跳得不規則,錢多多伸手抓住毛毯,鎮定一下再開口:“謝謝,你……弄完了?”

“差不多了,剩下的到了酒店再說。”他察覺到她的小心,挫敗感更加強烈。他說話的時候笑了一下,但是脣角一放平,就有疲色顯露,慣常的精神都沒了。

不想討論這個話題,又一時想不出還有什麼可說的,正好空中小姐又走過來送飲料,錢多多隻要了一杯水,接過杯子說謝謝,然後低頭喝水掩飾自己的無話可說。

他要了咖啡,飛機上的咖啡淡而無味。他喝的時候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錢多多忍不住用眼角去看,看到他只嚥了一口,然後望着舷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出神。

飛機已經開始慢慢降低高度,傾斜着穿過雲層,漸漸地,舉世聞名的香港夜景畫卷般地在眼前緩緩鋪開。地面上燈光繽紛繁華,彷彿漫天星斗灑落,青馬大橋如同一線銀河撲面掠過,降落時機場燈火通明,如同白晝。

機艙裡很多人忙碌交談,還有急着站起來取行李準備下飛機的遊客,但他一直都在出神,側臉疲憊,滿城的璀璨好像只是隱約的一個背景,彷彿是另一個世界。

單打獨鬥終究是耗費精力的事情,不管他再怎麼年輕有衝勁,斡旋在那羣老奸巨猾的傢伙當中,總會覺得心累吧!

過去她也有掙扎在派系旋渦中感覺無力的時候,但是跟他所處的級別相比,那簡直不值一提。即便如此,如今近距離看到他難得的疲態時,錢多多仍舊感同身受。

原本的戒備與緊張突然煙消雲散,本能地不想再讓這個畫面繼續,但又不知如何去打斷。她躊躇了幾秒鐘,捧着水杯的手指動了又動,最終意志力佔了上風,錢多多還是選擇了沉默。

公司派了專車在機場等候,他們到達酒店時,已經接近晚上九點。大堂裝飾富麗堂皇,他們走入旋轉門的時候,裡面有人正往外走,錯身時突然對許飛一笑。

那是個日本女子,穿着利落的套裝,頭髮挽起,跟錢多多印象中日本女性溫柔婉約的樣子完全不同。許飛也笑了,拉着她走過去介紹。

“Dora,這位是山田惠子,我在日本工作時的同事。惠子,這位是中國區市場部高級經理錢多多。”

錢多多一愣,她聽說過這個名字。山田惠子出身豪門,父親是UVL的股東之一,在董事會也佔了一席之地,而她一直是作爲她父親的特別助理的身份在公司出現的,是個有名的千金小姐。

“Kerry,好久不見。”山田惠子雙手放在身前看着他微笑,然後才把眼光轉到錢多多的身上,伸手與她相握,“錢小姐,初次見面,很高興認識你。”

錢多多立刻迴應,有點兒詫異於惠子的西式作風。她與日本女性接觸不多,丸美就是典型的日式傳統風格,說話做事禮節煩瑣,現在遇到一個反差如此之大的,真有點兒不適應。

三個人站着聊了幾句。山田惠子說話客氣有禮,談的也不過是最簡單的工作近況,但不知爲何,錢多多總覺得插不上話,後來她說到日本市場部時聲音很低。許飛聽着皺眉,又把頭低下去靠近她一些,追問了一聲:“嗯?你說什麼?”

覺得自己站在旁邊很突兀,突然感覺很差,錢多多開口告辭:“Kerry,惠子,你們聊,我先上去了。”說完也不等許飛阻攔,點點頭就轉身進去了。

公司定的酒店依然是凱悅,房間寬大舒適。不過兩三個小時的飛機,錢多多卻覺得從來沒有飛得這麼累過,這時候看到那張牀就忍不住了,丟下行李直接躺倒。

原本只想休息一下然後開始整理,迷迷糊糊竟睡着了,直到包裡的手機鈴聲大作才被驚醒。她坐起來去摸,接的時候媽媽的聲音在那頭放得老大,“到了也不知道打個電話回家,不知道爸爸媽媽會擔心啊?”

多多說完對不起又講了幾句,短短几分鐘,媽媽還抓緊時間誇了一下葉明申。提到葉明申她就頭疼,還不能拒絕和媽媽討論,一旦流露出拒絕討論的意思,媽媽就會劈頭一頓訓。

所以錢多多隻好支支吾吾,嗯嗯啊啊地在這邊應付,耳邊是媽媽的絮絮叨叨,腦子裡卻控制不住地追憶起與那個男人相處的那些場景。

她知道媽媽爲什麼喜歡葉明申——工作體面,一表人才,性格又斯文,這樣的男人是所有適婚女子夢寐以求的對象,再挑剔的眼光都找不出一根刺來。

這樣完美,爲什麼她仍舊不能接受?就是因爲沒有感覺到火花?都什麼歲數了,還火花!自焚了一次又一次,還學不乖?

怪不得人家說大齡女子都古怪,以前她覺得全是狗屁,現在嘛,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

媽媽還在那邊絮絮叨叨,多多不敢說她已經拒絕了這樣一位完美先生。求饒了!好不容易掛上電話的時候,錢多多無奈至極,再看時間已經過了十點。唉,工作不順可以快刀斬亂麻,可以選擇離開,可生活呢?那畢竟是自己的親人,媽媽等着她給一個交代,然後才能給一衆親戚朋友一個交代。誰都有壓力,最後落實的還得是她。唉!還沒更年期呢,她怎麼已經覺得不堪負荷?

心煩意亂,睡意全無,剛纔許飛與山田惠子熟稔交談的樣子又在眼前不停打轉。錢多多覺得自己有病纔會介意,但又剋制不住不去想那情景。越來越心煩意亂,又覺得飢腸轆轆,她站在窗邊啃手指甲,越想越餓。

不是第一次來香港開會,凱悅更是常住的酒店,她還記得一條街上有間無比美味的粥品店。懶得再想了,她抱定把一切煩心事丟給明天的宗旨,決定放縱一下胃口滿足自己,抓過包推門就往外走。

一出門就看到旁邊那扇門同時被打開,走出來的是許飛,穿着連帽衫和球鞋,再次變回第一次見面時的街頭打扮。

“你們聊完了?”看到他單獨出現,心裡居然有些高興。

“嗯,有一會兒了。”他走到她身邊說話,步子並不大,但感覺是奇蹟般地一瞬就到了她身邊。

“爲什麼穿成這樣?”

“想去跑步。一起嗎?”

跑步?錢多多詫異地低頭看錶,不是說二十多個小時沒睡了嗎?居然還想跑步?他是超人嗎?

他還在等回答,看到她詫異的表情之後只是一笑。

許飛平日裡在公司穿着正式,現在的打扮跟平時所見慣的總監形象差了十萬八千里。他穿着輕鬆,笑起來就更是炫目。雖然錢多多早已習慣,但這一秒仍舊感覺有點兒暈。

妒忌了,她好想變成白雪公主的後媽,抱着魔鏡質問自己的青春去了哪裡,然後在它開口之前一拳砸碎它。

“你這樣出去跑步?這裡可到處都是我們的同僚。”

他低頭看看自己,“不像話?”

“像偷溜進來的大學生,不怕明天他們不讓你進會場?”

“沒事,我就說是來實習的,不要錢白乾。”

BOSS又說笑話,錢多多立刻很給面子地笑了兩聲,笑完往電梯走,拒絕他的提議,“我餓了,要去吃東西。”

開玩笑,她躲這個男人還來不及呢!一起跑步?算了吧。

他舉步和她並肩往前走,搭飛機很有經驗的錢多多今天原本就穿得輕便舒適,現在仍是之前的那套平底鞋九分褲。上海冷,上飛機前她還套着厚厚的短款外套,現在早已脫下,裡面只有一件平領的白色羊絨衫,長長的圍巾很隨便地搭在脖子上。

他想說話,但是電話響了,他停下來接。錢多多自然沒有等他,腳步不停,再往前幾步就進了電梯。

酒店在沙田,街道寬闊,此時十點已過,街上已沒什麼人,錢多多又是一心奔着食物去的,所以一路目不斜視,步履匆匆。

迎面有嬉笑交談聲,幾個年輕人走過來,男男女女打扮很潮,勾肩搭背互相笑鬧,一副趕赴夜店的樣子。她低着頭走路沒注意,擦肩而過的時候被狠狠撞了一下,腳下一個踉蹌。

她擡頭瞪視,那羣人中的一個還流裡流氣地吹了聲口哨,“靚女,什麼事?”

她不會廣東話,不過這句話裡的調笑意味她還是聽得懂的。錢多多氣涌上來,張口就回了一句。

話音剛落,那幾個人就大步逼近了她。近距離之下,錢多多終於看清了面前的形勢。這幾個年輕人頭髮染得五顏六色,嘴裡嚼着口香糖,看着她眼神不善。大冷天的,其中一個女孩子一大截白生生的腰露在外面,依稀可以看到紅黑色的文身延伸向下。

街上安靜,行人稀少,再怎麼理直氣壯都知道會大事不好。錢多多暗暗嚥了咽口水,忍不住步子後退了一點兒。

沒想到背後還有人,一退就撞到了。她倉促地回過頭,還沒看清那人的臉就聞到了熟悉的木香。

“Kerry?”

“嗯。”他應了一聲,然後攬住她的肩膀輕輕一帶,轉眼錢多多的眼前就只剩下一個寬闊的背脊。

他站在她身前跟那羣人說話,一連串很流利的粵語。這男人今天穿得街頭,又一向擅長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三言兩語,說到後來居然跟他們哈哈大笑,拍着肩膀互相道別。

那羣人離開的時候,她已被動地被攬到了他的肩膀下。他人高,手臂也長,很自然地圈着她的肩,自己的身體好像陷在一個獨立的小世界裡。

錢多多還有些心有餘悸,她不由自主地貼近了身邊這個男人的身體。他的連帽衫外層是平絨的,蹭在臉頰上,柔軟溫暖。他應該是剛衝過澡,那隱約的樹木香味更加清晰。

上一次戀愛以後,不知多久沒有過這樣親密的感覺了,她已經有些不習慣了,全身都僵住了。

但是平絨的溫暖和樹木的香味慢慢地將她蠱惑,她耳側貼着他的左胸,有力平緩的心跳聲好像是某種原始的音樂,漸漸讓她放鬆下來。

那羣人終於離開,文身女孩臨走時還用匪夷所思的眼光來回看了她和許飛兩眼,那表情全世界都讀得懂,“你這種女人是怎麼把他吊上的?不搭啊!”

縮在那麼溫暖的小空間裡時間長了,錢多多原本已經有些出神,這時被她一瞪之後猛然驚醒,直起身子就往旁邊退。

拜託,她跟這種街頭打扮的從來都不搭好不好?

對她的突然退卻許飛並不覺得驚訝,他很自然地收回手,雙手插在口袋裡,低頭對着她一笑,“Dora,你還好嗎?”

人家剛剛幫了自己一個大忙,錢多多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之前他究竟說了些什麼。幹嗎非得攬住自己才能解決問題?

只當那個動作沒發生過,她開口先道謝:“謝謝啦,剛纔多虧你。”

“沒事,哪裡都會有這種事。你一個女孩子要小心。”

錢多多哭笑不得,他叫她女孩子,還那麼自然,好像她就是那種擅自離開父母走失的兒童,剛剛被他日行一善地撿了回來。

“你不是要跑步嗎?”算了,不跟頂頭上司計較措辭,錢多多提醒他。

“有點兒累了,還想吃點兒東西。”他還在笑,聲音卻全不像剛纔那樣精神,低了下來,隱約還有點兒啞。

原來他並不是鐵打的,這是錢多多浮上來的第一個念頭。

順理成章,最後的結果當然是兩個人一起去了粥品店。不是第一次來了,她坐下來就叫白果粥,又對他說別客氣,今天她請客。

所謂非常好吃的粥品店,其實就是那種最尋常的街邊茶餐廳,開得臨近居民區,火車席式的軟座,牆上貼着瓷磚,還有很簡單的菜單。

絲襪奶茶滑膩黏稠,白果粥香氣騰騰,錢多多確實是餓了,顧不上斯文,先埋頭大吃。

他也一樣,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捧着面前的食物頭都不擡。

雖然不擡頭,但畢竟是面對面坐得很近,她用眼角將對方的情況看得清楚。吃到一半,錢多多突然忍不住,擡起頭講了一句:“昨天,你是開玩笑的吧?”

他也正擡起頭,聽完沒回答,看着她,眼一彎笑了,然後繼續吃。

被他笑得稍微輕鬆了點兒,錢多多補了一句:“餓慘了?”

“是啊,在飛機上吃東西就跟沒吃一樣。你呢?”

“也有點兒,不過也不全是。我有壞習慣,越煩就越想吃東西。”實話實說,她低頭繼續吃。

“不怕胖嗎?”平日見到的職業女性多,相處起來都是百般矜持,很少有像她這樣吃相如此肆無忌憚的,所以每次看到她吃東西,都覺得是一種享受。

“先生,想想那些災民,有的吃就不錯了。要惜福好吧?”

他笑,“好吧,煩了就吃東西,算個好習慣。”

“誰像你?累了還跑步,非洲草原上的習慣也算個好習慣。”伶牙俐齒慣了,她回得很快,說完才意識到面前坐的是她現在該退避三舍的男人。有點兒怪自己口快,錢多多趕緊用勺子塞住自己的嘴。

她說話的時候是笑笑的,舉勺子的時候小巧的舌尖在她的脣間一晃而過,剛纔還覺得很疲倦,忽然覺得歡喜,那些疲倦竟一瞬間消失了。

沒聽到回答,錢多多含着勺子看過來,特地補充說明:“說笑啦,別介意。”

他沒有介意,這都是他自己的問題。因爲對一個人有了好感,所以看到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覺得愉快。

勺子還在嘴裡,她等來等去等不到回答。眼前的男人不說話,慢慢地眼睛彎起來,笑意流露,但是仍舊不出聲。

茶餐廳熙攘熱鬧,最簡單的長條白熾燈管投下的燈光明亮,照得四下亮如白晝。身邊有人大聲交談,跑堂的端着平盤穿梭來去,一邊還直着嗓子叫菜:“哪位的生滾魚片粥?三杯奶茶馬上到。”

在這樣嘈雜的氛圍裡,她竟覺得恍惚,又好像有了幻覺,彷彿一切都已經遠離,這世上只剩下他眼裡的笑意,暖暖地浸沒了她。

這頓飯吃了很久,他們走出餐廳的時候街上萬籟俱寂。初春的晚上,風裡涼意柔軟,街燈明晃晃地照射下來,照得平坦的路上一層橘黃色的光。

到底是晚了,又沒穿外套,錢多多吸氣的時候用雙手掩住脖子兩側。

“冷嗎?”他側頭看過來,手指在身邊動了動。

酒店遙遙在望,短短一段路,兩人平行,地上影子交互錯落,有時糾纏在一起,有時又各自散開。錢多多不覺得冷,那種恍惚的感覺還在,她並沒有喝酒,但就是仿若三分醉,居然感覺想傻笑。

“還好。你呢?”

“我?”他笑出聲,“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真好笑,不過全身都感覺到鬆弛愉快,她只是微笑了一下。

還有幾步就到酒店門口了,這時他的步子慢了下來,漸漸地竟落在了她身後。走了幾步發現身邊沒人了,錢多多站定回頭。

“多多。”他就立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看着她,“可以這樣叫嗎?”

“嗯?”那種微醉的感覺還在,她居然毫無警惕心地又“嗯”了一聲作爲反問。

他開口前笑了一下,但是語氣肯定,不帶一絲笑意。

“那不是玩笑,我是認真的。”

天哪!又來?

被震住了,錢多多居然被嚇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突然往後退了一步。

腦子裡天人交戰,她徘徊在斷然拒絕和拔腿飛奔的兩個極端選擇中。眼前的男人不動彈,靜靜地立在原地等答案,臉上的表情很執著。

街上清靜無人,沙田的萬家燈火全在他身後。繁華作背景,他獨自立着,輪廓清晰,但感覺有點兒突兀。

心裡彷彿有一頭潛伏了多年的小獸在那間關着的小房子裡蠢蠢欲動。忽然鼻子酸起來,步子也邁不動了,話也說不出來了。爲了壓抑那種奇怪的感覺,她努力低下頭不看他,眼前只剩下自己投射在地上的那個影子,孤零零的。

橘黃色的街面,黑色斜長的孤單影子,忽然有另一個影子覆蓋上來。她來不及吃驚,身體已經被抱住,蔥蘢木香撲面而來,臉頰擦過柔軟的平絨,然後是他溫暖的嘴脣。

許飛等不到她的回答,只看到她在自己面前低下頭。黑色的頭髮安靜地發亮,髮梢順着肩膀落下來,垂落在她白色的臉頰邊。

他只想伸手去拂開,好讓自己看清她的表情,可是指尖一旦伸出去,就不受自己的控制。她彷彿是一塊巨大的磁石,身體的本能快過意識,下一秒自己就已經吻了上去。

記憶裡糾纏了她數月的那個瞬間又回來了,舌尖溼潤的甜味,鼻端呼吸糾纏。這一次沒有喝酒,身體的反應卻更加敏銳,耳邊彷彿聽得到空氣中一個個小火團爆開的聲音,幸福感強烈到令自己發抖。

知道自己失控,但又控制不了,他吻得深長,氣息灼熱,攬住她的雙手很有力。

分開的時候,他把額頭抵着她的頭想說話。嘴脣一旦分開,清冷空氣將她仍舊溼潤的脣刺激得微微一抖。太刺激了,她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

吸口氣讓自己鎮定,可是心中翻騰,手指顫抖。許多話在脣邊衝撞,怕自己開口就會胡言亂語,她努力了半天才吐出幾個字:“Kerry,別這樣。”

“爲什麼?”他反問。

“我比你大。”她說事實,說給他聽,也說給自己聽。

“那又怎麼樣?我媽還比我爸大八歲呢。”

原來如此!錢多多眉毛動了動,果然是強勢的家族遺傳。

“我們在一個公司,是上下級,怎麼可能?”

“有關係嗎?”他表情疑惑,“我不在乎那些。”

“我在乎!”被他氣死,錢多多叫了一聲,然後撇過頭咬牙切齒,“我不是那些二十出頭的小女孩,要玩別找我。”

“我說了我是認真的。”他眉毛皺起來,又重複了一遍。

“我也是認真的!”她吼回去。

他沉默了,錢多多一口氣泄下來,突然感到莫名沮喪。

她對他有感覺,否則不會這樣心亂如麻,不會這樣忐忑不安,但她真的累了,不想再戀愛。戀愛做什麼?戀愛就能有結果?戀愛就能讓她從現在這一切的煩惱中解脫出來?

嘆息了,她心灰意冷,想離開,但是臉上一暖,是他的手掌覆上來。他捧着她的臉頰,好像是捧着她的心。

耳邊有聲音,很低,是他又重複了一遍,“別害怕,我是認真的。”

太過分了!怎麼都說不通!

鼻樑酸脹,眼角刺痛,倉促間她閉起眼睛,脣上又有吻落下來。身體軟弱,她再沒辦法抗拒那樣強烈的渴望,錢多多又嘆息了一聲,慢慢地回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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