皚皚深雪,血色泥濘,滿地積雪被那些跪爬過來的膝頭踐踏得四處亂濺,灑落在君珂的臉上。
天地喧囂,風雪卻似在這一刻屏息。
君珂沉默着,慢慢坐了起來。
“好,我寫。”
正在哭喊的侍女們,驚得一呆,跪爬在地,仰脖子看着君珂,不動了。
沈夢沉眉一挑,一個離君珂最近的侍女,狂喜地將筆墨紙張趕緊捧了過去。
君珂卻不接。
侍女驚得身子一軟。
“沈夢沉。”君珂冷冷仰頭看他,“這好歹算是我人生裡第一份婚書,你逼迫我寫也算了,難道還要我趴在這骯髒的雪地裡寫?”
“你不是最喜歡呆在這雪地?”沈夢沉話裡似有深意,聽得君珂心中一緊,隨即他就笑道,“你願意換個地方,自然由你。”
君珂慢慢爬起身來,推開那些侍女的攙扶,步入迴廊盡頭的暖閣,站在暖閣門口回身看着沈夢沉,道:“哪怕是被逼寫的婚書,那也是我的私事,我的私事不喜歡任何人圍觀,讓所有人都退下去。”
沈夢沉笑而不語,君珂斜睨着他,“怎麼?不敢和我獨處?”
“小珂
。”沈夢沉微笑,“你要知道,即使你用這種法子,暫時救了這些下人的命,可我只要不高興,她們一樣會爲你而死。”
“沈夢沉,你的人生只會一樣威脅逼迫嗎?”君珂也笑,帶點哀涼,“你玩這些花招做什麼?不就是想把我逼成和你一樣的瘋子?不就是希望我和你一樣骯髒黑暗?不就是要我承認,我君珂所謂的光明正義,經不住現實的考驗,骨子裡一樣無恥自私?”
沈夢沉第一次怔了怔,看君珂的眼神更深幾分,半晌才一點頭,“好,我還真是小看了你。”
“真是讓你費心了。不過,我,君珂,”君珂靠着牆壁,一指鼻子,“從來沒有自認爲光明正義,沒有自以爲是救世主,你沈夢沉不認爲無恥惡毒是罪,我君珂也一樣不認爲,自私利我是罪!”
“周將軍夫人恩將仇報,我一樣送她去死!”
“周桃試圖奪我性命,我一樣任她步入死境。”
“柳杏林在成王府救我性命,我爲了逃生,一樣會賴他對我始亂終棄。”
“雲雷軍……”君珂仰起頭,長吁一口氣,眼底泛起淚花,“我心裡明知十三盟民的死是誰的責任,我一樣裝不知道,沒對雲雷說明真相!”
“世間情義有輕重之分。我一直受納蘭述堯羽衛恩德,得他們扶持至今,生死與共,我爲了他們安全,連雲雷軍都可以對不起,放棄陌生人的生命,有什麼不對?”君珂冷笑,一指那些傻傻呆在廊下,緊張聽着他們對話的下人,“現在我就告訴你,我爲我願意護持的人和事,不惜心腸如鐵!這些人,我會盡力去救,救得了,是他們運氣,救不了,是你沈夢沉太狠毒,是我君珂太無用,但是,你別想我因此認爲,這便是我的罪。”
她仰頭一笑,轉身進了暖閣,聲音冷冷地拋下來,“所以,你如果還要殺,請便!”
她一轉身,牙齒便咬住了下脣,逼回了眼眶裡即將流出的眼淚。
心腸如鐵,當真容易?
看着那樣的死亡,因爲自己,活生生一次次上演,要怎樣強大堅毅的心志,才能無動於衷?
她做不到
。
但瞞不過沈夢沉,她便救不了這些人,更救不了自己。
那是個專攻弱點的陰毒男子,她君珂,就算滿身弱點,從今天開始,也必須學會武裝到牙齒。
君珂決然而去,看也不看那些下人一眼,沈夢沉沒有動,默默佇立在長廊上。
四面屏息,凜然等候命運的宣判。
半晌他輕輕揮了揮手,姿態看來有幾分疲倦。
侍女們狂喜,趕緊退了下去,連侍衛都退到院外,偌大的院子,空蕩蕩只留下幾具屍首。
沈夢沉一進暖閣,就看見君珂大馬金刀地坐在首位上,舒舒服服靠着褥墊,見他進來,主人似地揮揮手,“坐。”
沈夢沉站在門口,一瞬間也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這君珂,是不是剛纔被刺激得不正常了?
君珂毫不客氣地在桌上翻,找出一個點心盒子,抓起來就吃,沈夢沉默默看着,見她吃得狼吞虎嚥,就差沒翻白眼,忍不住道:“這點心冷了,我叫廚房送飯過來。”
君珂哪裡敢讓他叫一個下人過來,三兩下將點心塞在嘴裡,拍拍手上點心屑,“飽了。”
沈夢沉下頜對桌上筆墨點了點,君珂瞥他一眼,“急什麼。”
她靠在榻上,將衣襟拉開了些,衣服早已被雪溼透,貼在身上,她隨手撕下一截內衣,將先前因爲激憤而微微裂開的傷口捂住。
鮮血染紅布條,她咬牙,艱難地試圖包紮,但是不解衣服,又是單手,哪裡包紮得起來,沈夢沉一直盯着她,先是欲言又止,此刻終於道:“我幫你。”
君珂挑起眉,一雙眼睛烏金閃爍地看過去,“行啊,過來。”
她這種眼神和語氣,沈夢沉反而猶豫了一下——君珂激憤也好,暴戾也好,決然生死相脅也好,那都是他了解的君珂,但此刻她突然性情大改,一切脫出了掌握,他覺得陌生
。
沈夢沉一向沒什麼冒險精神,對於不熟悉的人和事,他寧可先謹慎地觀察。
步子邁出三步,停在君珂身側三尺,隨即他笑道:“男女授受不親,咱們還沒成親呢不是?”
“沈大人真是正人君子。”君珂淡淡一句,胡亂包紮好,眼神裡掠過一絲失望。
這狐狸,還是謹慎得要死。
“可以寫了吧?”沈夢沉將筆墨推過來。
“我只寫婚書,不寫絕筆。”君珂盤膝坐着,漠然道,“沒得商量。”
“哦?”
“戚真思應該能猜出我們之間有生死聯繫。”君珂冷笑看他,“換句話說,你不能殺我。那麼這個絕筆,除了告訴堯羽衛他們這是假的之外,還有什麼作用?你以爲能刺激到誰?”
沈夢沉靜靜盯着她,半晌也笑了笑。
“我也希望,我們的婚書,和世人一樣,不要加上那些血淋淋的字眼。”他柔聲道,“寫吧,我很期盼看你寫下那些。”
君珂撇嘴一笑,拖過紙,抓住筆,沈夢沉看着她抓筆的姿勢,倒吸一口氣,忍了忍沒說話。
“君珂沈夢沉,今予結縭之喜。願琴瑟合御,百年靜好。”
“縭字怎麼寫?”君珂咬咬筆桿,寫了個“離”字。
沈夢沉:“……”
“琴瑟兩個字怎麼寫?”君珂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寫了個“情獸”。
沈夢沉:“……”
君珂寫完還不罷休,開始在四面畫花。
畫得像也罷了,關鍵問題是她畫得東西,線條抽象,造型詭異,遠看像亂麻,近看像屎坨
。
“這是什麼?”沈夢沉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問。
“婚禮請柬都是有花紋的。”君珂淡淡道,“雖然你簡慢我,誠意不夠,拿這破白紙寫婚書,但我對我的第一份婚書還是很重視的,沒有紅紙,就畫點花。”
“我沒聽說過這規矩。”沈夢沉審視那花紋,想看出什麼端倪。
“這是我家鄉的風俗,你要娶我,就必須按我的規矩來。”君珂理也不理,對沈夢沉看看,然後下筆,再看看,再下筆。
“你在幹什麼?”沈夢沉忍了忍,又問。
他已經開始覺得,之前一直玩弄在手掌心的那隻小母老虎,似乎現在有點脫出掌心了,她做的事,哪件都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不過,當初,不也正是因爲她的出乎意料,他才第一次會認真去注視一個女人?
“要附新郎新娘照片。”君珂嘆口氣,“沒照片,我親手給你畫一個。”
沈夢沉心中一堵——畫朵花都慘不忍睹,畫他?
那畫出來的能是人嗎?
然而不知怎的,卻沒想過阻止,當真就那麼靜靜站着,給她當模特。
他立在室內昏黃的光影裡,看對面伏案靜靜畫畫的少女,畫幾筆,擡頭看他一眼,眼神平和而認真。
沈夢沉突然有點恍惚。
印象中,自從認識她,似乎從沒有這樣寧靜相對的時候,似乎她也從沒有這樣平和而專注地,看過自己。
對面的少女沐浴在燈影裡,鬢髮微微有些蓬鬆,被燈光勾勒出淡金的輪廓,低垂的臉,可以看見鼻尖小小玉珠一點,抓筆的姿勢很可笑,專注的神情,卻很動人。
他見過她專注的神情,但從來不是對他。
此刻終於得見,一瞬間四面飛雪都似靜了靜,洪荒深處,深淵之底,聽見心絃微撥的低音
。
剎那渡越萬里,擴散至一個人的全部天地。
暖閣裡很寂靜,只聽見落筆於紙的沙沙聲響,君珂大多時間都垂頭,燈光落在她的發上,將緞子般的黑髮反射出一片銀光,溫柔而炫目,沈夢沉心中一片柔軟,不自知地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撫她的頭髮。
君珂沒有擡頭,身子卻微微一僵。
這一僵輕微到連君珂自己都未必察覺,沈夢沉卻立即驚醒,腳步一撤,已經又退出三步開外。
君珂低着頭,咬着嘴脣,眼神裡掠過一絲懊惱。
又失去了一個機會。
已經花了很大力氣控制自己的反應,可是終究不行。
實在是內心深處,對沈夢沉到了極度的憎惡,以至於身體會違背意識,自動做出抗拒。
她心底無聲嘆息,臉上卻毫無動靜,專心將畫畫完,將紙一推,笑道:“好了。”
沈夢沉手一招,紙張懸空飛過來。
看見“婚書”的第一眼,沈夢沉的臉色,此生以來從未這般精彩。
紙有尺半見方,地方不小,短短一排字應該空出很大空白,但現在,這些空白的地方,都畫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
抽象詭異的花紋。
錯字連篇的內容。
頂頭一個肥胖的豬,抓着條蛇,身上似乎還有翅膀。
底下兩個似乎是人的東西,左邊一個還不錯,大眼睛女娃娃,用筆圓拙而可愛,右邊一個就詭異了。
黑漆漆一個玩意,頭上長角身後有尾,披了個黑披風,抓了個三叉戟,身後跟兩個牛頭馬面,各自戴着黑白高帽。
這種造型沈夢沉自然不認得,如果君珂那三個死黨在,怕就得趴在了地上
。
惡魔的造型,帶着牛頭馬面,牛頭馬面卻頂着黑白無常的帽子——形象錯位,中西混雜。
還畫了很多似乎是心的東西,就是每個心上面都有彎曲的裂痕。
“這些都是什麼?”沈夢沉抓着“婚書”的手指捏緊。
“標準婚禮請柬格式。(. 棉花糖)”君珂輕描淡寫聳聳肩,“花邊,畫像,粉紅心,丘比特,完美結合。”
“求……比特?”沈夢沉皺眉,他自然知道那隻黑漆漆的長角怪物八成畫得就是他,不必再找氣受了去問君珂了,但這個什麼求比特在哪裡?
“這隻豬叫求比特?”找來找去終於找對了地方。
“那是豬嗎?”君珂豎眉,“是愛神!小愛神!你看他拿着弓!”
沈夢沉盯着那條拿蛇的長翅膀的豬,心想君珂到底是從哪裡來的?遍地怪物?
“丘比特都認不出,難怪你這輩子沒人愛!”君珂猶自憤憤不平。
四面靜了靜,空氣裡忽然有點窒息感,君珂心底一驚,擡眼一看,暗影裡的沈夢沉,眼神幽暗。
那種涼而冷的眼神,看得君珂心底一顫,然而隨即沈夢沉便恢復如常,淡淡一笑,將“婚書”折起,收在懷裡。
“好好休息吧,等着我們的成親之日。”沈夢沉對她一笑,容色光豔。
“沈夢沉,我有一個結婚願望。”君珂趴在桌上,托腮看着他。
沈夢沉有點詫異地轉身——君珂會把這成親當真?
“請你一定要成全我。”君珂笑眯眯仰望他,雙手交握在心口,“我想——新娘變寡婦!”
“……”
一陣靜默,隨即門重重關上,沈夢沉一揮手,數百名手下圍住了暖閣
。
他沒有點君珂穴道——他的點穴方式比一般高手霸道,君珂已經重傷,時辰久了未必經得起。
不點穴道也不怕她逃出去,君珂沒可能那麼快恢復功力,何況重傷在身。
回到自己書房,沈夢沉召來高近成。
“找個字跡模仿的高手。”沈夢沉將婚書折起,只留了中間那行字,給高近成看,“把這婚書模仿出來,當然,錯字給我改掉。”
“是。”高近成疑惑地看一眼婚書,領命而去,心想直接拿出去就是,何必費事尋模仿高手?
模仿高手很快找來,將婚書內容模仿完畢,沈夢沉重重賞賜,那人歡天喜地離去,剛剛走到門口,便聽見“哧”的一聲。
這倒黴人低頭看去,看見胸前一截刀尖。
高近成在他身後拔出刀,無聲吹了吹刀尖的血,並不敢多看沈夢沉一眼,趕緊帶上門離去。
他並不認爲這個不相干的人有必要殺害,但很明顯,主子有些心事,不願意讓人知道。
沈夢沉看着他離去,將門關起,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錦囊,打開錦囊,裡面噹啷一聲掉出一串東西。
那是一把做工精良的瑞士軍刀。
曾經君珂撲入轎中拿來刺殺他,被他繳獲的戰利品。
這麼久,一直帶在身上。
沈夢沉在燈下,認認真真將那婚書看了很久,半晌,手指慢慢在那大眼睛娃娃臉上撫過。
又瞥了一眼黑角惡魔,輕輕一笑。
妖魔鬼怪又如何?只要是強者,就配得這天下一切最好的。
他取出一張油紙,將那鬼畫符的東西小心地包了三層,才和軍刀一起,放在了錦囊裡,再次貼身放着
。
隨即他起身,推開窗。
後窗正斜斜對着關押君珂的那個暖閣,燈光映亮窗紙,隱約可以看見一個人影在窗前走來走去,慢慢地伸臂拉腰,似乎在做着什麼恢復動作。
那人全然沒有察覺遠處有人靜默地窺視,已經脫去了外衣,在攏了火盆的暖閣裡,只穿了貼身內衣褲褂,默默地恢復身體。
內衣褲褂雖然寬鬆,但是終究短了些,有些緩慢的上擡動作,隨着舉起的手臂,漸漸衣服被拽拉而起,顯出胸前微微起伏的輪廓,一簇水波般涌起,再緊湊細緻地收束,沉默遠觀的人,眼底因此飛激出浪花。
偶爾也有彎腰動作,重傷的人畢竟動作艱難,卻在努力堅持,腰慢慢地俯下去,腿部的曲線緊繃優美,流水般的滑暢。
沉默遙望的人,突然閉上了眼睛。
雪夜無聲,隔窗遠影。
他在這窗裡據闌遠眺。
她在那窗裡心無旁騖。
卻不知道,是誰,裝飾了誰的風景。
仁化城外的一個無名小村,夜半寂靜,燈火全無,但每間屋子裡,都有人整束衣裝,大睜着警惕的眼睛。
這是堯羽衛目前潛伏的地方。
馬上就要離開冀北前往堯國,一應路線已經計劃完畢,只是戚統領出去了一陣子,說是打探消息,衆人等她回來。
黑暗中有衣袂帶風聲響,一條人影輕輕落地,手裡還拎着東西。
落下的是戚真思,沒有進納蘭述的屋子,卻鑽進了晏希的住處。
只有離羣索居的晏希,他的屋子才只有他一人。
她一落地,晏希立即便從牀上坐了起來,平平靜靜地道,“七年零三個月又五天前,你進過我房間,現在你終於又來了
。”
他目光灼灼,一副恨不得現在就把戚真思拉上牀的模樣。
戚真思尷尬地揉揉鼻子,將手中的一個小箱子遞過去,道:“七年前我求過你一件事,現在我求你第二件事——這東西你給我保管好,但不到合適的時機,永遠不要告訴任何人。”
晏希接過箱子,問都沒問便點點頭。
戚真思舒出一口長氣。
如果可以,她當然希望避晏希遠遠的,但縱觀現在的堯羽衛,她能託付的,也只有晏希。
箱子裡的東西,是許霖山交出來的,屬於成王府所有重要的文書印鑑。戚真思先前混進城內,想打探君珂的消息,她當然知道成王府的密道,在密道口無意中遇見了許霖山。
許霖山將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戚真思,也被戚真思要求交出了所有的東西,並安排他在城中原先堯羽衛佈置的暗樁處先躲藏,風聲過後出城遠走。
戚真思拿到了這些東西,現在卻不是使用的時候,文書信物都是死物,兵權在別人手裡纔是關鍵。這些東西,除了一些要緊軍報,和冀北近期的情報她要留下分析外,其餘的都是爲納蘭述而保留,以待將來他奪回冀北再派上用場。
戚真思不敢將這些東西都帶在自己一人身上,想來想去,只有託付晏希。
晏希收下,她也微微放心,道:“那我先走,去看看主子。”
還沒走出兩步,身後晏希忽然道:“你最近睡在他房裡。”
戚真思背影僵住,半晌纔開口,聲音霎時陰冷,“那又如何?我以前也經常睡在他房裡。”
“一年零七個月前,你就沒在他房裡睡過。”晏希語氣漠然。
“現在他需要我。”戚真思答得簡單,“晏希,這不是你操心的事。”
“你在不安,猶豫。”晏希靜靜道,“你要做當初大長老要求的事了嗎?”
“晏希
!”戚真思霍然回身,眼神陰鷙,“記住你的身份!記住你在天語圖騰前發過的誓言!”
“戚真思。”晏希坐在牀邊,雙手緊緊摳住牀板,仰頭看着她,這冷漠少年,此刻眼底竟然晶瑩閃動,“我們天語,從無只有一個選擇的絕路,你不要——”
“是還有一條路。”戚真思猙獰一笑,一陣風般捲了出去。
“可是這條路,我若選了,你會後悔!”
小屋裡的爭吵只是一瞬間,下一瞬戚真思砰一聲推開了納蘭述的門,進門之後就將門給閂上。
納蘭述靜靜睡着,他自昨夜昏倒之後一直沒醒,體內的真氣遊蕩不休,時有時無,雖然沒有走火入魔,卻也看不出好轉的跡象,戚真思努力地等他醒,卻又害怕他醒來之後,一切又換個模樣。
她閂好門,向納蘭述走去,到了牀邊並沒有停,直接甩掉了鞋子,上了牀。
納蘭述靜靜睡着,絲毫不知道自己身邊有人侵入。
戚真思在納蘭述身邊躺下來,睜大眼睛望着帳頂,半晌,一道細細的水流,從眼角滑落。
她沒去擦那道水流,直挺挺睡着,等淚水在冰冷的空氣裡完全乾透,才伸手,拉過身邊的納蘭述,把他的肩,抱進自己懷裡。
幾乎剛剛抱住納蘭述,納蘭述身子就立即動了動,眼睛沒有睜開,胸膛上卻真氣鼓盪,隱約“砰”地一聲。
戚真思受他無意識近身一擊,頓時一聲悶哼,脣角逸出血絲。
她擦了擦嘴角,沒什麼反應——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每次要想和納蘭述靠近,就必然是這個結果。
“死小子……”她咧嘴笑笑,一把拎住納蘭述耳朵,咬牙切齒地道,“十幾年前天天都是我抱着你睡,那時候你小子拼命往我懷裡鑽,現在怎麼這個德行?難道當真嫌我平胸?”
納蘭述沒反應——即使是意識狀態不清,他似乎也有一定的辨別和選擇,拎他耳朵是可以的,碰他身體是不行的
。
戚真思放下手,怔怔地嘆口氣,幽怨地道:“誰想佔你便宜?碰一碰也不行麼?你好歹得醒,我們才能走啊!”
她稍微拉開了一點距離,有點僵硬地靠在枕上,抓着納蘭述的頭髮在掌心揉,低低道:“小珂在城裡呢,也不知道怎麼樣了,我覺得她不會死,沈夢沉那個混賬,怎麼捨得讓她死?什麼小妾什麼絞死,都是胡扯!他兩人明明就是同脈之體,不然小珂也不會自盡,唉……這麼個烈性子,你喜歡這麼個烈性子,我也……”
她停住,眼睫垂下,眼神有點幽黯,隨即又振作地笑了笑,“剛纔我想去救她,可惜現在的成王府,還真是不容易進,書房裡的那個地道,給許霖山用過一次,必然會被沈夢沉發現,萬萬不能用第二次,別的地方雖然還有地道,卻離沈夢沉太遠,出手救人只能一次,一旦被沈夢沉發現就前功盡棄,我想過了,等你醒了,你們先出發,然後我再……”
她停住了,再次把了把納蘭述的脈,她每次把他很多次脈,自然知道他沒醒,不然也不敢和他說這些。
“他們嘴上不說,但其實都背後罵我隱瞞消息無情無義。”戚真思嘴湊在納蘭述耳邊,悄悄道,“可是我告訴你了哦,你聽不見,可不關我的事。”
納蘭述沉睡不動,戚真思放開手,靜靜坐起,頭埋在膝蓋上,抱緊了雙肩。
這個桀驁兇厲的女子,此刻靜室冷月下,背影看來竟有幾分孤涼。
半晌她回頭看看納蘭述,又看看天色,想了想咬牙道:“說不得用強一回。”
手一伸,搭住了納蘭述背部風池、大椎、肺俞三穴,按在穴道上的手指用力,就要將納蘭述拉近自己。
納蘭述霍然睜眼。
那雙明澈又幽邃的眸子一睜開,瞬間光芒爆射,直直盯着戚真思,目光似警惕似陌生。
“滾開!”
戚真思一驚,手上力道卻未鬆,還要再加一把力,納蘭述突然張開嘴
。
噗地一股氣流噴出,割面如刀,戚真思向後一仰手一鬆,納蘭述振臂抖肩,一股雄渾力道,剎那間將戚真思推了出去,砰一聲撞在門上,去勢猶未絕,竟然啪地撞破門板,穿門栽在了雪地裡!
戚真思脣角殷紅,倒在地下一時竟不能爬起,堯羽衛聽見聲響都撲出來,看見這一幕頓時呆了。
“老大,怎麼……”
人人眼神古怪——這造型奇特啊,老大衣衫不整,還沒穿鞋子,被主子從房裡給扔出來,這這這……
“看什麼看?”戚真思頭一揚,“我去強姦他!沒成功,就這樣!”
她這麼一說,堯羽衛們曖昧的臉色反而立即正經了——哦,兩人一起練功來着。
對堯羽衛這種生物,有時候就是要反着來……
戚真思支撐着爬了起來,臉色潮紅,她這一兩天已經幾次這種待遇,也受了點內傷,當下讓堯羽衛補好納蘭述屋子的門,回自己屋裡療傷了。
她不知道,她剛一離開,已經又閉上眼睛的納蘭述,突然又睜開了眼睛。
他眼神還是剛纔那種發直卻又極有力度的目光,那樣狠狠看了屋頂半晌,眼睛裡漸漸透出點奇特的迷濛和疑惑之色。
此刻內息澎湃,卻時有時無,而腦海裡也是一樣,似有無數光影繚亂,難以辨明,耳邊有無數聲音迴旋,哭泣呼喊,最後漸漸凝成幾個破碎的字,落入意識深處。
“……小珂……同脈……城內……絞死……”
納蘭述怔怔坐着,沒能把這幾個字串聯成一個完整的脈絡,卻直覺地坐起身,無聲無息套上了外袍。
他下牀,找到自己的武器,佩在身上,身邊有面鏡子,他瞟了一眼。
鏡子裡的人臉色蒼白,眉宇微青,憔悴而消瘦,甚至下巴還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
這個人看起來有點陌生。
納蘭述只瞟了一眼,便沒有再看,他的腦海裡現在什麼都沒有,只盤桓着那八個字,而那八個字,就像魔咒捆住了他,令他覺得,必須要離開,去城內。
衣袖一拂,後窗無聲無息開了。
他暈了一天一夜,最瞭解他情況的戚真思都說過他暫時不能醒,堯羽衛都有點大意,幾個衛士來來去去,專心修門板,帳簾半卷着,偶爾看一眼,只看見腳頭半截被窩,還以爲他在。
納蘭述身形一閃,便從窗子裡越了出去,沒入黑暗中。
天光亮起,正是開城門的時辰,一大早士兵去開城門,推到一半推不動,低頭一看,一個男子靠城門睡着。
“哪來的傻小子,半夜在城外睡覺,也不怕凍死!”那士兵罵了一聲,卻還算好心,推了推這男子,“起來!起來!開城門了!”
那男子擡起頭來,一張染了霜的臉,眉毛上都結了冰晶,那士兵怔了怔,只覺得這人雖然憔悴蒼白,可真是好看,但後面排隊的人羣讓他煩躁起來,也沒仔細看,便道,“進不進?快點!”
那男子起身,默不作聲進了城,士兵看着他的背影,咕噥一句,“怪人!”
半個時辰後,一騎快馬送來了幾張文書,士兵們一見來人馬匹上的標誌都恭敬地躬身——這是成王府的人。
“把這些張貼在城門上,快。”來人扔下一卷紙,策馬而去,往其他地方去派發張貼了。
士兵們撿起紙卷,好奇地翻看,卻是一張婚書,還有幾張懸賞捉拿的畫像,畫像上鉅額賞金,令這些貧苦士兵眼睛放光。
“抓到一個,就發財嘍,也不用在這裡苦哈哈捱日子了。”衆人隨口打趣,將婚書和畫像都貼在城門上,百姓立即好奇地圍攏來。
那個開門的士兵也在其中,抱着臂先看那婚書,“君珂沈夢沉結縭之喜?這都誰?兩個名字都有點熟啊?”
再看那畫像,其中一張他一眼掠過,正要走開,霍然又回頭,飛快地湊上去,仔細看了幾眼
。
“是他!”
士兵呆在當地,傻了。
人竟然給自己放進來了!
這隻能說太巧,納蘭述並不是得到婚書消息而來的,他到來在前,沈夢沉張貼畫像和婚書在後,遲了一步。
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在城門懸賞畫像,就是因爲沈夢沉並不認爲,堯羽衛和納蘭述,會立刻奔入城內救人,只要戚真思在,她會用盡辦法攔住納蘭述。只有婚書出現,戚真思纔可能攔不住。那時再張貼也不遲。
可以說沈夢沉的推斷不錯,但世上事從來不按人力計算而行,意外,永在發生。
沈夢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納蘭述現在的奇異狀態,導致戚真思也沒能攔住他。
那士兵愣在那裡,思考着是立即報告長官這個首犯已經進了城,還是隱瞞下這消息?
他看看畫像上的賞銀格,吞了口口水,無限懊惱——鉅額賞金已經和他擦肩而過,因爲就算城內的人抓到納蘭述,也不再是他的功勞,反而他有可能因爲誤將要犯放進來,而受到殘暴的黑螭軍的懲罰。
“李德,在想什麼呢?有什麼發現?”一個城門官走過來,看了他一眼。
那士兵打了個顫,搖了搖頭。
“沒有。”
納蘭述自然不知道城門這裡,一個人的想法,令他逃脫了一次危機,他此刻正站在城內一條街道前,隔着熙熙攘攘圍觀的人羣,看着牆上剛貼上的一張紙。
“君珂沈夢沉,今予結縭之喜。願琴瑟合御,百年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