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就悄然無聲的墓園, 到了晚上更是死寂。
光影詭異,幾乎沒有人會在這個時間掃墓。
小林子把束剛買的白色百合放在了母親的靈位前,用手輕輕的撫摸着她的相框問:“媽, 你想我了沒?”
當然, 絕不可能有回答。
“我在美國過的很好, 要讀博士了, 你很開心吧?”林亦霖彎起嘴角:“真的, 在那裡生活得很輕鬆自在,老師同學都特別善良,還有陳路和他媽媽, 也很爲我着想,就是好多好多時候, 我都會毫無預兆的思念你, 思念到心臟都疼, 媽媽,我真的很特別讓你也過上好日子, 住在大房子裡,彈彈琴、養養花,衣食無憂,不再受人白眼,不再手頭拮据, 可是你都不給我這個機會, 我有能力了, 你卻早就不在了。”
他是個很堅強的人, 再多的困難都沒辦法將他擊倒。
但每次到了母親面前, 卻仍舊脆弱的像個孩子。
林亦霖說着說着,眼淚就落了下來, 他很痛苦的扶住遺照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呼吸都在顫抖。
是不是擁有陳路會把人生中其他的幸運都耗光,所以自己纔在年少時就失去一切?
在大洋彼岸,當他幸福着、奢侈着,享受着榮耀與愛的時候,眼前便總會回想起母親爲了能讓自己節衣縮食,十年了連件新衣服都捨不得買的貧寒模樣。
林亦霖哭着哭着,把腳邊的一個巨大的紙袋拎起來,拿出裡面緞子包裝的香奈兒連衣裙,拖在遺像前問:“媽媽,你喜歡嗎,我覺得你穿上,肯定會很好看的。”
眼淚滴在桃粉色的絲綢面料上,留下了暗色的傷痕。
林亦霖低着頭努力平息着激動而又痛苦的心情,千言萬語,都在夜風中化成了沉默。
也不知道呆站了多久,他才重新把裙子裝好放在地上,拿出手絹擦了擦狼狽的臉,準備不着痕跡的躲回酒店。
畢竟所有的傷懷,都會惹人擔心。
誰知道轉身的剎那間,小林子就看到無比熟悉的身影。
陳路安靜的等在不遠的地方,藍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
林亦霖尷尬低頭:“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什麼時候來的呀?”
“我給酒店經理打過電話,叫他等你回去時告訴我一聲,結果你沒回去,我繞着北京找了你一會兒,想你也沒別的地方會去,就到這兒來了。”陳路遲疑着走進,摸摸他哭紅的眼睛:“別難過了,我心疼。”
“對不起。”林亦霖對於自己今日故意對他隱瞞,是真的感到抱歉。
陳路擁抱住他:“是我疏忽了,每次都拉着你一起來掃墓,卻忘了你會有話想單獨跟媽媽說。”
林亦霖聲音哽咽地輕笑:“總得要講講你的壞話啊。”
對於失去母親這件事,陳路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好像平日裡慣用的甜言蜜語都沒什麼用。
因爲死亡不是一個瞬間的事情,一個人死了,會讓活着的人,永遠都沉浸在懷念與遺憾之中,無法自拔。
——
夜更深了,周圍無人打擾。
兩個人難得像小時候一樣,坐在臺階上對着星空肩並肩的聊天。
“雖然說人要爲自己而活,可真的爲了自己,哪有那麼多力氣呢?”林亦霖苦笑:“小學、初中、高中……我真的沒浪費過一秒,都在努力學習,只想着以後要賺錢,讓我媽過上富足的生活,別的孩子喜歡的漫畫、動畫片、小說我一點都不瞭解,真的,就算是現在你和杜威整天討論的那些動漫和主機遊戲我也完全不明白,唯一有過的消遣,就是讀書館裡借來的舊詩集,其實這樣活着挺乏味無聊的,下輩子有機會,我想做個幸福的普通人。”
陳路當然不會忘記,自己剛剛認識小林子時的膚淺和殘忍,嫌棄他沒有華麗的衣衫和任性的瀟灑,討厭他對待別人的小心翼翼和刻意討好。
直到後來漸漸看清這個男生瘦弱的軀殼裡究竟裝着怎麼樣的靈魂,才一步一步被吸引、被震撼、被征服。
只是時過境遷,那些感覺,硬要說出口,也找不到開頭。
“我媽去世後,我在做的事情彷彿只是出於慣性,大家都曾責備你沒有替我着想而害了我,其實我也沒爲自己想清楚,爲什麼非要出國,爲什麼非要所謂的優秀。”林亦霖垂着眼眸:“那時的我不是對你沒感情,只是……”
他勇敢的和陳路對視,承認往事:“只是在潛意識裡覺得你不會永遠喜歡我,所以還是想要自私的去努力生活。”
陳路愛着他,早就漸漸的理解了他的全部,聞言淡笑:“那現在呢?”
“現在,你就是我努力的理由啊。”林亦霖小聲說:“所以,之前賭博的事,我真的不是太堅持,若是有一天你不需要我努力了,我也會毫不猶豫的放棄。”
“不會有那一天的。”陳路立刻保證。
“人生無常,誰知道呢?”林亦霖的情緒平靜了許多,問道:“有煙沒?”
陳路在皮衣外套裡找了找。
林亦霖瞪他:“不是戒了嗎?竟然隨身攜帶。”
陳路用笑容糊弄。
林亦霖沉默地給自己點上,靜靜地吸了一口,而後就用夾着煙的手支着額頭閉眸休息。
總是向前狂奔的生活中,難得有此刻的無牽無掛。
他向陳路說出的這些話語,簡直比在他面前脫下衣服還要□□。
將心掏出來,不是給最愛的人,又怎麼可能做得到。
陳路忠心的陪在旁邊保持安靜,只是在風吹來的時候,才問:“冷嗎?”
林亦霖睜開還氤氳着淚水的眸子,搖頭。
陳路自己不聽話,卻不願他傷害身體,拿過煙又握住他的手:“這麼涼,還說不冷。”
林亦霖無聲的靠進他的懷裡。
“每次回北京都跟這幫人鬧來鬧去,是不是沒意思?”陳路說:“明天帶你去個特別的地方。”
“什麼特別的地方啊?”林亦霖感覺之前約會時,幾乎把能去的地方全都走遍了,只當他又發現了新開業的休閒場所。
陳路繼續抽起那隻煙,笑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
好多年前要顛簸許久的距離,因爲高速的修建和轎車急速的飛馳,竟然花了一個小時就到了。
次日清晨,林亦霖呆呆的看着車窗外又熟悉、又陌生,只曾在夢裡出現的地方,百感交集。
因爲大少爺竟然把他拉回了自小長大的縣城。
原本落後又冷清的小地方,卻也隨着北京城圈的擴大、經濟的發展和時間的推移,漸漸變得整潔而現代了起來。
“故地重遊啊,這裡無聊到你一個小時都待不下去。”林亦霖不好意思的開口。
“是回家。”陳路邊開車邊順着導航尋找方向:“有你的地方怎麼會無聊?”
“回什麼家,房子我早賣了。”林亦霖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過去。
“賣給我了。”陳路順口說道。
林亦霖很驚訝的微微張大眼睛。
陳路講得理所當然:”我可接受不了我老婆從小睡大的牀給別人糟蹋。“
“神經。”心事重重的小林子被逗得失笑,扭頭不理他,也這才明白爲何當初剛剛把房源掛到中介,就被二話不說的接手。
陳路爲自己申辯:“這是人之常情好不好?”
“你還揹着我做過什麼事?”林亦霖問。
陳路閉口不答,立刻轉移話題:“到了,走,去看看吧。”
林亦霖瞧着停留在記憶深處的小區大門,有那麼剎那的晃神,以爲自己回到了十五歲。
——
很顯然,這些年王子殿下就一直叫人定時打掃房間,維護傢俱家電。
雖然所有東西都是老舊的原款,卻乾淨到纖塵不染的地步,能夠立即使用。
從進門後就很安靜的小林子走進臥室,原來父親畫在牆上的壁畫已經掉漆斑駁。
他按下了牀頭的錄音機,王菲純淨的天籟就在微微的雜聲中被播放出來。
——
請不要灰心,你也會有人妒忌
你仰望到太高,貶低的只有自己
自己都不愛,怎麼相愛
怎麼可給愛人好處
這千斤重情書,在夜闌盡處,如門前大樹
——
那個時候在想什麼,心思昭然若揭。
賣房子時林亦霖只渴望擺脫,幾乎什麼都沒帶走,想到一切的一切,都被陳路偷偷地保護了起來、
“還記得我來這裡住過嗎?”大少爺靠在對於他而言太低矮的的門前笑。
“當然了。”林亦霖把音樂關掉:“當時快被你嚇死。”
“在我十六歲生日的第二天,那晚我就在這張牀上親你,你沒拒絕。”陳路對當時稚嫩又可愛的小林子可是歷歷在目。
可惜林亦霖卻哼道:“滿腦子都是這種事。”
“我滿腦子都是你好不好?”陳路走到牀邊坐下來,扶過他的頭又親了下。
林亦霖依然不會拒絕,反倒淺笑:“謝謝你。”
“謝什麼。”陳路不在乎的挑眉。
“謝謝你沒放棄我。”林亦霖伸手抱住他,右手摸住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似乎在確定所有事情的真實。
“如果是這件事,我也挺感謝我自己的。”陳路笑了笑,溫柔的拍了拍他的後背:“別再自己躲起來哭了,你的人生我全都接受,你好的壞的我全都愛,有什麼話都可以對我說,好嗎?”
林亦霖點點頭,和他溫存片刻,鬆手說:“來都來了,我去買點菜,就在這裡吃吧。”
“我陪你去。”陳路非常踊躍。
林亦霖可是怕了上次被無數羣衆圍住的恐怖精力,搖頭拒絕:“快饒了我,市場沒拆的話就在樓後面,去去就回,你就在這裡休息。”
陳路只好答應,等着他出去,便又翻出小林子的童時相冊,躺在牀上愉悅的觀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