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一點點地深了。
外面的人羣終於散去,夜璃歌撩開藤蔓,從石洞裡鑽出來,靠着牆壁慢慢朝島岸邊摸去,她依稀記得,那兒應該停泊着船隻,只要上了船,她怎麼都能離開。
眼見着快到碼頭,兩隻手忽然悄無聲息地從身後襲來,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夜璃歌一驚,倏地回頭,只看見一張粗獷的臉,濃黑眉頭下,一雙眼睛像星辰閃爍。
“你——”夜璃歌拐起手肘,狠狠砸在他胸膛上,卻感覺像是撞上一塊鐵板。
男子撮脣,低嘯一聲,一匹模樣奇怪的動物從樹蔭裡跑出來,男子二話不說,抱着夜璃歌縱上其後背,身下坐騎撒開蹄子,像風一般奔向前方。
這該死的鬼地方!
一向強悍的夜璃歌,終於第一次感到強大的無力感,她不由下意識地握緊劍柄,腦海裡飛快地計算和籌謀着。
“不要亂動。”卻聽身後男子冷冷地警告道。
“你會中土話?”
“是。”
“聰明的話,就放我離開。”
“放?我聽不明白。”
“不明白?那我就說明白一點——我不屬於這兒。”
“不明白的是你,當你踏上這方島嶼的那一刻,你就屬於這兒,你就得服從這兒的一切。”
“如果我不服從呢?”
“那就只有一個結果。”
“什麼?”
“死!”
“你以爲我怕死?”
“你不怕?”
“對,不怕!”
夜璃歌言罷,長劍已然出鞘,直刺向男子的小腹,然而,令她驚異的事發生了——劍尖所及之處,竟然軟綿滑溜得毫無着落處。
“想殺我?”男子伸出兩根手指,鉗住她的劍鋒,“小美人兒,你還沒這個能耐。”
他媽的!
夜璃歌忍不住低咒——這什麼破地方,這什麼鬼男人!
她正在詛咒着,男子雙眸忽然一凜,後背猛然挺直,夜璃歌怔了怔,也擡頭朝前看去,但見三頭奇怪的動物背上,各坐着一個男人,模樣、裝束各個不同。
該不會是?
夜璃歌覺得自己快暈了。
這一次,事情按照她的設想發展了下去,左邊的男人率先揮動着武器衝了過來,擄劫夜璃歌的男人也一言不發,雙腿一夾獸背,衝將上去。
夜璃歌定睛看時,才覺他們使用的武器也相當怪異——一個是銅葫蘆,發着嗚嗚怪嘯聲,一個是一根大大的獸牙,白晃晃地發着青光。
這一場戰鬥很是激烈,以擄劫夜璃歌男人獲勝,不等他喘過氣來,第二個男人也衝了上來……
連續打敗兩個男人後,挾持夜璃歌的男人已微露敗跡。
是個機會!
趁他不注意,夜璃歌掙開他的禁錮,跳下獸背,像一隻輕捷的兔子般,躥進濃密樹蔭深處。
外面四個男人分散開來,展開搜索。
天色漸漸地亮了,藏在隱僻處的夜璃歌頭痛地發現,外面的男人越來越多——她的確忽視了這個地方的風俗,對於男人,可是半點約束力都沒有。
身旁的樹葉兒忽然一陣晃動,夜璃歌心中一驚,定睛看去,只見密密層層的葉片間,隱隱藏着一張臉。
是個女人!
她呼出一口氣,朝她擺擺手,然後扒開那些葉片,緊接着整個人都愣住了——她一直以爲,傳說中“天仙似的美人”是不存在的,可是眼前這女人,居然完美得沒有一絲瑕疵!
她知道自己長得很美,可從小並不怎麼在意,總覺得美貌對她而言,更多是一種負擔,可是,此時此刻,她竟然不由生出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不過恍惚間,她也明白了什麼:“外面那些人,是來找你的?”
“嗯。”她驚恐地點頭,臉上淚痕未乾。
“你——”夜璃歌試着拉拉她的手,“叫什麼名字?”
“阿諾兒。”
“阿諾兒?”夜璃歌默了一下,“你,你也是被他們強行帶到這兒來的嗎?”
“嗯。”
“那你家在哪兒?”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嗯,我從小就生活在一隻很大很大的船上,隨着阿爸漂流,遇到合適的海島就居住下來,不喜歡了就上船離開。”
啊?夜璃歌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事兒,不由添了幾絲興奮,正要細問,阿諾兒忽然將頭整個兒縮了進去,幾乎是電光火石般,一個男人有力的大掌,已經捉住夜璃歌的胳膊。
目光閃了閃,夜璃歌再沒有掙扎,隨着他一同離開,心裡卻兀自擔憂着阿諾兒,不知道她會不會被發現。
這大概是她有生以來,過得最混亂的日子——被捉、逃跑、打架……不停地循環輪迴,讓她幾乎撐不住——真不知道,如果傅滄泓從小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會不會也是他們這般德性。
爲了一個女人,值得這麼拼命嗎?
不過——這兒的男人除了吃飯狩獵,就是彼此鬥毆找女人了,這是他們生活的全部。
也不知道,如果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女人,情況會不會不同?
答案是,她錯了。
因爲這兒的男人愛打架,所以命不長。
因爲這兒的女人很稀缺,所以也命不長,總的來說,這兒沒有很老的男人,也沒有很老的女人。
而年幼的孩子們,多半是藏在山洞裡,白天不敢出來,只有晚上纔出來覓食吃。
這真是一個顛倒的、混亂的、荒誕的世界。
中土文明所有的一切,對於他們沒有絲毫的約束意義。
好不容易脫身的夜璃歌,沿着荒坡往上走,心裡忍不住在想——難道,在這樣的世界裡,就誕生不出一個,稍有智慧的人,來結束這一切嗎?
一束橘紅色的篝火,中止了她的思緒。
又是男人!
夜璃歌本能地想跑開,卻聽對方沙啞着嗓音道:“姑娘,你不必害怕,在這兒,你是安全的。”
夜璃歌怔了怔,試信非信地走過去,靜靜地看着他。
從相貌上看,這是個三十歲年紀的男人,體格強壯,但是……只有一條右腿。
“這——”
“當年爲了一個女人,被另一個男人砍掉的。”男子淡淡解釋道。
夜璃歌不禁摸了摸腦門兒。
“像我這樣的男人,就是他們所說的,失敗者,失敗的男人,是不允許進入人羣,更不允許擁有女人的。”
“……總有一個女人,會屬於你……”夜璃歌勸慰道。
“不,”男子涼涼一笑,“不會有,只要這兒有女人出現,不到三天,就會被搶走……而我,無能爲力。”
“你是不是覺得,像我這樣的男人,特別可憐?”
“不,男人求存於世,不一定非得靠武力,正如,女人求存於世,不一定,非得靠容貌,和身段。”
“那靠什麼?”男人朝篝火裡扔了一根枯樹枝,眼裡亮了一亮。
“智慧。”夜璃歌揚起脣,優雅而迷人地笑了,“大哥,人,和動物是有區別的,最大的區別就是,人,有智慧。”
“智慧是什麼?”
“智慧,就是知道世間萬事萬物的始、終、因、果,把握這些規律,並運用這些規律,進而改變你想改變的一切,使之符合人們心中更美好的願望。”
“……我有些不明白。”男子略略擡高下頷,眸中滿是懇切,“姑娘你可以說得更詳細一點嗎?”
“大哥,”夜璃歌盤膝坐了下來,“我想這島上,一定有很多,和你一樣的失敗者吧?”
“是。”
“一個失敗者,或許是弱者,兩個失敗者,或許也是弱者,然而,當千百個失敗者凝聚起來,他們的力量,將不可小視!”
“哦——”男子點點頭,拿過一根樹枝,在地面上來回划動着,“我明白了,姑娘是在提醒我,要藉助大家的力量?”
“對,就是大家的力量!”夜璃歌雙眸明亮,“我覺得,在這座島嶼上,應該出現一個英明的人,他能夠通達萬事萬物之理,改變混亂的秩序,讓男人和女人們安定下來,過上平靜幸福的生活。”
“安定下來?”
“嗯。”
“讓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長久地在一起,這樣,比較有利於羣體生活。”
“這可能嗎?”
的確。
這可能嗎?
緣於這島上千百年來的風俗,這似乎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
“可能,”夜璃歌點頭,“只要有了一例,就會讓人們看到希望。”
“或許,我可以去試試。”
“嗯,大哥,對了,我還沒有請問你的名字呢?”
“木桑。”
“木桑大哥,如果你真的想完成這件事,那麼,就先去找那些和你一樣的失敗者吧,用你的堅強,你的智慧,把他們凝聚起來,讓他們相信你,然後,尋找屬於你們的女人,記住好好地保護她們——還有哦,我要告訴你,光憑武力,是征服不了女人的。”
“哦?那要用什麼?”
“愛。”
夜璃歌一挑脣,風情無限地笑了。
“愛是什麼?”
“愛,就是當你看到她的時候,就忘記全世界——仇恨、毀滅、孤獨、淒涼、絕望……所有讓人不安的情緒都會消失,剩下的只有光明、希望、堅韌,和……守護。”
說完這句話,夜璃歌轉開身,慢慢地走了,身後,響起木桑朗冽的聲音:“姑娘,謝謝你!我真心地謝謝你!”
“我也謝謝你。”夜璃歌無聲地在心中說道。
黎明的霞光,在東方燃起,新的一天,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