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璃歌也在望着他。
心中煩難的,卻是另一件事——該如何離開。
如果她肯用心,使個金蟬脫殼之計,悄然遁去,是非常容易的,這區區恆州城,根本困不住她。
能困住她的,是他的情,是他的心,是他那雙深情的眼睛。
其實,嚴格說起來,他亦困不住她。
能困住她的,是她自己的心。
他愛,是他的事。
她亦愛,纔是最致命的。
因着這份愛,她已經放不下他,她已經習得爲他着想,爲他擔憂。
相愛中的兩個人,總是習慣了在轉身的瞬間,看見對方,若看不見,就會心慌。
而在他們這一段還不長的感情裡,他的這種需求感,比她強烈。
他總是擔心,她一去之後,再不會回來;
而現在,她每每心生離意之時,也會淡淡地升起這麼一種蕭索感。
怕一旦離開,再歸來時,看不到他。
愛到深處,柔腸百轉。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曾經以爲,這是文人墨客酸腐到不能再酸腐的感嘆,及至今日,方知是真。
現在,這張曾經困住過無數男女的網,也輕輕地將她縛住,看似無形無影,其實無處不在。
“太子妃,”杜衡再次閃到她身後,壓低嗓音提醒,“我們何時……?”
淡淡地,夜璃歌掃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左手食指微動,做了個小動作。
杜衡點頭,默然退開。
日將正午,整個儀式結束,再接下來,便是打開城門,迎納各地來的傅姓宗親,再聯合城外大軍,殺向宏都。
安排好所有的一切,傅滄泓長長舒了一口氣,提步下了令臺,拉着夜璃歌直接閃進了恆王府。
“璃歌,”他虎軀輕顫,收攏雙臂,“你說,我們會贏嗎?”
“會的,一定會的。”她溫聲鼓勵着他——做皇帝,其實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風光,那把椅子的四周,刀光劍影,寒風凜冽,稍有差池,屍骨無存。
坐在那個位置上的男人,太孤單太悽清,若沒有強大的心理承受力,是堅持不下去的。
“你說會贏,就會贏。”嗅着她發間清香,他輕聲低喃。
“滄泓,”她輕輕撫摸着他的後背,“如果累的話,就進去歇歇吧。”
“你呢?”
“我陪着你。”
“好。”他順從地答應着,攜着她的手,退入內幃。
佛手柑繚繞的清香在空中飄浮着,一室安謐。
斜倚在榻上,他側着身子,將頭枕在她膝上,雙眸微微闔着,一顆跳蕩不安的心,慢慢兒平靜下來。
這就是他打小起,一直在尋找的安寧與祥和。
可惜他一直未曾找見。
好容易找見了,自然再難捨棄。
夜璃歌不說話,用自己的沉默,包容他的艱辛。
她並不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但,在他面前,她願意習着做。
就如她的母親,原本也不是個溫柔的女子,只因爲遇上夜天諍,所以願意收起那分驚人,甚至是刺人的傲氣。
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這種命運行將發生鉅變的時候。
他已經穿上皇袍,只要拿下宏都,他就將是這個國家的君主。
前日那一番舉動,改變的,不僅僅是他們兩人的命運,還有北宏,甚至是全天下萬萬人的命運。
他從未想過,要走到這一步,要做到這一步,所以,他緊張不安,他內心憂懼。
她懂的,她都懂的,所以,她要用她的沉默與堅定,平息他內心的騷亂與孤寂。
我陪着你。
滄泓,不管這個世界如何如何,我都陪着你。
卸去他的金冠,輕輕拉過絲被,覆住他的身體,夜璃歌儘可能地溫柔,再溫柔。
豈不知她此時的溫柔,對他來說,卻是一種刻骨的傷。
倘若你不愛一個男人,千萬不要輕易對他溫柔,因爲他一旦戀上這種溫柔,就想一求再求。
溫柔鄉,英雄冢。
有時候埋葬掉的,不僅是男人,還有女人自己。
他的呼吸慢慢變得均勻起來。
夜璃歌舒了口氣,剛要抽回手臂,卻被他一把緊緊攥住。
心中一驚,她低頭看去,卻見他雙眼兀自闔着,只是那眉宇之間,卻跳蕩着一抹只屬於清醒時的堅毅。
讓她心痛。
他這種表情,從這一刻,或者說,從更早的時候起,一直持續到那血色燃燒的最後一剎,他糾結的眉頭,始終沒能鬆開。
或許是他已經早已察覺到,他們之間那些無可迴避,無可更改的滔天之劫。
亦或許,是他真的,愛得太過艱辛。
艱辛得讓她,讓所有的人,都心痛。
很多年後,他將用自己的一句話,告訴我這些問題的答案,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後。
褪去外袍,夜璃歌坐上臥榻,躺在他的身側。
好吧,滄泓。
我陪你。
我因你此時的堅執,選擇一心一意地陪你,雖然我知道,這僅僅只有數個時辰,但是我,願意陪你。
輕輕地,他擁她入懷,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睡了過去。
夜幕降臨。
馬鳴風蕭。
輕輕的叩門聲,將傅滄泓從睡夢中喚醒。
睜開眼眸,看着身側睡顏安恬的女子,他梟傲的脣角邊,扯開一抹淡淡的笑。
你還在,真好。
在她額心深深一吻,他起身下榻,向外面走去。
臥於榻上的女子,微微睜眼,看着他的背影,瞳色深深。
身邊,餘溫猶存,真實得讓她難以割捨。
卻不得不割捨。
撐着牀榻慢慢坐起身來,夜璃歌想了很久,然後下榻,四處翻找出一牀錦被,包裹成一團,塞進被窩裡,這樣看起來,就像是她本人,依然還躺在那裡。
做完這一切,她方從側門裡閃了出去。
果然,杜衡已經等在外面。
“走吧。”她壓低了嗓音說,再沒有回顧一眼,決然朝外城的方向走去。
夜風清寒。
落步無聲。
在這個動亂不安的夜晚裡,沒有人注意到,有數十道黑影,以極快的速度翻出高牆,消失在濃稠的夜色之中……
恆州城外。
數十萬軍民筆直地站立着,凝望着城樓之上,那一抹巍然如山般的人影。
含着期待,也含着無限的熱情。
或關於權利,或關於財富。
也有那麼一些,關於信仰,關於對幸福的無限指望。
傅滄泓面無表情,胸腔裡涌動着的,不是熱血,而是一種淡凝的,難以言述的悲哀。
他知道,今夜之後,一切都將改變。
“齊達何在?”
“末將在!”
“命爾率領屬衆一萬精兵爲先鋒,直取宏都昌義門!”
“末將遵命!”
“李玖何在?”
“末將在!”
“命爾率領屬衆兩萬精兵爲左翼,直取宏都承瑞門!”
“末將遵命!”
……
“吳鎧何在?”
“末將在!”
“命爾親率五萬中軍,坐陣指揮此次大戰,許勝不許敗!”
吳鎧一怔,卻仍舊踏前一步,鏗鏘有力地答道:“末將——遵命!”
“出發!”閉了閉雙眸,傅滄泓下達最後的指令。
黎明微光中,笙旗搖曳,戰鼓動天,這一場逆天之戰,終於打響了!
並未多作停留,傅滄泓自己也飛身躍上戰馬,鎧甲未披,策馬奔出了恆州城。
颯冷的風,撫過他堅毅的面容,那雙沉凝的黑眸,仿若清寂而荒涼的沙漠。
他的柔情,只在她的面前展現,若她離開,其他人看見的,只會是他的,天生涼薄。
涼薄,真是天生的嗎?
不。
涼薄,只因看淡了人情,看透了世故。
涼薄,只因還未學會原諒,學會寬容。
因爲你還沒有學會,如何去愛。
愛她。
愛這個世界。
現在的你仍然是弱小的,因爲你愛的,只是你自己。
即使是面對夜璃歌。
你愛的,也仍然只是你自己,否則,你就不會因爲你的寂寞,你的孤苦,而強行羈押她的自由。
你需要她在身邊。
所以你不肯放手,一時一刻都不肯,卻不知如此的過於執著,在毀了你的同時,也會毀了她……
真正的愛是什麼?
這個問題,一千對男女來回答,便有一千種答案。
一千對男女都涉過愛河,進過圍城,可是歲月更迭之後,他們纔會驚心地發現,原來自己,根本就不曾愛過……
呵,這是一種多麼悲涼的憂傷,可是那些歲月,卻已經再也回不來……
離恆州已經很遠。
遠到世界一片平和。
她卻偏偏聽到那一絲傳自風中的悲吟。
如絲絲蔓草,長滿心間。
終究,停下了腳步。
“太子妃?”帶着滿眼的疑問,杜衡湊上前來。
“杜衡,”夜璃歌目光遊移,“……你能不能,帶着他們先走?”
“太子妃!”杜衡的面色冷凝了,甚至隱着幾許憤怒的火焰——夜璃歌,你還是從前那個高傲的夜璃歌嗎?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優柔寡斷,佇足不前?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無信無義,多愁善感?
他不知道。
一個人,只要動情,就會是這麼副要死要活的德性。
男人是,女人也是。
所以情關,才如此難過。
沉吟半晌,夜璃歌又向前走了數十步,心中的慌亂卻愈來愈劇烈,終於,她停下腳步,轉頭定定地看着杜衡:“我要回去。”
杜衡覺得自己快崩潰了。
如一座山般,站在那裡,無聲與夜璃歌對峙着。
女子眼中閃過絲愧疚,很快卻被另一種堅決替代。
“我要回去。”
她再次重複道。
人的直覺,有時也是很奇妙的。
因爲她的感覺沒有錯,因爲現在的傅滄泓,的確是再次處在了生死邊緣。
他,中了傅今鋮的埋伏。
生死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