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
她亦看着他。
兩雙同樣清冷的眸子。
照理說,看到這樣的她,他應該很開心纔對。
但事實上,他的心中,竟然淡淡掠過絲難過。
呵呵,竟然是難過。
他不由想起浩京街頭,那個脣染鮮血,卻仍舊滿眸倔強的她,不由想起冰寒血池之畔,那個笑容純美的她。
她說,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每一個男人,只要有足夠的勇氣,都可以是燕煌曦。
她說,謝謝你,讓我活下來,因爲活着,纔會有希望。
可是現在,眼前這個麻木得沒有一絲感情的殷玉瑤,還是殷玉瑤嗎?
還是那個由他親手締造而出的殷玉瑤?
安清奕清冷的雙眸中,上千年來第一次閃過絲別樣的情緒。
那叫——矛盾。
他走了過去。
在她面前立定。
第一次柔和了眼眸,深深地凝視着她。
“殷玉瑤。”
清冷的音色,卻夾雜着幾許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憐愛。
“殷玉瑤?”她呆呆地重複着這個陌生的名字,然後搖頭,傻傻地笑,“我不是殷玉瑤,我是——冰靈。”
終於,他收回目光,看向那個負手而立的男子:“你成功了。”
“是麼?”昶吟天眉梢上揚,邪氣外露,“這是不是意味着,我,比你更加強大?”
安清奕搖頭。
再沒有多說什麼,腳踏虛空,往殿外飄去。
他只是來看看。
一時好奇。
看看有沒有所謂的天命。
似乎沒有。
赫連毓婷的生命,還有最後數天,如果殷玉瑤,徹底成了冰靈……
這個世界將按照他的法則,再運行一千年。
一千年……很漫長呢,漫長得連他都覺得有些單調和乏味。
如果這世間,只剩下些沒有思想沒有大腦的木頭樁子,如果這世間,所有違背規則的東西,都被扼殺和封存。
你將看到的,你能看到的,除了死寂和冰冷,還有什麼?
……
這,纔是真正的絕望吧。
即使連強大的命運之神,都感到絕望的絕望。
命運,之所以凌駕於每個生命之上,就是期待着有英勇的人,敢去打破它,敢去衝撞它。
否則,它的存在,將毫無意義。
如果人人都臣服於命運,如果人人都安於命運,這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呢?
我,實在難以想象。
“奇怪的男人。”在他消失之後,昶吟天發出聲輕吟。
他與他,相生相伴一千年,誰比誰存在得更久,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
他們都是寂寞的,卻永遠走不到一起。
他是開始,他是結束。
就像兩道悖離而行的線,除了在生死絕對激烈相撞的剎那,他們始終沒有任何交集。
可他,卻一直想征服他。
因爲死亡,是所有命運的最終呈象,是凌駕於一切之上的真理。
轉過身,他走回牀榻邊,目光再次落到那個女人身上,心中卻多了絲煩擾。
這根刺兒,有點扎手呢。
殷玉瑤,要怎麼處理你,才能達到我想要的效果呢?
他沉思着。
她沉默着。
時光就這樣一點一滴溜走……
浩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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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城樓上那兩個熟悉的字,燕煌曦甚至有了一種流淚的衝動。
回來了。
他終於回來了。
城門洞開,文武百官分列兩行,肅穆地迎接着他們的帝王。
無論他是勝利,抑或失敗,無論他是歡樂,還是憂傷,他們都站在這裡,以最忠誠的姿態,等待着他的歸來。
熱淚一點點盈眶,燕煌曦不由下意識地咬住脣角。
“你回來了。”
清澈陽光中,那一襲雲衫,顯得格外地飄逸,灑脫。
“回來就好。”
他看着他,彷彿看着自己的兄弟,也像是一生的至交。
他們兩個人,從當初淡淡的敵對,從碧月湖畔的持魚言歡,從浩京城郊外的鐵拳相向,從玉英宮外的無聲求助,這一路走來,始終是因爲那個女人,而夾纏不清,卻也是因爲那個女人,結成一段似友誼非友誼的微妙感情。
他不知道自己爲何會出手幫他,也許僅僅是因爲惺惺惜惺惺。
他不知道自己爲何會如此地信任他,或許僅僅是因爲,她相信他,所以,他亦信他。
他們,從開始到最後,始終都沒有讓對方失望。
因爲,他們一個是燕煌曦,一個是納蘭照羽,都是這乾熙大陸,最優秀與傑出的男子。
光明的不僅是心,還有他們日漸高貴,日漸完美的品格。
歷經歲月的風塵之後,燕煌曦會淡去那份年少時的衝動與戾氣,最終包容天下,胸納四海;納蘭照羽會洗去天生的多情與散漫,將自己的才華,完全奉獻給他的民族,他的國家。
他們,都曾年少不羈,都曾或多或少地對這個世界,感到迷茫和無措,但他們最終卻會成長。
成長爲光耀千秋的雙璧。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燕煌曦,納蘭照羽,你們的光華,終有一天,再不會被任何因素所埋沒。
他們平靜地看着彼此,沒有道謝,沒有呈情,只是一種屬於王者的淡然。
錯肩的剎那,他對他說:“一路好走。”
他對他說:“再見。”
君子之交,淡然如流水。
望着那個皓皓如雲,飄逸若風的男子遠去的背影,鐵黎等人心中難掩感慨。
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讓他們深深感覺到他身上那股雍容博大,襟懷坦蕩的氣息,他治國,如烹小鮮,他面臨危機,絲毫不亂,條理分明,有板有眼。
這樣的男子,隨便放在哪裡,也是一經天緯地之才。
卻偏偏,是這樣淡然物外的性情,絲毫沒有紅塵俗念。
世間,真有這般的奇男子?
以前,誰都不信,今朝,他們恭逢其會。
“回宮吧。”收回視線,燕煌曦打馬領頭,向永霄宮的方向而去。
納蘭照羽,士爲知己者死,你之情誼,我燕煌曦銘記於心,但這,並不包括殷玉瑤。
情誼歸情誼,愛人是愛人,我只希望你,永遠分得清。
我,並不想與你爲敵。
想來瑤兒,也絕不願看到我們倆,因爲她而兵戎相見。
我無權阻止你的愛,但你也不能奪走我的愛,至於瑤兒……我會給她,一次公平抉擇的機會。
因爲,儘管愛已深情已重,很多時候我還是不得不承認,或許你,比我更適合她。
……
“殿下,燕煌曦已經回京。”
“哦。”摸着自己漂亮的下巴,昶吟天眸色意味深長——回京了?如此說來,好戲該開鑼了?
“把這個,送去浩京。”
手指一彈,一張大紅色的喜帖,凌空飛起,來人趕緊伸手接住,然後轉身迅疾離去。
仰面躺進椅中,昶吟天那雙冷寒的冽眸裡,第一次爆出興奮,甚至噬血的光!彷彿已經嗅到甘美的食物的氣息,頤指大動,只等着將對方一口吞下肚去!
一千年,爲了這場大戲,他可是已經,足足等候了一千年!
殷玉瑤,燕煌曦,這烈火烹油,鮮花織錦的戲臺已經鑄成,且讓天下人拭目以待,你們要如何高歌,如何演出,那精妙絕倫,驚天泣地的一幕吧!
……
蹄聲滾滾,如悶雷般碾過長長的官道,向東,向東,一路向東。
馬上男子一身緊身黑衣,肩上揹着個小小的包袱,內裡裝的東西很簡單,卻即將成爲,掀起滔天之劫的導火線。
凌天閣。
一身龍袍的男子倚欄而立,眺望着無邊秀麗的江山。
經歷兩年的震盪之後,大燕國,終於迎來了真正的平靜。
內憂外患,一併剪除。
他終於,可以暫時鬆懈下來,舒一口氣。
朝中有洪宇,有鐵黎,還有燕煌曄從旁打理,他已經可以抽身了。
“皇兄。”少年粗沙的嗓音在身後響起——數日過去,十六歲的少年又長高了不少,已經能與兄長比肩,原本帶着幾絲稚氣的眉目也舒展開來,顯示出一股少年獨有的,蓬勃朝氣,讓人看了就打心眼兒裡喜歡。
“唔。”燕煌曦微微側頭,“奏摺都批完了?”
說到這,燕煌曄頓時不滿地撇撇嘴:“麻煩死了!那些大臣們上的摺子,個個酸腐不堪,半天說不到正題,皇兄,這活兒你還是自己幹吧。”
“怕是不行。”燕煌曦眸光淡定,“這些日子你得擔待着。”
“皇兄?你不會是想——”
“皇上,皇上,”安宏慎忽然氣喘吁吁地跑了上來,手裡託着封錦柬,整個人不住地抖,彷彿捧着的是顆炸彈。
“給我。”只看了他一眼,燕煌曦心頭便是一陣突突亂跳,先時的鎮定一掃而空。
打着哆嗦,安宏慎遞上手中的物事,然後側身退到一旁。
捏着那薄薄的錦柬,燕煌曦自己也是難掩激動,彷彿有什麼天大的秘密,就要揭開……
“皇兄?”燕煌曄眸中不由閃過絲好奇,還有急切——這錦柬裡裝的,到底是什麼?爲何安宏慎和皇兄都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
終於,燕煌曦打開錦柬。
一張大紅色的喜帖倏然落地,上面那一行行鎏金的正楷,觸目驚心。
“瑤姐姐!”卻是燕煌曄第一個驚跳起來,語無倫次渾身哆嗦,“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反觀燕煌曦,卻是離奇地全然平靜下來。
好。
很好。
這麼多日子的煎熬之後,瑤兒,我終於,等來了你的消息。
雖然是讓我剜心刻骨的消息。
但,始終是好消息。
因爲你,還活着。
你還活着,這對我而言,便已足夠。
不管千山萬水,不管烈焰滔天,我都會傾我之力,將你尋回。
不管這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管你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答應嫁給別的男人,都不要緊。
真的,不要緊。
我只要你活着。
我只要你平安。
你的平安,便是上蒼賜給我的,最宏大的幸福,與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