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就如進入了一個瓶頸。
太子咬定了非他所爲, 偏生又講不清那箭被誰撿了去。
夏侯沛在一旁看着,心底發寒,佈下這局的人, 當真心狠手辣且心細如塵。滿堂靜默無聲, 朝臣們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 或擔憂或失望或別有用心, 太子羞得臉都紅了, 喃聲道:“我怎會做這樣的事?我怎會對兄弟下手?那箭不止我有,如何斷定就是我?”反反覆覆的幾句,卻拿不出證據來洗脫嫌疑。
皇帝垂着眼瞼, 慢慢掃過滿堂朝臣,究竟是誰做的?疑雲黑沉沉地密佈在皇帝心中, 他環視四周, 大臣們的面容一張張的映入他的眼簾, 一個個地排除,一個個地猜測厲害, 竟猜不出是誰,在他沒察覺的時候,朝臣們的心思居然已脫離了他的掌控嗎!
皇帝最終望向太子,太子又是窘迫又是驚怕。皇帝心頭微凝,事出突然, 雖屬醜聞, 可又何嘗不是對太子能力的試煉?可太子的應對, 着實讓他失望。他失望已極, 卻不得不保住太子, 太子不能有失,更不能陷入這等不仁殘暴之事。
心念轉動, 皇帝立即有了對策。
夏侯沛一直注意着皇帝的神色,待到皇帝眼神逐漸清明,她心頭突然咯噔一下,她立即意識到一個問題,太子必須完好無損,但凡太子有絲毫損傷,便是因她而起,哪怕太子不是被她所害,但來日皇帝想起此事,不會去想那深不見底的真相,只會想到太子是被冤枉加害於她而爲人攻訐。
夏侯沛鄭重出列,俯身稟道:“聖人,兒臣以爲不會是大郎。”
此言一出,太子鬆了口氣,倉惶的面色鎮定了一點。羣臣皆爲此突變而譁然,接頭交語,不知這廣陵王爲何突然出頭。
皇帝的眼眸平瀾無波,微微垂下,看着伏在地上那團小小的身影,道:“怎麼說?”
“動機。”夏侯沛永遠那麼一針見血。太子沒有殺她的動機。
太子瞬間轉憂爲喜。原本有所懷疑的諸人頓時若有所思。
皇帝微一挑眉,道:“起來,說下去。”
夏侯沛也不推辭,斂衽而起,她腰上所懸的山玄玉暗光流彩,而沉穩內斂。夏侯沛站定,拱手回道:“大郎待兒爲幼弟,多有看護,兒敬大郎爲長兄,亦不曾有慢待。兄友弟恭不外如是。既如此,大郎何必多此一舉,對兒下手?吃力不討好的事,傻子都不肯做。”
不錯,太子沒必要殺一個對他多有恭敬的弟弟。衆人皆以爲然。就要翻盤了,夏侯衷急了,一個眼色下去,便有人道:“人心叵測,太子知郡王,郡王未必知太子。”倘若太子虛與委蛇呢?什麼兄友弟恭都是演戲呢?
夏侯沛看過去,便看到一個陌生的老者,鬍鬚花白的,憤憤不平。夏侯沛便問了:“敢問尊者何人?”
那老翁便道:“不敢當郡王一聲尊者。臣爲太僕少卿,閔朝倫。”
夏侯沛點點頭,道:“這倒是奇怪了,閔少卿爲外臣,說小王不知太子,反倒是閔少卿知太子甚詳?”旁的她不敢說,但太子她還是知道的,太子那連突厥人都悲憫的心性,讓他主動去殺兄弟,是萬不可能的事。
此話一出,衆人皆笑。
閔朝倫面色通紅,道:“郡王這是詭辯!”
夏侯沛脣邊帶着抹淡淡的笑,她生得好看,一抹笑意點綴,更讓她整個人都顯得光彩照人:“是不是詭辯,閔少卿只說說,你果真比孤更知太子?”
閔朝倫能說是嗎?廣陵王與太子是兄弟,他就是一外臣,怎會比廣陵王更瞭解太子?
連皇帝面色都有了一絲笑意。
夏侯衷看得急死了,這時候不是應當“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地將太子拉下馬的嗎?十二郎搗什麼亂!不將太子拉下馬,怎麼入主東宮?他就不信十二郎無心帝位!
夏侯沛鐵了心要保太子,太子若是因她被廢,來日皇帝心疼起這長子,她要如何自處?
氣氛因夏侯沛的巧妙言語與閔朝倫的閉口塞言而輕鬆起來。太子感激地看着夏侯沛,覺得十二郎真是個大好人。皇帝也挺滿意的,他的想法與夏侯沛一樣,太子心性單純,是不會派人刺殺弟弟的。十二郎能明辨是非,並替兄長仗義執言,而不是落井下石,這很好。
閔朝倫說不出話來。
好不容易有這樣的局面,夏侯衷與夏侯恕怎麼甘心又讓太子脫罪?
蘇充乾脆將矛頭對準了夏侯沛,不懷好意道:“廣陵郡王如此胸有成竹,看來是知道何人所爲了?”
夏侯沛瞥了他一眼,,脣角依舊掛着淡然的笑,不急不緩道:“不知,但有所懷疑。”
皇帝都來了興趣,問:“是何人?”
“必是南楚作祟。”夏侯沛面不紅心不跳地說着,努力爲太子洗去嫌疑,“楚帝圖北進,欲我君臣大亂,我人小,防備弱,殺了我,朝上便會相互攻訐,此爲動機。”說着,不輕不重地掃了閔朝倫一眼,以示此言非危言聳聽。閔朝倫頓時面紅耳赤。
夏侯沛接着道,“南楚爲大國,遍尋全國不難找出飛檐走壁之人,能入御苑刺殺,便能入東宮盜竊,嫁禍大郎,易如反掌,此爲條件。”
皇帝哈哈大笑,撫掌曰:“不錯,定是南楚!可惜證據不足,不能發國書討問啊。”一句話都把罪名都推給了鄰國。
皇帝都這麼認定了,大臣們還能說什麼?連苦主都說不是太子是南楚了,旁人又能怎麼窮追不捨?夏侯衷大恨,暗道晦氣,夏侯恕看着亦是深爲遺憾。
南楚真是冤枉,楚帝年邁,歲月的沖洗非但抹去了他健康的體格,還消磨了他雄偉的志向。他近幾年信了佛學,上月還在帝都白馬寺出家,被大臣們集資贖了回來,玩得十分愜意,哪兒有心思圖北進?
但夏侯沛說了是南楚了,皇帝也認定是南楚了,橫豎兩國不能共容,必有一仗要打,冤枉一下就冤枉一下了。
經夏侯沛插科打諢,皇帝加以認定後,太子身上的嫌疑徹底洗去。至於真兇是誰,查不出來,哪怕人人心中都有一個疑團,也是查不出來的。
一則,太子失箭一事年代久遠無從查起;二則,人證物證俱缺。查不了。只能如此了。
但大臣們心中不會停止猜測,皇帝的疑心也只會愈加凝重。
回京後,夏侯沛命人去了那死去的禁軍家,奉上金銀若干讓其家人老有所養,也使得子女能長大,並厚葬那受了飛來橫禍的禁軍,稱他是因她而死。
姿態做得很漂亮,相比於夏侯衷等人口中常說的“來日必不忘卿”,她誠懇的彌補彷彿更能使人信任。
這些,皆是夏侯沛派人去做的。她回了宮,便直奔長秋。
只是三五日的分別,夏侯沛卻覺得撓心撓肺地想念,一走入長秋宮的大門,她又是那個什麼都不必擔憂,又是那個在皇后羽翼下無憂無慮的十二郎。
皇后早已在等她,任何時候,夏侯沛想見到皇后的時候,她總是在那裡等她,就如心有靈犀,十餘年來,從不曾讓她失望。
夏侯沛的喜悅自心底升騰,她小跑到皇后身前。皇后在她彎身行禮前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
雖然她什麼都不曾說,但夏侯沛就是知道,阿孃在查看她是否完好。夏侯沛笑着道:“阿孃,兒沒事。”
皇后收回了目光,落到夏侯沛的臉上,她仍舊什麼都沒說,但那雙從關切中鎮定下來的眼眸卻泄露了她的關懷。
“阿孃……”夏侯沛的聲音低柔下來。皇后仍是仔細地看了看她,這一眼,彷彿是爲確定她果真無礙。
夏侯沛心下一軟,反握住皇后。皇后鬆懈下來,一笑,溫柔如水:“沒事便好。”
看到皇后的笑容,夏侯沛便覺得滿足,也跟着笑起來。
皇后莞爾,道:“真是傻氣。”
夏侯沛纔不管呢,她抱住皇后的胳膊,用額頭抵着,笑得更是歡喜:“能讓阿孃笑就好。”
皇后彎起脣角,揉了揉她的腦袋,道:“快坐好了。”
夏侯沛戀戀不捨地又蹭了蹭,然後鬆開,仰起頭來,問道:“宮裡可好?”
“一切如舊。”皇后低頭看她。
夏侯沛笑,將這幾日的事說了一遍。
旁人的言語轉述,都沒有她的話來的詳盡而全面。皇后認真地聽了,重華處理很好。太子可以被廢,但不能因她被廢。皇帝畢竟是喜歡太子的,眼下因刺殺幼弟怪罪太子,待來日想起此事,就將以太子冤枉而遷怒重華,如此便是得不償失了。
夏侯沛說完,問:“阿孃以爲,會是何人?”
“除去太子,除去你,何人獲益最大,就是何人。”皇后道。
被皇后一點,夏侯沛頓覺豁然開朗。
她略一衡量,便有一人脫穎。是夏侯衷!原本獲益最大之人,該是夏侯恕纔是,兩個嫡出的都除了去,他就是庶長子,依禮法,當立他,但夏侯恕手裡沒人。況且,夏侯恕是宮人子,皇帝從未重視過他,根本是可以忽略過去。
但夏侯衷就不同了,今日出聲落井下石的蘇充、閔朝倫等人,皆追隨夏侯衷。
這時,有宮人入門來稟道:“殿下,十二郎,陛下降詔。”
夏侯沛與皇后對視一眼,一同起身出迎。
皇帝下詔,晉封夏侯沛爲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