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微服出宮,是在四年前的深秋。
那年初春攝政王病逝,我不情願地跪在靈柩前,熬到整個儀式結束。走出靈堂,望着底下的羣臣,我極力掩飾欲笑未笑的神情。
他屍骨未寒,我便迫不及待籍其家產、罷其封爵、誅其黨羽。還有那些恥辱的、有關我母后的傳言,我都一一打壓。我知道那僅僅是傳言而已,母后是迫不得已,因爲攝政王死的時候,她一滴眼淚都沒流。
我做的這些,卻沒有討來母后的歡喜,她叱我無情。
一入秋,京城的風沙漫天飛揚,西風中夾雜着母后傷心的叱呵,她說:“睿德,他縱有再多不是,也是極疼愛你的。”
我被沙子迷了眼,用力揉,眼周都溼了。我並未難過,而是覺得委屈。
像個傀儡被擺佈多年,終於解脫了,母后爲何不能瞭解我心中所想。
母后又說:“身爲天子,器量怎可如此狹小?羣臣會怎麼看?百姓會怎麼看?”說完,她顫顫巍巍站起來,猛然間我才發現她的容顏有些老去的痕跡。爲保全我的皇位,母后忍辱多年,而我這樣做無疑是心虛之舉,我有多恨攝政王,天下皆知。
他們會恥笑吧。恥笑蠻夷皇帝苟且偷生,認賊作父。
我與母后再無交談,看着她喝藥睡下了,我便悄悄退出來。這座冷冷清清的皇宮只剩我們母子二人了,我應極盡孝道纔是。
舉目望去,高高的紅牆將天割成了四四方方,令我忘記了天空原本的樣子。
“齊安。”我低聲喚。
“奴才在。”
“朕想出宮。”
齊安一驚,眼神慌亂無措。本朝的刑罰很重,我若真的出宮去了,他恐怕要丟了命。
我卻不擔心,宮裡的太監大多是前朝留下來的,只是宮女全部換成了夏族人。我逼視他,以一種不容抵抗的語氣說:“聽說前朝皇帝喜歡出宮去尋花問柳,你一定知道怎麼出去最安全。”
“皇上饒命。”齊安當即跪下了,額頭重重磕在地磚上。
我生氣了,一甩袖子,“那你便跪在這裡,沒有朕的命令,不準起來。”
最終我還是出去了,用一隻玲瓏剔透的瓷碗賄賂了齊安,其實我早該想到,奴才怕死,但更貪財。
我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齊安也很迷茫,這京城早已變了模樣。
剛剛定都的時候,京城被夏族人佔領了,漢人只能居住在城郊一帶,久而久之,城裡已經沒有了漢人,連同漢人官員、商賈在內全部集中在城郊。那裡有個地方叫做琉璃廠,是京城一帶漢文化最興盛的地方。
我說:“去琉璃廠吧。”
“那有些遠……”齊安小聲說,他沒有底氣是擔心天黑之前趕不回去。
我偏偏喜歡爲難別人。
齊安說他對煙花柳巷十分熟悉,對琉璃廠卻陌生得很。我笑了笑,終於婉轉地洞悉了前朝覆滅的原因,紅顏禍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你們漢人真是……”我說着說着,忽然失聲了。
前邊是一片紅豔似火的楓樹林,卻有一名白衣翩翩的女子站在那裡,背脊挺直、下頜微揚,那樣的風骨與姿態,就像一尊上了釉的瓷像。
那衣裳的料子輕得可以隨風飄起來,是絲絹,漢人的衣裳。
自從攝政王下令易裝後,誰還敢穿漢人的衣裳?
我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唯恐驚擾了她。
可她還是看過來了,眼眸像蒙了層輕霧一樣模糊。在紅透了的漫天楓葉中,她那樣簡單的裝束竟令我看癡了,閱天下女子無數、後宮佳麗六千,我怎麼就無端端地被她吸引住。
齊安不像我,他很清醒,警惕地走在我面前,還裝作問路的樣子去和她說話。
她的肌膚細膩光滑,如上等的骨瓷,微微有些透明的樣子。
齊安說了好幾句話,她一句沒回,輕輕搖着頭,指了指林子裡面。
我方纔光顧着看她了,沒留意到林子裡有一隊人馬。像是有輛馬車的軲轆陷在一道溝裡出不來了,人都圍在車旁出力幫忙。
我走近了兩步,小心翼翼問:“你們遇上麻煩了?”
她仍是搖頭,並指了指自己的口。
我恍然明白她原來是個啞女,心裡暗暗地惋惜起來。
齊安過去打聽了一番回來告訴我,這車隊竟然是從景德鎮御窯來的,車上裝的是一套進獻入宮的珍貴瓷器。要將馬車推出,必須將瓷器先卸下來以免有損壞。而卸下來的瓷器就安放在白衣女子身後,由她負責看着。
當時我只看見她,竟忽略了她身後龐大的木箱。
爲避免與官員接觸被認出來,齊安催着我抄小道走了,連她的名字都來不及問。那套瓷器是要在萬壽節上進獻給我的,我卻沒有多大興趣,心想若是連人帶瓷一同送給我就好了。只不過是妄想,本朝不允許漢女入宮,以免混淆血統。
我大概是想遠了,突然手腳冰涼,那些往事是冤孽,像爬上窗櫺的藤蔓纏纏繞繞,密密麻麻遮蔽了所有陽光。
從十四歲起,征戰褚國所俘來的少女被送到我的寢殿,而爲了不混淆皇室血統,她們被我寵幸之後即刻被處死。
我並不想要,她們驚恐的目光像是有毒,一點點侵蝕我作爲夏王的尊榮。
面對那種目光,我是膽怯的。曾低聲下氣哀求攝政王,他卻當着我的面將一名少女扔出寢殿,聲如洪鐘喊道:“來,這是賞你們的宵夜。”
一羣侍衛蜂擁而上,大呼萬歲。
攝政王笑呵呵對我說:“不是陪皇上,就是陪他們,但結局一樣,都是死。”
少女淒厲的尖叫像是受了酷刑的貓,一聲聲刮在我耳朵上火辣辣地疼。“你們這些禽獸不如的蠻夷!”
又是蠻夷,我無法遏制自己對這個稱謂的反感。我衝上前,對攝政王喏喏說:“把她還給我。”
可是已經晚了,她咬舌自盡了,在衣裳被撕碎的最後一剎那。
侍衛們敗興而歸,屍首被太監拖走了,她瞪着眼睛,嘴角淌着一行源源不斷的鮮血。
“皇上,請挑選一名俘虜盡情享用。”攝政王如鷹一般的眼睛盯着我,嘴角含着絕對強勢的笑意。
我妥協了,寧願以溫柔的手段去糟踐被送上龍牀的女子,總好過她們忍受那樣的屈辱和□□。其實我自己何嘗不是被糟踐了?我惡事做盡,何嘗不是被糟踐了。
“皇上、皇上怎麼了?”齊安面色發灰,看上去是很害怕的樣子。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停下了腳步靠在樹幹上,額頭鼻翼全是冷汗。
“皇上似乎龍體不適,不如回宮吧?”
我調整了氣息,暗暗安慰自己,那些過去沒有人知道,史書也不會記,如今的夏國安定繁榮,漢人漸漸被奴化,接受了家國淪陷的事實。只要不再有戰爭,我就可以安然度過此生。
一個皇帝的願望,僅僅是安然度過此生而已。
“朕沒事,繼續走。”我堅定地望着前方,佯裝若無其事。齊安只好緊緊尾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