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挽香園的僕人晨起清掃,發現後園入口的兩個水缸都破了,存水已流光,裡面的蓮花和金魚也不成樣子。幾個人看了看,先拖走碎片,緊接着換上完好的魚缸,內置蓮花和金魚,不消片刻,一切恢復原狀。方筱竹靠在窗前,一邊看一邊笑,無聲卻快活,這時門上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
“姑娘可是醒了?”
“如意麼,進來吧,芊媚睡下了?”
“小姐尚未睡下,聽如淼姐姐說,昨晚有人包場,有客人喝醉了亂闖,碰壞了不少園裡的東西。小姐命人圍勸,鬧到天亮客人才散了。”
“嗯,”方筱竹應道:“頭髮梳成這樣就行了,不必上妝了。”
“那我去給姑娘拿早膳。”
方筱竹先是點點頭,待如意走遠了,便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哎,偷聽偷看可不好啊。”
“喲,連看都不讓看啦,”芊媚推開房中暗門款款走了出來,臉上妝容已卸,素顏朝天,清麗非常,她揉了揉額角,抱怨道:“昨晚上宋員外包了酒場,要給侄子接風洗塵,又說不喜外人在場,索性連賭坊那邊也包了。難得人家出手大方,我自然要過去道一聲謝。誰料想他那一表人才的侄子酒量不佳酒品更差,不過喝了幾杯就亂鬧起來。說什麼要去賭坊開開眼界,誰知他半路上竟推開帶路的衆人直直向着後院而來,嘴裡還直嚷着‘可找到你了’‘是小生失言’之類的醉話。等我帶人把他拖走的時候,設在後院的結界已經碎了。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睡下了,所以只補上了結界,也沒有上來。”
“你說宋員外的侄子,不會剛好叫宋彥吧?”
“你知道?我看他那樣子,像是害苦了相思,他……找你嗎?”
“如意很快就要回來了,你和我一起用飯可好?”
“沒胃口,我陪你多坐一會兒吧。”芊媚接瞭如意送來的早點,打發她出去,邊給方筱竹布菜邊道:“你這趟過來是爲了躲宋彥?該不會,他相思的人是……好啦,我不開你玩笑就是,一點經不起逗。”
“鬧了一夜,你早點歇着吧,用完飯我就回去,既然被人找到了,我就必須要回去了,再住在這裡就該落人笑柄了,說奇齋做不起生意,嚇得躲起來不見人。”
“纔沒人會那麼說呢。”
“芊媚,我和阿玉出門的這段時間,這個地段上可有什麼外人來過?”
“這裡雖比不上無憂城卻也是人間繁華所在,哪天不是人來人往的?若是沒有外人來,那纔是大事不妙了呢。怎麼,遇到什麼棘手的事情了?”
“沒,阿玉和我回來的那天,在路上我們遇見個生人,也算不上什麼事。瞧你一臉倦容,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嗯,等到夏天你帶着焰緋過來消暑吧,你不在的這些年,每年夏天阿玉都會去無憂城,一切就像是你還在這裡的樣子,那隻烏鴉也在你走的第二天就自己飛回去了。哎呀,瞧我,好好地就說起這些東西來了,你慢慢吃,我走了。”
方筱竹用過早點,收拾妥當便返回奇齋。
車子在街口停下,方筱竹抱着幾個盒子慢慢走向奇齋的店門。焰緋迎上來接過她手裡的盒子,方筱竹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身後的大街,進了店裡。
玉人方擡眼瞥了下店外的大街,給方筱竹遞了杯熱茶:“焰緋剛剛泡的,是今年的春芽,味道很正,你嚐嚐。這幾日店裡不算熱鬧,除了那位宋公子來過幾次再沒有別人
,店外倒是熱鬧非常。聽說昨晚有人包了芊媚的場子,生意很好吧?”
“當然好了,連我居住的後園都跟着受了照應呢。是我小看這位姓宋的公子,他撞碎了我設在後園入口處的結界,好在芊媚來得及時,把他給拖走了。既然藏身之處讓他給發現了,我若是繼續住在那裡住下去,恐怕就要落人口實了。”
焰緋笑道:“姑娘和老闆猜猜,那位姓宋的客人會什麼過來?”
“最快下午,最遲明晨,我更傾向於前者。”方筱竹和玉人方異口同聲,說完相視一笑。
三人說笑作樂,不覺正午已過,三人隨意用了些點心,坐等客人上門。方筱竹看着門外,閉目等了一會兒,焰緋端着兩個錦盒過來:“姑娘,您上午從貨櫃裡取出來的東西,我挑了兩個盒子備用盛放,姑娘看看哪個合適?”
方筱竹把盒子接過來,問道:“阿玉,你覺得呢,這兩個盒子哪個更好?”
玉人方打量着那兩個盒子,都是一樣的木質和錦緞,只是一個是白底黑紋,一個是黑底白紋,玉人方搖頭笑道:“焰緋,你的眼光可是越來越獨到了。”
焰緋抿着嘴笑:“是姑娘教得好。”一邊說着,一邊將那個白底黑紋的錦盒放在方筱竹手邊,另一個黑底白紋的盒子卻是放在了方筱竹身後的架子上。方筱竹擺弄着盒子,將一包黑色的東西放了進去,關好盒子。焰緋端着茶盤退開幾步,方筱竹微笑道:“我日前出門今晨才歸,聽說公子曾多次造訪奇齋,小店真是蓬蓽生輝,只是筱竹有一事不明還望公子指教,筱竹不過是奇齋的供貨者,公子若要與本店交易應該找我們老闆纔對,爲何每次都來找我呢?”
宋彥臉上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回道:“小生不是本地人,對貴店的規矩不是特別清楚,誤以爲姑娘便是店主。失儀之處還望各位見諒。”
玉人方笑回:“公子不必如此,哎呀,瞧我這記性,說好了要整理一下貨櫃又忘了,焰緋,跟我過來幫忙。宋公子,你和筱竹慢慢談,少陪了。”
方筱竹繼續笑道:“我雖是供貨者,但奇齋的每一筆生意若是我不點頭,我們老闆也是不會做的,反之亦然。既然我們老闆已經接待過公子,公子的這筆生意我就接下了,只是不知公子這次登門,所爲何事呢?”
宋彥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帛抖開:“小生今日前來不爲別的,仍是爲了尋找這畫中人,我只求能見她一面就好,價錢隨便您開。”
方筱竹不忙看畫,她打量着宋彥,幾日不見,他已消瘦頗多,再折騰下去,只怕……
“姑娘只管開價,小生絕不還價!”
方筱竹嘆息一聲:“你人都還沒見到呢,我開什麼價?也罷,看在宋公子的這片誠心上,我就幫你這一次,”她推過手邊的錦盒:“此物靈性天成,是我不久前尋得的,公子將此物帶在身邊,盒子開啓之日就是公子見到畫中人之時。”
宋彥打量着盒子,遲疑道:“這,姑娘當真?”
“奇齋沒有贗品,是真是假,公子試過就知道了,還有,這東西萬不可露於人前,切記。”
宋彥拿起錦盒:“若當真能見到她,小生必當重謝!告辭。”
“不送。”方筱竹碰碰茶杯:“焰緋,茶。”
玉人方挑簾而入,焰緋給方筱竹續上熱水:“姑娘之前不是覺得他很可憐,不該讓見那個紙片麼,怎麼如今就這樣讓他把東西拿走了啊?”
“可憐嗎?這個
誰又能說清楚呢?他叔父設局讓他去挽香園的後園找我,還撞壞了東西,被人盯着的感覺總是不太好的。既然躲不過,我就不躲了,反正我也不會折損了什麼,更何況,我也好奇這個男人的癡情會有多真?”
“你也真是的,”玉人方搖頭:“這麼說來,他的那位叔父,哦,就是那位宋員外好像還挺疼愛這個侄兒的,爲了找你出來,竟然不惜包下芊媚的場子,真真是難爲他了。”
方筱竹轉臉收起眼中的刀光劍影,取下架子上的另一個盒子,將一小包紅色的東西放了進去,卻並沒鎖上。她盯着那個盒子,眼神漸漸迷離……
陽光燦爛耀眼,宋彥在花園裡擺了案條和筆墨,在花香中勾畫着心中所思之人的模樣,她會叫什麼名字呢?什麼名字能配得上她呢?配得上清新又豔麗的她……
放下筆,宋彥細細打量着畫中人的容顏,一時竟覺得有些暈眩,略略閉目,再睜開雙眼時耳中竟聽到了輕微的“咔噠”聲。宋彥一時愣住,待明白過來心下狂喜,他收起絹畫,取出盒子,就見錦盒上的鎖釦消失了,盒蓋微微擡起,一條黑色絲狀的東西從裡面飄了出來,延展着向遠方伸去。宋彥匆匆撫平衣襬,便循着那絲狀物的方向而去。宋彥發現那黑色的絲狀物在慢慢變寬,猶如草葉一般,陽光也逐漸變得黯淡。他忍不住伸手去抓住那片草葉,猛然間,眼前一花,周圍白茫茫的一片,似是起了濃霧。宋彥心中存疑,四下探看,卻已不知身在何處,而那草葉也不見了。
宋彥只得沿着腳下的路向前走,濃霧的盡頭一抹俏麗的紅影靜靜佇立。是她!是自己日思夜唸的她!宋彥心中大喜,一路狂奔過去:“撲通”一跤摔倒在地。宋彥又羞又愧,正掙扎着爬起,一隻細白的手搭住了他的臂,略略施力將他扶了起來。宋彥擡頭,傻傻地看着她,心裡暗罵自己無能,不論怎麼努力都畫不全她的美貌,她的神采,女子扶穩了宋彥,鬆開手,施了禮,轉身欲走。
“人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又何必插一手!在這,你的言行也算不上多清高啊?既擾了人家發財,又擾了那位女子的清夢啊。”
方筱竹長吐一口氣:“我看到那些所謂的清修之人就來氣!明明是清修的,卻還要擾亂俗世,以爲自己比別人懂得多就了不起嗎!哼!”
宋彥這時也顧不得君子之儀了,他大聲道:“敢問姑娘芳名?小生宋彥,多謝姑娘……”
女子轉過身來,輕啓丹脣,宋彥覺得自己幾乎立刻就要溶化在那嗓音中了……
起風了,風既勁且利,撕碎了濃霧,陽光重又照耀着這一方天地,宋彥清醒過來,舉目四顧,見自己仍身在花園,心中不免悵然。
宋彥嘆息一聲,暗笑自己竟做起白日夢,伸手撫摸案上絹畫,細細端詳,終究還是方纔夢裡的人兒更美一些。“古人說夢由心生,原來你已經在我心裡了麼?我畫不出你的神韻,唉,只看心裡的你吧……”悵然回房,剛一擡腳卻是痛得一個趔趄,宋彥低頭剝了鞋襪,看見自己的腳面竟然有些發腫!宋彥突然回想起方纔的景象,難道,那不是夢!那麼,她真的叫那個名字,紅鳶,紅鳶……
宋彥心中高興,也不顧腳面腫痛,衝回房裡,取下身上的錦盒,這才發現,手中的錦盒仍是鎖得牢靠,怎麼也打不開。宋彥仔細打量着錦盒,喃喃道:“此物果然甚妙,那草葉般的東西原來是引我去見她的,天下竟真有此等奇妙之物!太好了,太好了!紅鳶,紅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