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廓總覺謝思言針對他,有時他向他見禮,他甚至視而不見。
但轉念想想,謝思言本就不是個好相與的,他這樣出身不算頂好的子弟在他面前怕不過一粒微塵,這般態度也不足爲怪。
他心中再是不忿,面上也得堆上恭敬的笑,跟着謝三公子一道行禮。謝思言卻根本沒搭理他,一徑去了。
江廓覺得下不來臺,但他眼下必須忍耐。
謝三公子拍拍江廓,笑道:“我這兄長向來待人冷淡,又急着去見伯父,莫放心上。”
江廓勉強笑笑,又看了謝三公子一眼。
這謝公子特意提一嘴,卻不知是真怕他放心上,還是反話正說。
魏國公謝宗臨聽到書房門開,回頭看去,一眼就瞧見滿身風塵未除的兒子。
兒子身上仍着披風,顯是未及更衣便來見他了。
謝宗臨倍覺欣慰。
雖則他這兒子平日裡疏淡,但如今離家日久,到底也還是掛念他這個父親的,不然爲何這樣急吼吼地來見他。
謝宗臨老懷甚慰,越想越舒心,面上卻是半分不顯,淡淡道:“待會兒拾掇拾掇,去拜見你祖母。你離家這一兩年,她老人家時常唸叨你。”
謝思言應是,又問安幾句,話鋒忽轉:“兒子已暗中去信孫先生,他過不幾日就會出面爲陸家斡旋。”
謝宗臨尚未從方纔的快慰中回過味來,正打算趁勢端着臉查問幾句功課,忽聞此言,一頓:“你爲何摻和此事?”
兒子話中的孫先生指的是戶部尚書孫大人。這位孫大人可是難請得緊,但那是對旁人而言。擱他兒子這兒,就是幾句話的事。
“一則,陸家與謝家也算是沾親帶故,搭把手廣結善緣,說不得往後還有求報之時;二則,陸老爺子不能出事。”
謝宗臨默然。如今朝局波譎雲詭,兒子此言何意,他自是瞭然。
“兒子有法子保陸家無事,但兒子此舉不宜聲張,父親心中有數便是。”
兒子行事,謝宗臨向來是放心的,擺手道:“得了,父親知你有自己的考慮,謹慎些便是。先去更衣吧。”
謝思言退了出去。
謝宗臨靠到椅背上啜茶,忽思及一事,頓住。
他方纔只顧着思量第二條了,那第一條……謝家往後要跟陸家求什麼?還廣結善緣?他兒子知道善緣兩個字怎麼寫嗎?
他這兒子從不是多管閒事之人,向來謀定後動,何況陸家這事其實棘手,他是絕不會爲往後虛無縹緲的所謂回報就攬下這樁麻煩的。
謝宗臨思前想後,覺得第一條約莫只是湊數的漂亮話,思言出手的緣由應是在第二條上。
朝局自然牽繫着謝家,說到底思言還是爲了宗族。
謝宗臨嘴角微揚,心中大慰,兒子果然成長不少。
拜望了祖母,謝思言回到自己的院子鷺起居。命人烹了一壺萬春銀葉,他坐到書案後頭,一面吃茶一面聽長隨楊順稟事。
他離京期間雖也留意着京師這邊的消息,但到底人不在京中,有些事知悉得不那麼周詳。
待他聽罷沈安之死的前後,輕笑一聲:“果然是個狠人,終究是走了這條路。”
楊順不懂世子何意,怎生聽着倒像是沈安蓄意赴死?
謝思言慢條斯理吃茶。
這世上能讓一人永生銘記另一人的法子統共就那麼幾種,除開終身的陪伴,便只剩下刻骨的愛、銘心的恨,以及以命施恩。
如若前三樣無法達成,那還有什麼比“因你而死”更深刻的呢?死得越慘,記得越牢。
沈安心機深重,正是看準了陸聽溪不是個輕易忘恩之人,特意來這麼一出,爲的不過是讓陸聽溪牢牢記住他。
他這是終於發現自己不可能娶到陸聽溪,才做出的瘋狂之舉。即便放棄大好前程也在所不惜。
死了倒也省些麻煩,若再不死,他恐怕就要親自動手。
他毫不懷疑,陸聽溪之所以一直視他爲對頭,有沈安的推波助瀾之功。
楊順追隨多年,每每瞧見世子陰冷的面色,仍會膽寒。這世上但凡得罪過世子的,有哪個能討得了好。
不過,那個花兒似的嬌嬌小姑娘,是絕無僅有的例外。
謝思言想起“陸聽溪”這個名字,胸臆間瞬時涌起一股激盪熾烈的火浪,嘶吼着、翻滾着,下一刻就要呼嘯而出。
他問陸聽溪如今可在府上,楊順硬着頭皮道:“似是……似是不在。陸姑娘前陣子病了一場,這才萬幸未離京。今日一早便出了門,聽聞是去給陸老爺子祈福,外加給……給沈安掃墓。”
楊順話未落音,便聽“啪”的一聲,世子按下茶盞,起身便往外走。
陸聽溪眼下還滯留道中。
方纔沈惟欽發現陸家三房竟與他有淵源,便和她兄長多言了幾句。
陸聽溪在一旁等待時,左嬋卻是絞緊了帕子。
她方纔在馬車中等待母親,沈惟欽到來不久母親也回了。她得了母親的暗示,才知眼前的沈惟欽就是要與她議親的那個宗室子弟。
她先前就聽母親隱約提過,她要跟一個宗室子議親,但一聽說不過是個鎮國將軍,就沒了興致。
鎮國將軍歲祿少,無封號,子孫還只能降等襲爵。總之,這爵位不值錢。而今宗室式微,一個鎮國將軍更是不值一提。沈惟欽也不招他那個郡王哥哥待見,能得什麼好處。
她對這門親事滿懷怨氣,當時也便未留意細節,是以方纔並不知沈惟欽就是那個要與她議親的。
但她現在轉了念頭。看在沈惟欽生得逸緻翩翩的份上,她忽覺勉強可接受。只是想起沈惟欽那釘在陸聽溪身上、拔都拔不開的目光,她難免心下不快,陸聽溪處處都要壓她一頭!
陸聽溪見兄長與沈惟欽敘話畢,欲上馬車,卻聽身後有人走來。
左嬋笑吟吟上前:“過幾日是我的生辰……”
陸聽溪見左嬋伸手來拉她,側身躲閃。
她才避開,驟聞悶響,低頭一看,左嬋手上的翡翠手串掉到了地上。
左嬋撿起手串查看一番,心痛道:“這手串是我新得的,水頭最足,我花了兩千兩銀子纔買來的……”
陸聽溪生於膏粱錦繡,閱遍珍奇,掃一眼便知那手串根本不值那個價,左嬋可真敢扯。
“聽溪妹妹下回記得小心些,我也不過是要問問妹妹屆時可否賞臉光臨,妹妹何至於這般激動……”
陸聽溪都懶得看她。她方纔根本連左嬋的衣角都沒碰到,左嬋竟就要嫁禍給她。
左嬋拿帕子小心擦拭手串,仿似又是氣悶又是無奈:“這珠子都裂了,往後怕是戴不了了……也虧得今日遇見的是我,不與妹妹計較,若是換做旁人……”
手串實則並無一絲損傷,她方纔是看準了下面是鬆軟泥土才扔的,心中暗笑,擦拭乾淨,正欲收起,手腕猛地被碰了一下,她手一鬆,眼睜睜看着她才擦好的手串脫手墜下。
這回落得偏,那地方正聳着一塊嶙峋怪石,手串不偏不倚砸到上頭。
這下珠子真裂了。
往後真戴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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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嬋驚呼。這手串雖不值兩千兩,但也確是上品,兼且樣式別緻,她十分喜愛。
如今竟硬生生被陸聽溪摔了!
左嬋捧起慘不忍睹的手串,心痛氣惱無以復加,怒聲讓陸聽溪賠,全沒了方纔的大度之態。
陸聽溪笑嘻嘻道:“左姑娘在說甚?方纔兩次不都是左姑娘自己脫手弄掉的?我還納悶兒左姑娘說什麼不與我計較是何意。”
左嬋吃了悶虧,氣得隻字難言。她瞧得一清二楚,確實是陸聽溪碰的她。只是陸聽溪那小動作極快,兼限於角度,在場餘人怕都沒瞧見,只她看見頂什麼用。
她忽而轉頭,捧了殘破的手串給沈惟欽看,請他評理。
陸修業看得忐忑,挪到妹妹跟前,打算先把人護住再說。
他也是剛得知沈惟欽是來跟左家議親的。沈惟欽身份不算高,沒道理爲了他們這些不痛不癢的親戚去得罪未來岳家。沈惟欽方纔不知左嬋身份,如今知道了,必會加以迴護,恐會讓妹妹難堪。
左嬋也是這般想。正是篤定這一點,她纔有此一舉。她原也不想費勁和陸聽溪槓,但沈惟欽適才對陸聽溪的凝睇刺激了她。她自詡也是個美人,可每每跟陸聽溪站一處,旁人便瞧不見她了。今日便要出口惡氣,沈惟欽爲了親事,必會袒護她向她示好。
左嬋自覺勝券在握,掃向陸聽溪的眼風滿含得色。但她漸覺不對,她委委屈屈說了半晌,沈惟欽卻一字未言。
“左姑娘說什麼是陸姑娘碰掉了手串,在下卻是全然未見。”左嬋沒了詞,沈惟欽方開口。
左嬋怔住,難以置信。
“在下瞧着倒似是左姑娘自己兩次將手串摜到地上,而後自顧自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倒不知左姑娘爲何要將此事賴在陸姑娘頭上。”
在場三路人馬都帶了不少僕從護衛,左嬋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下不來臺,面上陣青陣紅,一時僵在原地,被堵得說不出話。
陸聽溪適時向兄長打眼色。陸修業跟沈惟欽笑說他們剛掃墓回來,如今有事在身,恐要失陪。
沈惟欽不動聲色打量陸聽溪幾眼。
他並非沈惟欽,不過一縷孤魂而已。眼前少女是自他兩月前醒來,唯一能激得他心潮翻攪的人。
他轉頭,向陸修業表示自己安頓好後會前去陸府拜訪。
陸聽溪靠在馬車軟枕上打哈欠。既然沈惟欽沒死,依照夢境,他不久就會因着連續兩場意外,一躍成爲楚王府唯一的爵位承襲人,未來的王爺。
雖說如今宗室子弟比不得顯要高官,但親王的風光體面總還是有的。左嬋若嫁了他,將來就是王妃。
左嬋被母親張氏拉上馬車後,咬牙道:“母親也瞧見了,沈惟欽根本不想結親,不然也不會當衆落女兒的面子!母親,這門親事結不得!母親和父親若執意迫我,我便以死明志!”
張氏面沉半日,道:“寬心,娘會與你父親說,回去就推掉這樁婚事!”
女兒今日所爲雖然有些出格,但沈惟欽實在欺人太甚。左家和沈惟欽這門婚事只是當年口頭上定下的,進退都容易。
不過一個鎮國將軍而已,真以爲自己是香餑餑不成!又不是去做王妃,誰稀罕。
左嬋只要一想到自己今日真正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就氣得肝顫:“還有陸聽溪,若這回陸家倒了,我看她還狂不狂!”
陸聽溪到得桃林,尋個由頭將衆人支開,獨自往陶然亭去。
若不如此,萬一當真挖出那張箋紙,她不好解釋。
她帶了把小鏟子,蹲身埋頭,吭哧吭哧刨了半日,也沒瞧見半片紙。正倚坐喘息,冷不丁聽見身後飄來一陣步聲。
她轉頭看去,一時愣住。
楊順見狀一驚,心道糟了,許久未見,陸姑娘莫非忘了世子的樣貌?
他不敢看世子的神情,當下飛快後撤一步,恨不能把自己縮成個球滾出去,免遭池魚之殃。
那道高拔身影漸漸靠近,最終在蹲坐着的陸聽溪身前停下,將小小一隻的少女整個納入他投下的陰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