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四川按察使岑弘昌,任命爲河南布政使之後。
皇帝擺擺手,示意二位閣臣離開。
“老臣告退。”
陳秉、鄭霞生緩緩退出大殿。
夏日炎熱。
但紫禁城常年聚風,殿前不僅風大,還有些陰冷。
陳秉被風吹的眯起眼睛,因爲方纔跪久了,眼前發黑,險些沒站穩。
一隻蒼老的手臂從旁邊伸出,扶住了陳秉。
是鄭霞生。
兩位政敵互相對視,都看懂了彼此眼睛裡的疲憊。
是以,他們難得沒有針鋒相對,就這樣互相扶持着,朝內閣走去。
回去的路上,二人各自怔怔出神,誰都沒說話。
因爲真的太累了。
每一次面聖過後,都是這般累。
鄭霞生和陳秉鬥了這麼多年,爲什麼呢?
因爲龍椅上那位,處心積慮、想盡辦法,逼着他倆鬥。
他倆與其說是兩位閣老,不如說像是……
被主人拴着脖子,肆意逗弄的兩條老狗。
嘉和皇帝不高興了,尊貴如首輔的陳秉,頃刻間就會被罷職歸鄉。
而今日,察覺到鄭霞生和崔峴的關係。
爲了再度掌控平衡,嘉和皇帝毫不猶豫踢走董彥,讓陳秉擔任次輔。
甚至選個老學究去河南‘教訓懲戒’崔峴這件事,他都得讓陳秉作提議,逼着鄭霞生嫉恨陳秉。
都說‘習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可十年、二十年寒窗苦讀,學聖賢書,到頭來給自己套上鎖鏈,整日伏低做狗,誰肯甘心?
陳秉不甘心。
鄭霞生也不甘心。
而這種不甘心,在數十年被嘉和皇帝反覆磋磨後,變成了——
恨。
是的,恨。
‘忠君報國’這種話,對於大梁文官集團來說,其實才是最大的笑話。
大梁王朝自開國到本朝,已經存在了二百餘年。
這二百餘年間,皇帝和文官集團,都在互相‘訓化’。
作爲天下之主,皇帝需要文官們幫忙治理國家,又要防着他們分走權利。
而文官們,早已意識到,想要施展抱負、想要治理天下,皇帝纔是那個最大的阻礙。
所以,文官們心目中理想的君主是這樣的——
謙遜、溫和、有禮、自律、仁愛。
再簡單來說就是:吉祥物一般的皇帝。
然而這些,嘉和皇帝一項也不佔。
他精於算計、政治鬥爭手段堪稱出神入化,讓整個朝堂百官戰戰兢兢、疲於應對。
尤其是近些年。
嘉和皇帝沉迷修仙,每日都要進補‘仙丹’。
對此,無論是內閣,還是百官,都默契選擇了沉默。
鄭霞生爲何五年前,便選中崔峴做接班人?
陳秉爲何在見識過‘賈邵’的能力後,不惜一切,也想將此人收歸麾下?
這個原因,二位閣臣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們倆,受嘉和皇帝擺佈,疲於黨爭,在皇權面前,毫無反抗的能力。
但……
整日吃‘仙丹’的嘉和皇帝,老了。
人老了,就會糊塗、弱小,皇帝也不例外。
這是文官集團最好的機會!
崔峴,他不僅才學無雙、運籌帷幄。
而且才14歲,年輕的讓人驚歎。
他在文壇振臂一呼,能作領袖!
將來進了朝堂,趁着嘉和皇帝老弱,收攏整個文官集團。
文壇、官場一呼百應。
屆時再入內閣,任首輔——那他就是大梁王朝二百餘年間,權柄最大的首輔。
堪稱‘宰相’。
亦或者‘副皇帝’。
東萊先生一直堅信,小徒弟崔峴,會比老師鄭霞生走的更遠,本質原因就在這裡。
‘首輔’和‘首輔’,是不一樣的。
這本該是陳秉計劃着,給接班人‘賈邵’鋪的‘宰相’路。
可惜,如今這完美接班人,成了鄭霞生的徒孫。
美夢破碎,陳秉‘脫粉回踩’,先前對崔峴有多喜愛,現在就有多憤恨。
因爲他太清楚,崔峴未來不可估量的潛力,有多可怕。
既然得不到,那自然要趁早毀掉。
快到內閣的時候。
被攙扶着的陳秉緩過來了,他放開鄭霞生的胳膊,平靜道:“鄭霞生,這件事,你辦不到。”
“因爲老夫辦不到的事情,你也休想。”
“要怪,就怪你那小徒孫,選錯了靠山。有老夫站在這裡,崔峴這條青雲路,註定走不到盡頭。”
鄭霞生聞言,眼中的疲憊頃刻消失不見。
他盯着陳秉,眉眼中浮現出毫不掩飾的驕傲:“那你便在這裡站着,看着。且待來日, 他會一步步走到你面前,而後超越你,走向更遠的高處。”
“我有預感,距離這一天,不遠了。”
說完後,鄭霞生獨自返回內閣。
陳秉則是沉着臉歸家。
踏進家門後,陳閣老招來謀士,冷聲道:“計劃有變,通知東南那邊的瘋子們,放開手腳去開封,找那崔峴算賬。”
“備一份大禮,送給四川按察使岑弘昌,但此人極爲迂腐,多半不會收。想辦法,賄賂他的家人。”
“還有,迅速去聯絡河南按察使周襄、開封知府、開封縣令,盡力將他們收歸麾下。”
另一邊。
鄭霞生也在做同樣的事情。
歸家後。
他第一時間進了書房,跟手下人說道:“修書一封,送給四川按察使岑弘昌,提醒他警惕家人受賄,莫要無端陷入漩渦深淵。”
“再修書一封,送給河南按察使周襄,告訴他,本官有意提他做河南布政使。奈何,陳閣老向陛下舉薦四川按察使岑弘昌,作新任河南布政使。”
“還有,南陽縣令葉懷峰,已在任六年,功績甚佳。提作開封知府,正合適。”
“去了開封后,讓葉懷峰找機會,告知岑弘昌、周襄,小崔峴和陛下通書信的消息。”
說完後。
鄭閣老揉了揉眉心,沉思片刻,又說道:“算算時間,蕭震歸京數月,也是時候重返東南戰場了。”
“小崔峴先前的活命之恩,他蕭震,不能不報。東南的瘋子們,向來不要命,讓蕭震擇一批手底下不在冊的暗子,送去開封護衛小崔峴。”
“直接跟他說清楚,不要搪塞,更不要跟本官說沒有暗子的存在。”
“但願海波平,離了小崔峴,只憑他蕭震,可辦不到。”
二位閣老火力全開打架,隔天,整個朝堂都嗅到了‘山雨欲來’的味道。
首先,次輔董彥被撤,陳秉升任次輔。
接着,四川按察使岑弘昌,被任命爲河南布政使。
再然後,蕭震請命重返東南。
最後還有個不太起眼的消息是,南陽縣令葉懷峰,被任命爲開封知府。
以上四條,皇帝全部應允了。
朝堂百官互相對視,尚且摸不清楚,兩位閣老此次‘打架’的緣由。
但當日下朝後,一個令百官震撼不已的消息,迅速傳開——
那位疑似在孟津祥瑞中替昌濤出主意、呈送孟津祥瑞、獲得陛下青睞,一直跟陛下保持書信往來。後又憑藉一己之力護住蕭震、在洛陽文會一戰成名天下知的大才子賈邵,其實是首輔鄭霞生的徒孫,崔峴!
那個消失了整整五年的小神童崔峴?!
此消息一經傳開,鄭霞生一派狂喜不已。
而陳秉一派,則是如喪考妣,並覺得匪夷所思。
以嘉和皇帝玩弄平衡的手段,他是昏了頭嗎?竟然跟鄭霞生的徒孫通書信?
這崔峴,究竟有何魅力!
且不管朝堂如何震撼。
另一邊。
整個大梁文壇,也因爲小神童崔峴的強勢迴歸,陷入一場如山呼海嘯般的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