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公主府至高處乃波心亭,亭外遍植古木,棵棵皆是參天古韻的派頭,日光穿過林葉照進亭中,爲一個小小山亭平添了一層古意。【 (本百度搜索黒嚴谷;

此時山亭中容了四個人,東華帝君與神官長沉曄兩兩相對,沉睡的鳳九被攬在帝君懷中,蘇陌葉站在一旁垂手而立。天時地利人和,平心論,其實是幅好圖景。

然蘇陌葉蘇二皇子瞧着眼前陣仗,卻着實有些迷茫,因面前相對的二位皆是不動聲色之人,他雖長於察言觀色,但近日他被帝君折騰着打造法器,腦子累得有些不靈便,再則三日來發生的諸事彷彿連着的電閃,閃得他至今不能平靜。

三日前是個黃道吉日,老天爺慈悲了一回,令他傳給帝君的第十二封急信起了效用,將帝君召回了歧南神宮。他催帝君着實催得吐血,好在帝君回來了,他就把這口血含了回去,指望着法器收尾後他能下山歇一歇。

帝君要打件什麼法器其實從未同他明說過,他本着做臣子的本分也不曾問起,只循着帝君說的一一照做罷了。待帝君回神宮爲法器收尾,成相之時他才曉得,這竟是面鏡子,且是面不同尋常的鏡子——妙華鏡。

九重天第七天垂掛的那面妙華鏡他聽聞過,說此鏡能再現三千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的興衰迭,但比翼鳥族所居的梵音谷亦是仙地並非凡世,妙華鏡理當照不出它的過往是非。他有些疑惑,既然並非這個功用,那帝君如此心打這面鏡子來做什麼。他思忖,總不至於是打給鳳九的梳妝鏡……又思忖,孃的這其實很有可能。

所幸此番帝君並沒有離譜到這個境地,彼時鏡成,帝君隨意端詳了片刻,提筆隨手在紙上勾了個什麼拋入鏡中,未幾,鏡中便浮現出一幕清晰的小景。

鏡中景令他驀地晃神,正是兩百多年前解憂泉旁的蛇陣。悽風邪雨中,四尾磐石的巨蟒血紅着眼仰天長噝,滿含失子的傷痛。被他抱在懷中的小女孩伸長了手臂掙扎着要重回蛇陣,瞳色分明的眼中蓄出淚水,口中吐出噝噝的蛇語。他立在雲頭,碧玉簫浮在半空,人吹奏卻發出驅蛇的樂音。

小女孩兀自在他懷中反抗,他原本可用法術禁錮,卻不知那一刻想着什麼,竟只用了手上力氣將這個愛躲在石頭後聽他吹簫的小姑娘鎖在懷中。她計可施,眼看眼淚就要掉下來,他撫着她的額頭輕聲道:“你很聰明,雖不會說話,但該聽得懂我在說什麼,你不是一條蛇,是比翼鳥族的二公主。

你是想要繼續當一條蛇,生在方寸之地,被你的同族視爲異物,還是想要展翼翱翔天際?”眼淚凝在女孩眸中,良久,她咬着脣,像是忍受着什麼巨大的痛苦,振翼聲起,肩背處一雙雪白的羽翼瞬然展開,她模仿着他的聲音:“……比翼……”他笑道:“好孩子,這是你第一次展翼?從此後,我就是你師父。”

比翼鳥或有單翼,或有雙翼,阿蘭若是隻雙翼的比翼鳥。

許多年前的情境在眼前重溫,他自是愣怔,帝君卻已泡好一壺茶,分了兩個瓷杯,隨口向他道:“這面鏡子我改了改,如此仙的前世今生也看得到了。”望着妙華鏡,道,“造出此境的大約是沉曄,先看看他要做什麼,再看看小白同阿蘭若有什麼干係,你留下來同觀,後續若有什麼事,方便代我打理。”

他一時竟忽略了帝君允他留在此處乃是指望他繼續爲他做白工,腦子有一瞬的渾噩,語中帶顫道:“帝座是說,這面鏡子,可以看到阿蘭若的死因?”

帝君莫名道:“這很稀奇?”

他沉定情緒道:“我從不知世間還有能斷出神仙前世今生的法器,確然稀奇。”又道,“聽聞妙華鏡一次只能顯露事情的一面,請教帝座,此時顯露的這段過往,是否僅爲沉曄所見的那一面?”

帝君淡淡點了個頭,提壺倒茶間提醒他道:“手別碰到鏡框上,當心被鏡中人的思緒攪亂心神。”奈何這聲提醒提得忒悠然忒不緊不慢了些,他的手早已好奇地撫上鏡框,而剎那之間,一份沉得像山石的情緒,隨着那隻與鏡框相連的手,直擊入他心底。像是轉瞬間親歷了一段人生。旁人的人生。

沉曄的人生。

陌少記得,若干年前,阿蘭若曾告訴他,她同沉曄第一次見面,是在沉曄一次滿十的生辰前幾日。彼時她剛出蛇陣不久,雖有他這個師父照料,偌大王宮裡頭未覺得孤單,瞧着誰都想去親近。

那日她逛到花園中,從一棵老杏樹後瞧見前頭花叢裡,沉曄領着橘諾嫦棣二人正玩猜百草的遊戲。她這位表哥原本就長得俊,那日許是日光花影之故,瞧着是清俊不凡,令她極願親近。

不幾日他的生辰,她覺得這是親近他的良機,她該去賀一賀。她想起那日他立在清雅花叢中的風姿,本想去花園中摘一捧做賀禮,不想此花花期短暫,業已開敗。她憑着記憶中花叢的模樣稚嫩地臨了張圖在紙上,滿心珍重地捧着它去舅舅府中爲他賀生。生辰那日他不同在花園中穿着便裝,一身神官服顯出一種超出年紀的沉穩俊朗。他仍同橘諾嫦棣待在一處,只遠遠瞧了她一眼,便將淡漠目光移向別處。

午後她在後院一個小水溝中尋到了自己送給他的畫,墨漬已浸得看不出原畫的行跡,她的小妹妹嫦棣站在水溝旁奚落她:“沉曄哥哥說你被蛇養大,啃腐殖草皮長大,髒得要命,他纔不要你畫的畫……”

彼時她同他講起這段往事,笑道,她同沉曄幼時只見過這麼兩面,此後她再未生出親近沉曄之心,也再未去母家舅舅處做過客。她同沉曄,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緣分,她後來仍強求同沉曄的緣分,也不知強求得對還是錯。

陌少以爲,阿蘭若確是強求,且他深信她是因強求這段姻緣方種下灰飛的禍根。而沉曄對阿蘭若,他從不相信他對她竟會有什麼情,如若有情,何以能眼睜睜看着她走向死地?退一萬步,他厭了她幾十年,同她處得好些也不過兩年,即便兩年種種能稱作情,也斷不能以深厚論之。至於阿蘭若死後他的所爲,不過是一種失去方知珍惜的老生常談罷了。沉曄並不愛阿蘭若,若他愛着阿蘭若,這纔是一個笑話。

可老天爺就喜歡鬧笑話。妙華鏡中的情緒如洪水奔涌,陌少的臉色漸漸發白。帝君喝着茶問他:“還受得住嗎?”他臉色難看地笑了一笑:“望帝座指教,受得住待如何,受不住又待如何?”帝座的指教言簡意賅:“都受着。”

世說神官長冷淡寡言,思緒難測,上君的聖意還可揣摩揣摩,神官長的即便揣摩了卻也是個白揣摩。而此時這位難揣摩的神官長的思緒,就直白地攤在陌少的眼前。

他看得那麼清晰,就像他就是他。

沉曄降生並不太平。他母親懷着他時被接去神宮待產,但他降生這一日,天上卻並未現出什麼異相,且生下他竟是個極虛弱的小孩子,連啼哭都不會。

時任的神官長息澤不在宮中,幾個不大心善的神官嘟囔着要將他母子二人逐出神宮,到神宮消暑的上君相里殷正好路過,懷着一把善心將他同他母親留了下來。

眼看着他呼吸漸弱,相里殷割腕放血,用半碗腕血救了他一條性命。

他第一聲啼哭落地時正值當午,原本只矗着一個明晃晃日頭的東天,卻陡然爬上一輪圓月,一時天地間日月齊輝,相里殷大笑:“這不正是我族的小神官長,既然天降的異象是光照傾城,不如起名一個曄字。”他跟着母姓,受相里殷封賜,便有了一個名字,叫作沉曄。

上君相里殷做主了他母親的婚事,將她許給了自己的大舅子,她母親便搬出神宮去了夫家,而他在週歲時受封繼任神官長,被尊養在歧南神宮,跟着時任的神官長息澤學一個神官長該有的本事。

時光匆匆,山下的宮變發生時,他不過五歲。息澤神君邊吃綠豆糕邊告誡他,歧南神宮雖履的是個監察之職,但若非因上君失德以致生靈塗炭,旁的事都不在神宮監察之列。宮變這等事,他們爭他們的,咱們有興趣就去瞧個熱鬧,沒興趣就將宮門關嚴實了,喝個茶水吃個糕。

他們關着宮門吃了好幾天綠豆糕,外頭傳來消息說君即位,且娶了前任上君相里殷的王后傾畫做貴夫人,王宮的禮官來請神官長的祝禱。息澤藉口綠豆糕吃撐了,不便出行,指派幾個隨從擡着五歲的他去了趟王宮。

他第一次主持祝禱禮,僅有五歲,竟沒有出什麼差錯。息澤十分滿意,此後益發懶洋洋,宮中有什麼用得着神官長的地方,一應差遣他去頂缸。每一次頂缸,他都頂得挺出色,簡直令息澤愛不釋手。

他母親嫁了傾畫的哥哥,傾畫便是他的姑母。不久傾畫生了橘諾,因他常去宮中,便時常將橘諾拿給他照看。十歲那年,因入山修行之故,整整兩年未再涉足王宮,再次入宮時,橘諾糯糯告訴她,一年多前母親添了一個妹妹,妹妹長得十分軟糯可愛,但母親卻將她扔進了蛇窩,好在那四條蟒蛇沒有吃掉妹妹,還抓來老鼠,咬斷老鼠的頸子將血餵給妹妹喝。

王宮裡的蛇窩僅有一處,便是解憂泉旁。爲何想去看看橘諾口中這個孩子,他說不上來。那夜月銀如霜,他踩着月色正待步入花園,聽到一叢竹影后幾個宮婢絮語,說蛇陣裡那個孩子一向愛在這個時辰爬來爬去,今夜卻不知爲何沒有響動,該不會是病了還是怎麼了,需不需稟給君後。幾人推操着誰去稟給君後爲好,卻又害怕君後發怒,誰也不想去,拈出借口道君後將這個孩子扔進蛇陣原本就不希望她活下來,若這個孩子真病了應該正合君後之意,她們多此一舉前去稟告,豈不自招晦氣,還是當不知曉不稟爲好。絮語一陣便散了。

他靠近蛇陣,蹲了巨蟒的四座華表靜立,而在華表框出的蛇陣邊緣,果然瞧見一個歲餘的嬰孩趴伏在地上,正瑟瑟地發着抖。這夜十五,天上月圓,正是至陰的時辰,華表中的巨蟒想是汲月華靈氣去了,暇看顧這個孩子。他妨着驚動巨蟒,小心矗在陣緣,勉力伸手翻過孩子。月光底下,瞧見孩子一張髒兮兮的小臉,乾裂的嘴脣難受地翕合着,幾粒乳齒咯咯地碰撞,懷中抱着一隻死鼠,手上是血。

這是他的表妹。同是表妹,橘諾從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這孩子卻衣不蔽體,髒兮兮地圈在這個蛇陣裡,僅能以鼠血爲生。小小的孩子躺在地上,顫了一陣,終於受不住地哭出來,像被誰捏着嗓子,聲兒輕輕的、細細的。

就是這樣一聲語不成調的啼哭,卻猛地擊在他心上。

這孩子得了什麼病他不曉得,需用什麼良藥他也不曉得,但梵音谷中沒有哪味良藥比神官之血具奇效,這個他曉得。因蛇陣的結界阻撓,他不能身入陣中將孩子帶出來,只能咬破手指,勉強將手伸進結界夠着孩子的嘴脣,幾滴血下去,孩子終於有力氣自己抱着他的手指吮吸了。這孩子食量大,並不知他的血此時只是治她病的良藥罷了,反當作維生的養分,像吸食鼠血般非要喝到飽才肯放開。

他的血救了她一命,此時流在她身體裡,他從未用自己的血救過誰一命,這讓他覺得這個孩子於他是不同的。

他拿衣袖擦乾淨她的臉,看到孩子清晰的眉眼,想起橘諾說她的妹妹長得軟糯可愛,他想她的確十分軟糯可愛,傾畫夫人竟然忍得下心。饜足的孩子睜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看着他,他撫着她的額頭笑了一下,聰明的孩子便也學着他的樣子,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 他用手輕輕拍着她哄她入睡,她睜着眼睛仔仔細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終於閉眼睡着。而至陰時要過去,巨蟒的警戒心該要回來了。

那之後,每次出入王宮,他常找時機悄悄去看那孩子。但往往只有十五至陰夜方能靠近蛇陣。後來他從息澤處知悉上君之血能讓巨蟒在華表中沉睡,便藉着祭祀之名儲了不少上君的指血。用這個法子他終於能踏入蛇陣,有一回他試着能不能將孩子抱出陣外,但孩子軟乎乎的手臂方觸到陣沿的結界,不知爲何,華表中沉睡的巨蟒竟驀然驚醒,虧得他動作,纔沒有葬身蛇腹,那時他才曉得,自己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雖擔着一個繼任神官長之名,力量卻是多麼弱小。

他很憐憫這個表妹,暗中照看了她五年。她餓時,就帶食物給她吃;

她挨凍時,就用巨蟒蛻下的蛇皮做成衣裳供她禦寒,這些照顧不露痕跡,五年來一直人發現,也就了她倒黴。她剛出生便被扔在蛇陣裡,自然沒有名字,她不是一條蛇,是比翼鳥族的公主,得有名字,她的父母不願給她,他想他可以給她。他爲她起名阿蘭若,是寂靜的意思。他在她手心寫阿蘭若三個字,緩緩念出來,阿蘭若,這是你的名字,以後我說這三個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聰明的孩子有樣學樣地拿手指在地上胡畫,讓他覺得好笑,他用術法將這三個字烙在她手臂上,輕輕道,照着這個來畫。懵懂的孩子緊抓着他的衣袖,眨眨眼睛,力道:“曄……曄……蘭……”他輕聲道:“對,我是沉曄,是你的表哥,你是阿蘭若,相里阿蘭若。”

歷代繼任神官長皆需在十五歲閉關長修,長修之期二十年,修成便晉爲副神官長。他小時候所牽掛,一心盼着這段長修,如今照看着阿蘭若,卻覺能推一天是一天。但終歸,這是躲不過的職責。

他擔憂他走後她人照拂,又重蹈食鼠肉飲鼠血的覆轍,臨別的那個夜晚,爲她在蛇陣中種下四季果的果樹,並從神宮中拿來天泉水澆下。果樹在片刻間枝繁葉茂結出果實,他摘下一個果子遞給她,教導她從此後餓了就吃這個,渴了就喝解憂泉的泉水,萬不可再以鼠爲生。

是年她已經五歲,生得玉雪可愛,卻因蛇陣中常有瘴毒之故,不大記事也不大會說話,但估摸也曉得這是一場離別了,伸手牢牢牽着他的衣角不肯入睡,他看着她,良久道:“你這麼小,我回來時,你一定已經忘了我。”

孩子卻以爲他在說什麼囑咐,似懂非懂地點頭。他伸手揉揉她的額發,潔白的月光底下,四季花隨風飄落,有一朵落在孩子的肩上,他拾起來別在她耳畔,手指輕撫後一停,對着小小的孩子許諾:“我會回來,等我當上神官長,就可以救你出來。”頓了頓,將孩子摟在懷中,“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那夜他走的時候,孩子從夢中驚醒,哭得很厲害。但他沒有回頭。由着孩子的哭鬧聲漸漸消失在身後。

二十年恍如隔世,他再回王宮恰是十五夜,上君賜宴,他急切想見到那個孩子。而聽到的關乎她的第一樁消息,卻是西海的貴客二皇子闖了蛇陣。

上君領着宴上衆臣急急趕至解憂泉,他亦緊隨在列。再次涉足此地,滿目瘡痍間,首要入他眼的卻是半空的雲絮上,被白衣男子抱在懷中的童稚少女,蛇皮做的粗裙外裹着件男子的白外袍,白色的袍子隨東風揚起,她漆黑的長髮亦在風中翩飛,顯出一張未脫稚氣的臉來,格外精緻。二十年不見,那孩子長大了。

解憂泉中碧水翻騰,巨蟒長噝不止,碧玉簫樂音輕動,那孩子在白衣男子懷中有生以來第一次展翼,王室中再人有如此潔白的羽翼,白色的稚羽飄然落下,他伸手接住,而云絮之上,白衣男子的目光撫過那孩子的手臂,突然道:“阿蘭若,這倒是挺好的意思,你沒有名字,不如就叫阿蘭若吧。”他瞧見她懵懂地看着那白衣男子,斷續道:“阿……蘭……若?”

白衣的男子笑道:“念得很好,阿蘭若,我是蘇陌葉,西海的蘇陌葉。”

我是沉曄。是你的表哥。你是阿蘭若。相里阿蘭若。

二皇子攬着她站在高空,向着上君頷首,面上是個客客氣氣的笑:“我們西海想教養出好男兒來,也愛將他們扔出去歷練打磨,想來上君是存了磨鍊二公主之心,才令她在此陣中修煉罷,不過這孩子合蘇某眼緣,今日既將她收成徒弟,便想帶在身邊教養着,不知上君肯否做給蘇某這個人情?”

這番話說得體面又刁鑽,上君神色複雜,但終是允了。

他見二皇子撫着那孩子的額頭,輕聲道:“從此後你再不必待在此處,跟着我,你開心嗎?”她輕輕點了點頭,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她笑的方式,還是她小時候他教的那樣。他想她果然將他忘了,但總有一些東西還是留在了她身上。因二十年苦修之故,如今以他之力已可將她救出蛇陣,但他此時並非大權在握,救出她也只能躲躲藏藏。西海二皇子的庇護,比他能給她的庇護好。

驅蛇的樂音停駐的一刻,忽有一尾巨蟒揚起利齒鏟向雲中,專爲對付這些巨蟒做成的細針飛出他的指尖,那猙獰的蟒蛇緩了攻勢,重重摔在地上。

他不動聲色地收手入袖,趁着衆臣的驚歎,悄聲息地離開了解憂泉。他想她出生時命運不濟,此時總算迎來好的命運,這是樁好事。

二十年艱辛長修,山中味的歲月裡,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長,他母親將孕育他看作一項榮光,從不將他視作己子,對他尊奉多於愛,他從未嘗到過親情的滋味。他曾對她說,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但她何嘗不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將她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給了她名字,將所有親情傾注在她身上。他有執念,執念是她。但如今她有了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執念不成魔障,放就要放得徹底,這一念方纔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他,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長修之時傾畫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約彼時對相里闋的恨已消減不少,零級大神/19181/比之阿蘭若,嫦棣這個公主當得倒是平順。回回入宮,橘諾同嫦棣愛黏着他,姊妹二人時常在他面前提起阿蘭若。橘諾素來文靜,這種話題裡頭不大愛嚼舌頭,雖則如此,卻也忘了幼時對阿蘭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說得是起勁,令他煩不勝煩。

一日嫦棣又提及她:“今日我聽一個老宮婢說,阿蘭若在蛇陣裡時都是飲鼠血食鼠肉爲生,你們能想象嗎,飲了那樣多鼠血,她身體裡流的血,也大半都變成鼠血了吧,嘖……如此骯髒低賤,想不通父君爲何竟允了她重回族裡還坐上公主之位,她怎麼配!沉曄表哥,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他想若她飲了鼠血身體裡便是鼠血,那她也飲過他的血,是否如今她身體裡亦流着他的血?這讓他有些失神。

嫦棣還要催促他:“表哥,你說我方纔講得對不對?”他極不耐煩,冷淡道:“若要論血統,你知道歧南神宮唯一低視的血統是什麼。”嫦棣的臉唰地一白。歧南神宮低視的是不貞的血統,若從這個條理上說,嫦棣和阿蘭若的血沒有任何區分。但阿蘭若是他養大的,亦飲過他的血,即便承了她母親不貞的血統,那又如何。

息澤近年已不大理事,在歧南後山造了個竹園精舍,傳出話來說身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處將養云云。他初時信了,去精舍瞧他,卻見息澤挽了褲腿光着腳正生機勃勃地在河中摸魚,面上看着比他都要生猛且精神。

息澤假模假樣咳嗽幾聲,一派真誠地道:“本君確染了病,但只因本君是個堅強人,不屑那種病懨懨的做派,你瞧着本君纔像個沒病沒痛樣,實則本君都病死了。”

他向要病死了的息澤神君道:“頗多同僚相邀近日將來探視你,你這樣堅強必定令他們感動。”息澤臉上的笑僵了僵。

聽說後頭再有神官前去精舍探望息澤,瞧着的都是息澤臥病在牀的頹廢樣。

息澤既然沉痾染身,神宮諸事自然一應落在他肩頭。是年,九重天太上老君於三十二天寶月光苑辦道會,以道**禪機,他代息澤赴會。道會辦了九九八十一天,長且趣,但因此趟道會所邀仙者衆多,尤顯熱鬧,因而道會結束後,趁着熱鬧勁兒百果仙開了一場百果宴招待衆位仙者,又耽擱九天。

待他再回梵音谷時,未曾想到,所聞竟是嗩吶聲聲。

阿蘭若出嫁了。嫁的是息澤。

那日是個風天,歧南神宮飄浮於半空,幻化出一道及地的雲梯。仙樂縹緲中,一身華服的息澤神君拾級而下,自送親的軟轎中牽出他紅衣的嫁娘,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威嚴宮門。他立在宮門旁一棵根的菩提後,見她嫁衣外罩着同色的披風,防風的兜帽擋住大半眉眼,只露出硃紅的脣和雪白小巧的下頜。他蹙着眉,自袖中取出一支黑色的翎羽,於掌心輕輕一吹,雲梯上狂風乍然而起,掀開她的兜帽,她用手遮住飛揚的髮絲,仰起頭來,秀眉微微挑起。他已經許久不曾見她。她那個樣子很美。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一夜四季花紛落如雪,花樹下他摟着還是孩子的她,輕聲對她許諾:“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而自從十年前月夜下那個轉身後,說定的誓言再不成誓言。她會有越來越多的親人,她的師父、她的丈夫,往後還有她的孩子。後一眼,是狂風漸息,息澤將她的兜帽重合好,她硃紅的脣勾起一抹戲謔的笑。那不是他曾教給她的笑,但他知道有個人是那種笑法。西海二皇子蘇陌葉。

時光如水,她身上再沒有痕跡是他曾留給她,就像他從未在她生命中出現過。息澤攜着她踏進神宮,宮門沉沉合上。黑色的翎羽輕飄飄回到他手中。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她,已經失去,談何再失去,只是這一次同她的錯身,不知爲何,遠比上一次令他感到疼痛。

而後二十餘年,息澤退位,他繼任神官長之位,成爲梵音谷有史來爲年輕的一任神官長。息澤裝出副病得沒幾天活頭的模樣避去歧南後山,他親送他去竹園,息澤還調侃他:“俊得不像話,聰明得不像話,卻整日板着個臉,自然你板着臉比笑着時俊,但來送別我你還是笑着好些,我心裡舒坦。”

他環視竹園,卻未看到半件女子用品,終於忍不住道:“你妻子呢?”

息澤抖開條有些發潤的被子曬在大太陽底下:“一個小姑娘家,年紀輕輕同我在這裡隱居有什麼意思,自然該待在山外她府裡頭。”

他瞧着山中野景,淡淡道:“你待她很好。”

息澤笑了,得意地贊同:“她的確有福氣,碰到我這樣的好人。”

世傳這一任神官長有一副絕代之貌,卻兼有一副冷淡自傲的性子,令人難以親近。他的所爲同傳言也頗合,自他接管歧南神宮,神宮行事越發低調,若非大祭,難覓神官長身影。

他即位的第二年,傾畫夫人求上君賜婚,選他做橘諾的駙馬,時年他根基不穩,難以推辭,但藉口尚未成年,需清淨長修,只行定親之禮,而將婚期限長延。訂婚禮後,他是閉在神宮,習字練劍,種樹下棋,只與清燈素經爲伴。他住的園中,阿蘭若成婚那年他種下一園四季花,並未以天泉水澆灌,因而生得緩慢,悠悠二十來年過,橘諾出事的時候,纔剛落完第一樹花,結完第一樹果。

縱然橘諾所爲大大掃了他的顏面,但橘諾是相里殷唯一的血脈,不能不救。他亦知救橘諾乃是死局,上君必將藉此良機將他逐出神宮。但有些事情,看似死局,時機把握得宜,倒是意外的一條生路。

相里闋是位專橫君王,自即位日起,便虎視眈眈盯緊了神宮,大有將神宮納入囊中之意。息澤看事透徹,卻是個嫌麻煩的主兒,因而相里闋一上臺,他這個繼任者不過童稚小兒,息澤便歡欣鼓舞地將諸事都丟給他,逍遙自在避去歧南後山了。神宮中勢力冗雜,並未察出相里闋野心且又頑固不化者不在少數,近年他雖在神官長的高位上坐着,行事卻時有掣肘,未爲難。不過,一旦神宮失去神官長,以相里闋的剛愎個性,對神宮的野心當不會再勉力壓制。若不幸相里闋近年行事謹慎了些,他也有辦法令他不再壓制。

歧南神宮內裡論如何相鬥,終歸容不得外力褻瀆它。相里闋早一日對神宮下手,如此,神宮中各派勢力便能早一日放下芥蒂,共敵外侮。他是天定的神官長,即便相里闋廢黜了他,一旦王宮和神宮真刀真槍對起來,歧南神宮坐鎮的只能是他,即便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神官,除了迎回他也別他法。此乃以退爲進。

他坐在那樣的高位上,年輕而神秘的大神官長,享着世人尊奉,人生卻像是一塊荒地,唯矗着一座歧南神宮,或許東風吹過遍地塵沙,還能見出幾粒四季花的種子。也僅僅是,不能開花的種子罷了。

而究竟是什麼樣的因緣,讓他在橘諾的刑臺上再見到她。她一身紅衣,展開雪白的羽翼,浮立於半空中微垂頭瞧着他,嘴角勾起一點笑:“你還記得嗎,雖然不同你和橘諾一起長大,我也是你的妹妹。”

阿蘭若,這是你的名字,以後我說這三個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

“世說神官之血有化污淨穢之能,今日承神官大人的恩澤,不知我的血是不是會乾淨許多?”

你這麼小,我回來時,你一定已經忘了我。

“他是我救回來的,就是我的了。”

我會回來,等我當上神官長,就可以救你出來。

“你看,如今這個時勢,是在何處呢?”

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如何能忘記。阿蘭若。

但他着實離開她太久,不知何時,她也學會了囚禁和掠奪。

在那些深、深的夢裡,他其實夢到過她,夢到那一年是他將她救出蛇陣,而她在他懷中展翼。他並非沒有想過有一日他會落魄,但這世間,若說他唯獨不希望誰見他落魄,那人只能是阿蘭若。可此時,他被她困在她府中,小小一方天地,活像一個囚徒。

沒有人喜歡被囚禁。

而後便是她寫給他的信,假他人之名的一則戲弄。

他一向懂得掩藏情緒,若那人不是阿蘭若,他絕不會那樣盛怒。

房中燭火搖曳,她懶懶靠在矮榻上:“你就沒有想過,我並不像你討厭我那麼討厭你,或許我還挺喜歡你,做這些其實是想讓你開心。”若是想讓他開心,爲何要借他人之名,爲何不在信末題上她自己的名字?他着實氣極,生平第一次口不擇言。而她笑起來:“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她說真心喜歡的時候,微微偏着頭,模樣裡有一種他許久不曾見到的天真。

在她說出這兩個字之前,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不能發芽的四季花種子,他不曾想過也許是喜歡。而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就像是打開一隻被咒語禁錮的盒子,那些潛藏的東西齊涌出來。

爲何要長修,爲何要救她,爲何在那些深隱秘的夢境中,唯一會出現她的身影。

在犬因獸的石陣中,他入陣救她幾乎是種本能,他摟着她從結界中滾出來,她輕聲在他耳邊道:“你真的喜歡我,沉曄。”他抱她在懷中,見她眼中流露出靈動的光彩,就像她小時候他教她念她名字的那個月夜,“曄……

蘭……”她念得語不成調。那語不成調的兩個字,或許卻正是一種預示。

他註定會愛上她。他其實從沒有停止過渴望她。

此後兩年,是一段好時光。他將幾株四季果樹移來孟春院,當夏便有一半開花,一半結果。阿蘭若立在果樹下若有所思:“蛇陣裡也有四季果樹,我幼年時都是吃這個,聽說從前蛇陣中並此樹,卻是一夜間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大約是老天憐憫我罷。”那些往事,她被蛇陣中瘴氣所困,果然再也記不起來。這也沒什麼所謂,他想,如今這樣已經很好。

她有時會在月夜搬個藤牀到四季果樹下乘涼。那夜他從制鏡房中出來,遠遠只見月色如霜華,而她躺在藤牀上,已睡熟的模樣,四季樹巨大的樹冠撐在她頭頂,投下些許陰影,她手邊滑落了一冊詩卷。

他愛看她熟睡的模樣,即便心中繚繞再多煩惱事,瞧着她沉靜的睡顏,也能讓他頃刻忘懷。她還在他身邊。

白色的花朵散落在藤牀上,他俯身靠近她,端詳許久,拾起一朵別在她鬢邊,手指在她鬢角處輕撫後一停,滑過她的眉毛、鼻樑、嘴脣。他第一次爲她別花也是在四季樹下,這樣親密的舉動,就像在履行一個誓言,你還有我,阿蘭若,有我就足夠了。良久,他俯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吻。她並未醒來。

而命運,卻在此開始出錯。

傾畫夫人藉口查驗他制鏡的進度,到阿蘭若府中同他一敘。制鏡房中,傾畫面具般的妝容出現在他手中的雙面鏡碎片裡,淺聲道:“相里闋一日在位,你便一日不能回歧南神宮,我不知你有何良計,卻知你並不願困在此間。

你從來敬重先夫,而我爲先夫報仇之心也未有一日泯滅。爲何你我不合力各取所需,倘橘諾即位,我代她立下此誓,王宮將永不冒犯神宮。”

照他此前的計策,若他此時是自由身,早已逼得相里闋同神宮動上干戈了,而如今相里闋果真已不再如昔日魯莽,對神宮乃是走的壓制蠶食的路子,神宮表面上瞧着事,想必內裡的神官們,卻已被相里闋暗中替換了許多。近兩年幽居,他並非對外事一所知。他一直在等着傾畫來找他。

他幼年時,息澤常在他跟前說一句訓誡,咱們歧南神宮,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捲入凡塵之爭,這種事情,有失咱們的格調。大約息澤早已預料到終有一日他們將捲入這種降格之事,他不願爲此事,因此將擔子卸給了他。既有傾畫相助,相里闋必有一死。縱然傾畫意在扶橘諾上位,但橘諾即位還是太子相里賀上位,於他又有何干?歧南神宮只需相里闋的一死。

傾畫三次過府,顯出十足的誠意,他方將籌謀放在一個錦囊中交給她。

用毒從來就不是什麼出奇妙計,卻是適宜傾畫之計,相里闋天性多疑,因而在後那一步之前,還有頗多路需繞行。每一程路該如何走,有何需規避,朝野中有誰可拉攏,可從誰開始拉攏,有些事成了該如何,不成又該如何,載了厚厚一疊紙,就像算籌一樣精準。相里闋雖寵着傾畫,卻如籠中鳥一般禁着她,此前她對朝野之事不甚瞭解,卻是他,將她帶上了權謀之路。

相里闋薨逝的前兩夜,傾畫再次過府。鏡房中,他正提筆描琉璃鏡的鏡框,好叫人照此打個模子。雖是他的姑母,傾畫卻敬重地稱他大人,同他商議相里闋的近況,並允諾事成後即刻迎他重回神宮。他提着筆,專注在畫紙上,道:“此事若成,我要阿蘭若。”傾畫驀地擡頭。他做出冷淡的模樣:“她加諸在我身上的,自然要一分不少,盡數奉還給她。”擡眼看向凝眉的傾畫,“還是說她終歸是君後的骨肉,君後心疼了?”傾畫沉默片刻,道:“事成之日,阿蘭若便是大人的。”

他不會再娶橘諾,而神宮的力量既不能歸於橘諾,傾畫也不會讓它歸於阿蘭若。要將她安帶回神宮,這是好的藉口。

但他這一生,大的錯,卻是低估了傾畫。

七月十六夜,相里闋薨。七月十九,他被匆匆迎回神宮,主持相里闋大喪。

而不過三日,便有消息傳入神宮,阿蘭若弒君,已被收押。彼時神宮大殿之上,黑色的祭瓶自他手中驀地滑落,啪一聲脆響。傾畫未兌現她的諾言。她如今慮事的周密,竟在他意料之上。

他對阿蘭若是假意還是真情,傾畫如何能知曉。她行此一招,不過是防着有朝一日,萬一他對阿蘭若動了真情,會幫着阿蘭若威脅橘諾的王位。

她要將阿蘭若置於死地,她從未當自己是她母親。他怎會沒有想到。

阿蘭若被關後,他也被密實地監視起來。

傾畫到過一回神宮,在他面前攤開的一席話,看似出於一個母親的苦衷:

“你那樣恨阿蘭若,本宮瞧着,卻覺難過,她囚了你釀成大錯,但終歸是本宮的骨肉,她若長久受苦,本宮卻是不忍。看在本宮的面上,即便她有天大錯處,一死還不能泯你之恨嗎?你若做給本宮這個人情,往後有什麼用得着本宮,也只管開口。”話雖如此說,甄別他神情的眼神,卻難掩銳利。

他蹙起眉來,就像果真十分不滿的模樣,片刻,方緩緩道:“宗學中有位叫文恬的女先生不知君後可識得,若覺此事對不住我,君後可否認文恬做義女?我落魄時她待我不薄,我同她情投意合,意欲聘她爲妻。”傾畫緩緩笑了:“有何不可。”那笑容中,終於有幾分放鬆。

傾畫允文恬到神宮陪他,此番相見,一貫恬靜的女子臉上卻難有笑意,人時蔑然向他道:“我知你娶我是爲報恩,你可知對你施恩大的,卻是二公主殿下?公主待你的好連我都看在眼中,此番她冤受屈,你卻坐視不理。我的確曾喜歡過你,但今日才發現,你當不上我的喜歡。”

他未有辯解,這樣的非常時候,除了自己,他誰也不信。若文恬出於本心說出那些話,他很欽佩。若是受傾畫旨意說這些話來試探於他,他就需謹慎。

傾畫終是信了他,放在他身上的監視漸漸鬆動,尤其文恬在的時候。

是日,他捎帶文恬去後山取天泉水,避開她去了一趟青衣洞。青衣洞洞名青衣,乃歧南山爲靈氣匯盛之地。息澤兩年來一直在此洞閉關。

羽箭攜着疊好的信闖過洞外結界,信中所述乃是阿蘭若被困之事。

息澤當年閉關之時,領了兩位神官入洞護法,他雖信息澤,卻信不過護法的兩位神官,因而信中矯了他人筆跡。此番只望息澤能親眼見到此信,出洞一救阿蘭若。

事急之時,需冷靜與周密考量。倘息澤救出阿蘭若,三五月後,他便悄聲息離開神宮,同她重會。倘息澤並未見到此信,唯一的法子,卻是將她的行刑之權移至神宮。屆時他護着她成功逃離的可能雖僅有一半,或許還少,但總有那麼一些。

傾畫如此算計他,若能逃過此劫,他亦不會讓傾畫如意。她一心想讓阿蘭若死,那麼終有一日,他卻定要讓她坐上上君之位。

這天地蒼茫浩大,他從沒有親人,阿蘭若也不再有親人,即便所有人對他們都是算計那又如何,他們僅有彼此,有彼此,就足夠了。

八月朔日,阿蘭若被劫。此日亦爲相里賀出征日,消息傳來時,他正於靈梳臺主持大軍出征的祝禮。近日脫軌而行的事着實太多,好在這一樁終於走了正軌,他沒有押錯息澤。但阿蘭若被劫後,他被看得愈加嚴密,傾畫終還是有些疑他。不過好在她平安了。她平安就好。

與夜梟族的一戰,時有戰報傳來,他雖身在神宮,亦知一二。但這一二中,並不包括此時思行河主帳中坐鎮的已是阿蘭若,並非相里賀。

八月初六,大軍被夜梟族逼退至思行河以南,折損三萬士卒。

他閒步在神宮中,瞧見滿栽四季花的園子裡,一些落地的果子被鳥雀啄食,裸出一些褐色的種子,他將這些種子收起來。

八月初八,阿蘭若以半月陣阻敵,將夜梟族阻於河外寸步難行。

他在園中清出一塊空地,將種子撒在空地上,天泉水兌了些普通泉水澆灌,種子次日便長成清俊的樹苗。

八月十四,夜梟族攻破半月陣,阿蘭若使了招魂術,思行河上燃起潑天業火。

他替樹苗培了土,這幾日它們已長出翠冠,還有一株竟開出一朵清妍的小花,他用術法存起來,想這一朵很適合她。

八月十七,阿蘭若戰死,魂魄成劫灰,湮滅于思行河。

他徘徊於園中,四季樹已花滿枝頭,他拿了剪刀挑揀出一些飽滿的花枝剪下,想着這些亦可存起來,日後供她插瓶賞玩。

傳聞中相里賀戰死,阿蘭若死罪在身,相里闋生前寵的嫦棣,也在聽聞相里闋死訊後過度傷心以至發瘋,偌大一個王室,即位者僅存橘諾一人。

八月十九,流放在外的橘諾被迎回王都即位。八月二十,橘諾親上神宮求他的祝禱,禮畢時請他去荷塘邊站站。

從前單純而自持身份的少女,此時臉上卻佈滿了滄桑,遠目荷塘中水色,良久方道:“流放兩年,雖歷了些艱辛,但這兩年我纔像真正活着,想通了一些人,也想清了一些事。我們姊妹三個,其實真正得着好教養的,倒是阿蘭若,長大後我會那麼討厭她,不過因她活得那樣拘束,讓我很羨慕。

她剛生出來的時候,我記得我是很喜歡她的。”他不知她此話何意,沒有接話。

片刻,橘諾又道:“許多事母親不同我明說,但我心中其實有張譜,說阿蘭若她弒君,我,不覺得這是真的。”她回頭看向他,“表哥,母親她讓我覺得,有些可怕。”

傾畫一生爲着這個大女兒,虎毒尚不食子,她卻毫不在意用小女兒們的血肉鑄成橘諾的王座。到頭來,橘諾竟未有半分感激,倒只覺她的可怕,這是報應。

他淡淡回了一句:“你害怕的不是她,是她手中的權力。如今你已是上君,你母親不該干政太久。”

八月二十二,是個好天,日頭不烈,偶有小風。這種天色,宜訪親拜友。

像是特地挑好似的,息澤神君來神宮探他。

彼時他袖了本正在四季樹園子裡隨意翻看,息澤穿過月亮門,一路行至他跟前,神情有些頹然冷淡,省了寒暄落座到他對面,道:“山外的天已變了一輪又一輪了,你幽在此中,倒是閒適。”

他擡頭略瞟了一眼息澤,手指翻過一頁,目光重回到冊上:“我記得從前你常說,神宮乃世外之地,既如此,那些世間之事與一個世外之地又有何干?”手中冊再翻一頁,道,“阿蘭若她……”

息澤皺眉打斷道:“情之一字,我沒沾過,自然不曉得你同阿蘭若都是如何想的。但既然你有此一問,可見心中也還顧念着她,既如此,又何苦將她逼到那個境地。當然你二人之事,我一個旁人,不大說得上什麼,你選的路,她選的路,不過都是你們各自的命數。”嘆了口氣道,“今日我來此,也不過念着她一個心願,聽說她有二十封信在你處,她臨行前,託我替她討回來。”

息澤一篇話像說了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有說,唯獨“臨行”兩個字如同兩根長針釘入他耳中,他手指僵在頁上,緩緩道:“臨行?你救了她,卻讓她走了?”

息澤怔了一怔,像是有些不明白他爲何有此一問。

一絲不祥忽漫上心頭,他倏然起身,向園門而去:“既然你來了,應有辦法助我早日離開此地,不管她去了何處,我們即刻下山,還能趕得上找回她。你不知她時常有奇思妙想,她若隻身一人在外我不放心……”他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此時卻唯恐被人打斷也似,到底在懼怕什麼,他自己明白。

他和阿蘭若,他們僅有彼此,命運再是出錯,卻萬不能在此刻出錯,若是連這一步都錯了,若是……

息澤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在他身後道:“沒有人告訴你嗎,沉曄,阿蘭若她去了戰場,換……”卻被他厲聲打斷:“不要說。”

不要說。

彷彿息澤不說出來,如他所願的一切便還會依然如他所願。

園中寂靜如死,唯有涼風閒翻過頁,刺啦幾聲輕響。

他的手撐住園門,額頭浸出冷汗,卻還強撐着一臉平靜,彷彿裝成這個樣子,他此刻心底深的恐懼,那足以將他徹底摧毀的恐懼,就不會也不曾發生。

但息澤終還是緩聲阻住了他的步伐,道:“阿蘭若她……”頓了一頓,“你的那封表,傾畫給她看了。臨去思行河前,她說她今生可能並姻緣,你是她爭來的,同你兩年情深即便是場虛妄,她也認了,只是沒料到你恨她至斯,她再是心寬,終究有些承受不住。”又道,“她說她會回來,我不知她去思行河,原是一心求死。”

平平靜靜的一篇話,字字如刀,像鋒利的匕首扎進他心口,他知息澤不是有意,他卻想讓它們扎得深、痛,因這樣才能感到自己還活着,纔能有力氣反駁息澤:“阿蘭若她不會死,你說的字,我一個都不信。”

息澤端視他片刻,低聲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嘆息道,“她死後傾畫和橘諾才曉得此事,因關乎王權種種,她們瞞了臣下,但我不曉得她們爲何要瞞住你。”

他不知自己如何發出聲音:“告訴我,她在何處?”

息澤沉默許久,邊的靜寂中,彷彿終於明白,眼前這年輕的神官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但與其相信他,他願相信自己的眼睛。許久,息澤道:“她孤注一擲,開招魂陣,上古的兇陣噬盡了她的魂魄,化爲塵沙湮滅在思行河中。”

他的身影狠狠顫了顫,腳下踉蹌,步伐卻急。

那一日,王宮密探們自以爲那位被看守得嚴嚴實實素反抗之力的神官長大人,竟打他們眼皮底下,自正門走出了神宮。此舉令他們限惱火,紛紛自半道現身相攔。而神官長面若修羅,隻手執劍,劍光閃過,相攔的密探們便個個身首異處。百十來密探裡頭唯留一個活口,是個平日反應奇慢此時來不及現身的小密探。待神官長走遠,小密探哆嗦着喚出傳信的鴿子,將神官長離宮之信綁在鴿腿上,傳給遠在思行河的傾畫母女。傾畫二人在思行河,乃是按比翼鳥族的族例,爲死去的將士們祈福。

八月二十六,南思行河畔,將士們的枯骨旁搭起百丈高臺,臺上招來祥雲點綴,女君祈福的儀仗鋪排得很大。幾日急行,他亦恰在這一日趕至此處。

河似玉帶,蜿蜒於平韻山旁,耀耀晨光中,樂音林玎玲輕響。不吃不喝急行趕路的這幾日,阿蘭若時時縈繞於他空白腦際,一閉眼,腦中便是她的影子,那麼鮮活,容不得他相信她已離他而去。但如何能不相信,他不是自欺欺人之人。這幾日他如在雲中,思緒與痛苦皆離他而去,他要來思行河,他來找她,因此地是她給他的答案,將是他的終局。

他未曾想過躲開女君的儀仗,他只是沿着河畔,想象那是她臨終時走過的一段長路,她一生後的一段路。走過這段路時,她在想着什麼?她仍恨着他嗎?

行到河畔盡頭,便是高臺突兀,旌旗如蓮華,紫色華蓋下傾畫的臉映入他眼中,竟是難得的慌亂驚恐,他不知他的模樣是否令人害怕,只知傾畫僵着臉下了什麼號令,便有鐵箭如雨蜂擁向他,他本能揮劍,長劍立於河畔,鑄起森嚴劍氣格擋,但箭雨終,終將他阻得進退維谷。

河畔忽有陣風吹過,樂音林中似有誰奏出一曲輓歌,白色的樂音花脫離枝頭,竟穿過凜冽箭雨,飄落於他的劍陣之中。小小的樂音花棲立於劍柄處,像一隻純白的蝶。蝶翼撲閃之下,阿蘭若就那樣出現在他眼前,漆黑的發,緋紅的衣,帶着一點笑意,從他的劍柄上取下那朵白花,指間把玩一陣,緩緩別入髮鬢,手指在鬢角處輕撫後一停。他心中狠狠一痛,伸手想要握住她,握住的卻只是虛空。那不過是,樂音樹存留下來的一段影子罷了。心神動搖間,便有鐵箭穿過護身的劍氣直釘入他肩臂,剛硬的力道逼得他後退數步,口中的鮮血染紅劍柄。

“適聞孟春院徙來客,以帖拜之。”

“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你真的喜歡我,沉曄。”

“我有時候會覺得不夠,但有時候又覺得,你這樣就很好。”

他失去她那麼多次,眼看着她的影子消逝在眼前,才第一次明白,失去究竟是什麼。

那個人,你再也見不到她,再也不能聽她說話,再也法觸碰到她。

她甚至決絕得放棄了輪迴,論有多少個來生,論你變成誰,也再不能同她相遇了。

她已經不在了,離開得徹底。

巨大的痛苦從內裡深深剖開他,一寸一寸蔓延,是遲來的絕望,他一生從不曾品嚐過的絕望。早知如此,他的那些隱忍是爲了什麼,他對這俗塵俗世的忌憚是爲了什麼,他活着又是爲了什麼?

狂風自天邊而來,東天的日光瞬間被密雲覆蓋,阻擋箭雨的長劍忽然爆出一陣玄光,靠近的羽箭竟在這玄光中熔得形。依劍身而起的玄光一分一分延開,猶如一隻可怕的焚爐,所過之處萬物形。這是毀天滅地之力,他不知自己何時有了這樣的力量,只是令萬物同葬的慾念一旦生出便難以再收回,他也不打算收回。

高臺之上,傾畫與橘諾眼中含着濃黑而純粹的恐懼,她們這樣能爲力,他很滿意。阿蘭若在此處安息,這裡有山有水,也有花鳥蟲魚,這很好,既然她再不能回來,那麼與她同葬在此處,便是他的終局,也將是她們的終局。

不祥的玄光蔓過思行河,滔滔長河悄然蒸騰,唯餘一河泥沙,眼見離那座祈福的高臺不過數丈,橘諾已暈了過去,唯餘傾畫仍勉力支撐。危急時刻,高臺旁的濃雲中卻驀然浮現一個人影。息澤神君。終歸是一場滅族的大劫,一向逍遙的前代神官長亦不能袖手旁觀。

白衣的前代神官長廣袖飄飄仙氣卓然,神色間卻難掩疲憊,祭出力剋制住玄光的蔓延,向他道:“阿蘭若並非可救之策,傳說九重天上有件聖物喚作結魄燈,能爲凡人塑魂造魄,此結魄燈雖不能爲我等地仙所用,但萬物皆有其法度,依照結魄燈的法度,造出一個養魂之地,爲阿蘭若重塑一個魂魄,又有何不可?沉曄,你是想懷着遺憾與她同葬此間,還是想再見她一面?”

浮蔓的玄光瞬然停滯,息澤的話入耳中,令他有了一些神志,他平視着前方的白衣神官,聲音喑啞道:“我要怎麼做?”

息澤低聲:“你願不願窮盡此生修爲,爲她另造一個世界?即便她初始只是一具虛假的軀殼,直到你付出足夠的耐心,重塑出她的魂魄,方能令她完復活。你願不願因此,付出你的一生?”

他看着面前的神官,神情格外平靜:“既然我已經失去了她,你說還有什麼,是我不能付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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