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終)

鳳九小時候不學術,鬥雞摸魚、翻牆爬樹之類的事沒少幹過,因常去捉灰狼弟弟,私闖民宅之事是屢犯。【熱門Remenxs.coM( 【抓^機^^屋 但連她自己也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去私闖太晨宮。

不過太晨宮並不好闖,方翻牆而入,便有數位仙伯不知從何處冒出,一見闖宮者是她,都愣了一愣,恭順客氣地將她請入會客的玉合殿,着了仙官去通傳,又着了仙娥將鮮果好茶齊捧到她跟前供上。宮中看上去井井有條,鳳九來路上如兔子打鼓的一顆心稍稍安定,隻手還止不住地抖,腦中一派昏昏然。

她等了半盞茶,聽到殿門外腳步聲起,趕緊站起來,入殿的卻是謝孤栦葉青緹二位,他二人倒是規規矩矩走了正門,被守門的仙童一層一層通報請了進來,衆仙娥又是一通奉茶。

三人俱靜坐而候,再是半盞茶,鳳九等得越發心沉,直要起身去闖東華的寢殿,卻見殿門口終於晃過一片白色的衣角。

掌案仙官重霖仙者不急不緩踱步進來,目光自謝葉二人面上掃過,略一蹙眉,語聲中卻含着嘲諷,向鳳九道:“殿下慣有仁心,這個時辰來闖太晨宮,可是因前幾日太晨宮幽了青緹仙者,殿下來爲青緹仙者出頭了?”

鳳九的目光定在他面上,只道:“東華呢?”

重霖仙者今日不如往日般恭肅,眉蹙得深道:“帝君他近日不大康健,在寢殿修養。”

目光瞟向葉青緹,又轉回頭道:“帝君他確然令青緹仙者發誓爲仙一日便不得與殿下再見,容小仙揣測,殿下也是因此來太晨宮找帝君討說法罷。

但依小仙看,青緹仙者並未將此誓當作個什麼,既然二位並未因此誓而當真不能再見,還請殿下不要怪罪帝君。其實,當年青緹仙者以凡人之身故去後,殿下重情,自稱青緹仙者的未亡人爲仙者守孝兩百多載,小仙們皆看在眼中,自然,帝君也是看在眼中。九天皆道帝君是清正匹的仙尊,但帝君到底什麼樣,殿下不可能不知。令青緹仙者發下此誓,不過是因帝君他……”

話到此處,九天之上忽有天雷聲動,重霖兀然閉口,奔至殿門,臉色一時煞白。雷聲一重滾着一重,似重錘落下,要敲裂九天,殿外原本和煦的天色竟在瞬間變得漆黑,雷聲轟鳴中,天幕上露出閃爍的星子,忽然一顆接一顆急速墜落。

葉青緹道:“此……是何兆?”

謝孤栦皺眉不語。

鳳九突然道:“我要見東華,你讓我見他。”

重霖臉上現出慘然,卻勉強出鎮定神色:“帝君他着實需靜養,方纔之事,小仙也盡同殿下解釋了,殿下若還有什麼旁的怨言,儘可告知小仙,小仙定一句不漏轉與帝君。”咬咬牙,又道,“殿下放心,只要是殿下所願,小仙想,帝君定所不依,便是要以命相抵……”話到此處卻驀然紅了眼眶,似終於支撐不住道,“殿下還要帝君他如何?小仙斗膽問一句,殿下還要帝君他如何?”

眼淚從鳳九臉上落下來:“重霖,你同我說實話,他究竟怎麼了?”

須臾靜寂,重霖仙者擡頭:“小仙給殿下講個故事吧。不過,這個故事很長,殿下想從哪裡聽起?”又自問自答道,“不妨,就從青之魔君燕池悟將帝君帶去見魔族的姬蘅開始講罷。”

說他們成親宴的前夜,燕池悟爲姬蘅來找帝君,倒確因姬蘅她命懸一線。

姬蘅五百年前於白水山救閩酥時身中秋水毒,當年帝君助他們私奔至梵音谷,也是因梵音谷不受紅塵濁氣所污,正可剋制姬蘅身上的秋水毒。

因姬蘅之父乃帝君曾經的屬官,臨死前將她託付給帝君,帝君難對姬蘅多加照拂,卻不過是因他父親之義。儘管帝君對姬蘅意,曉得她的心思後是冷淡相對,然姬蘅對帝君的執念卻深。

當帝君要在碧海蒼靈爲鳳九補辦成親宴的消息傳遍八荒後,姬蘅心傷難抑,求彼時照料陪伴在她身旁的燕池悟將她帶出了梵音谷。

出谷後姬蘅偷偷跑去了白水山,自甘成爲白水山衆毒物的盤中之餐。

待燕池悟尋到她時,她已近油盡燈枯,求燕池悟將帝君帶到她面前,容她見上後一面,且自言要死在帝君成婚當日,令他永生不能忘記她。但她也怕帝君冷情冷心,即便她瀕臨死地帝君也未必發此善心,真能隨燕池悟前來。因而,她將她父親的龍爪交給了燕池悟,告訴燕池悟,若帝君不願前來,便將此龍爪給他看。

姬蘅的父親孟昊神君同帝君的情誼很深,是帝君座下一員悍將,洪荒時代與帝君在戰場上並肩禦敵時,曾爲護着帝君而失掉了一隻左臂。孟昊神君是尾蛟龍,那隻左臂是一隻龍爪。那一戰乃是與魔族而戰,魔族得了孟昊的龍爪,欲以十道蒼雷擊而毀之,以辱神族能。帝君手執蒼何,隻身犯入魔族奪回龍爪,封入一塊白琉璃還給孟昊,且鄭重許諾,此琉璃牌便是他欠孟昊的情分,琉璃牌在孟昊手中一日,他有何需,他赴死不辭。

此是重諾。

真心之諾只許真心君子,孟昊神君乃真君子,雖手執琉璃牌數十萬年,卻未求過帝君一言,只在臨死前請帝君照拂他的女兒姬蘅。孟昊神君也是真英雄,但這位英雄後的時光卻落魄,臨死前方與姬蘅相認,且身別物,唯有一塊琉璃牌,便將它權做遺物留與姬蘅。卻不知姬蘅從哪裡探知,曉得了此琉璃牌上承着帝君的一句重諾。

生死門前,姬蘅哭着向帝君訴說衷情,言既不能侍在帝君身側,活在世上又有何意義,又言鳳九定不如她愛帝君,她爲帝君甘願赴死,天上天下有幾人能做到,求帝君憐她,便是她死,只要帝君答應她,心中會爲她留上一席之地,她便瞑目了。

姬蘅死前如此陳情,自覺便是石頭也該動容了,奈何帝君平生恨人百般癡纏,以死相脅,她如此這般正是令人厭惡,因而她一腔赤裸裸的衷情跟前,帝君只蹙眉不言。姬蘅終於崩潰,道帝君連她一個微弱念想也不成,她爲帝君搭上一條命,帝君卻如此負她。既然她父親死前將琉璃牌留給她,琉璃牌上有帝君的重諾,今日她便要帝君將她父親的情分還給她,兌現她一個諾言。

姬蘅讓東華休妻,且發誓將帝后之位空置,永生不娶。

東華終於道:“你父親一定想不到你會這樣來用本君給他的琉璃牌。”

看着她滿面的淚痕,又道:“琉璃牌上雖有本君的重諾,但許什麼諾卻由本君說了算。本君自會救你一命,化去你身上之毒,再送你回赤之魔族爲你謀一個安穩,算是本君還盡你父親當年之情。你將琉璃牌還給本君,此後是死是活與本君一概關,本君不想再看到你。”

姬蘅愕然許久,終號啕大哭。

秋水毒有慢解和速解兩種法子,慢解便如五百年前姬蘅初染秋水毒般,以術法配解毒仙丹先化去些許毒層,穩住毒性,再將她送往梵音谷靜住。

速解便是解毒人將她身上的毒一概渡到自己身上,再自個兒服藥服丹苦修解毒。姬蘅此時的毒只能用後者這個法子來解。

因姬蘅身上的毒撐不了太久,解毒需六七日,再將她送回赤之魔族需一日。( 帝君算好日子,因疊宙之術疊不了碧海蒼靈的空間,便提筆寫了兩封信,令燕池悟前去碧海蒼靈,一封帶給鳳九,一封帶給主持親宴的鳳九她娘和重霖。信中大致條列了事情的原委,寫給重霖和鳳九她孃的還特地縝密地出了主意,道不用和赴宴仙者們提及推遲親宴,倒顯得他們這個親宴兒戲,就說碧海蒼靈的規矩是先將衆仙請來遊玩七八日,這七八日間在石宮中開正宴,供持帖的仙者們宴飲,再在碧海蒼靈入口處開流水宴,賜給未得玉帖的小仙們,八日後等他回來了再開盛宴。

此番安排,不可謂不盡心。但這封盡心的信,卻未能按時送到碧海蒼靈。

重霖突然道:“聽說殿下已知曉帝君改了您的記憶。那麼,殿下可知,帝君爲何要改您的記憶?恕小臣斗膽一猜,知曉帝君改了您的記憶,殿下定然十分憤怒罷,大約想過帝君太過爲所欲爲或不尊重您之類,也想過再不原諒帝君、與帝君橋歸橋路歸路之類?啊不,殿下不是隻想一想罷了,殿下已經這麼做了。”嘆息一聲道,“殿下在太晨宮當靈狐時,小臣便陪在殿下身旁,殿下的性子小臣也算摸得五分明白。但,殿下想過沒有,也許帝君他是有難言苦衷?”

許久,苦笑道:“帝君他,曾探問過天命,天命說帝君同殿下,你們其實並緣分。帝君知道,倘不改殿下的記憶,要與殿下重歸於好,怕是不大可能。天命如此判定,帝君只是用他的法子護着這段緣罷了,也許他沒有用對法子,但着實很盡力是不是?只是,有誰能與天命相爭?”

鳳九臉色蒼白,舊淚痕上又覆淚痕,緊緊咬着嘴脣。

天命說他二人緣薄,便果然緣薄。

燕池悟揣着東華的兩封信急急趕往碧海蒼靈,沒承想卻在半路偶遇宿敵,一番惡戰,小燕在後關頭惜敗,倒在今我山中,被今我山山神撿了回去,一昏就是數月。

東華在送姬蘅回了赤之魔族後,待重霖奉鳳九之令前來找他時,方知當日的兩封信並未送達,急切趕回青丘,方行至赤之魔族邊界,卻感知到天地大動。妙義慧明境在三百年前的那次調伏後,竟又要崩塌了。

挑在此時崩塌,果是天命。

殿中僅有幾顆明珠的微光,重霖緩緩道出妙義慧明境爲何物,又道:

“五百年前妙義慧明境已呈過一次崩塌之相,帝君耗半身仙力將其調伏,而後沉睡百年。那時候,不是有傳聞帝君爲參透人生八苦,自請下界歷劫嗎?帝君那樣的性子,怎可能突發奇想去參什麼凡界的凡人之苦,太晨宮放出這個傳聞,不過爲遮掩帝君沉睡之事罷了。帝君自這場沉睡中醒來後,便一直在做徹底淨化妙義慧明境的準備。妙義慧明境積攢了幾十萬年的三毒濁息,便是帝君,也難以輕易將其淨化,須耗上他畢生仙力和至少一半的仙元。原本帝君這樣的尊神,只要留得一星半點仙元,沉睡數十萬年,天地再換之時,還是能重回仙界。妙義慧明境既選在此刻崩塌,對帝君好的法子,便是此番將它徹底淨化,留得五分仙元,步入數十萬年沉睡。”

駭人的寂靜中,重霖輕聲道:“但帝君卻派我趕回三十六天,去青雲殿取連心鏡。連心鏡是調伏妙義慧明境的聖物。存亡之際,帝君的決定竟不是淨化妙義慧明境,而是再次調伏它。殿下可知,帝君爲何這樣選,帝君它選了這條路,有什麼後果?”

玉合殿中人聲,唯餘重霖輕嘆:“調伏妙義慧明境,須耗帝君半身仙力,原本沉睡一百年也該修得回來,但帝君彼時引了姬蘅的秋水毒到自己身上,秋水毒綿延在仙者的仙元之中,中了秋水毒的仙者,若要將失去的仙力修回,所耗的時間至少是平日的五倍,但妙義慧明境調伏一次,不過能得兩三百年平穩罷了,根本沒有足夠時間容帝君將調伏所耗的仙力修回來,待妙義慧明境再次崩塌之時,他只能以所剩仙力及部仙元相抗,等着帝君的路……”重霖仰頭望天,未能將後半句說下去,轉而道,“帝君比小臣高明不知多少,焉能不知這兩條路孰優孰劣,本能擇了調伏一途,不過是,不過是不能混沌重生君臨異界/23488/忍受幾十萬年後天地再換之時重回仙界,見不着殿下罷了,帝君擔憂殿下沒有他護着過不了升上仙上神的劫數,根本活不到那個時候。與其如此,不如他去羽化,還能在羽化前與殿下有幾百年痛時光。卻哪知,卻哪知……”重霖聲帶哽咽:“哪知殿下一消失便是兩百年。”

嘴脣已被咬出血痕,鳳九倏然不知。

重霖卻咄咄相逼:“殿下可知,帝君這兩百年是如何過的?殿下想必終於明白,爲何帝君寧肯以權謀私封鎖瑤池,也要逼殿下一見了罷,不過是因,那是此生後一面罷了。但諸多誤會,如今卻是不可說也不能說,因帝君怕殿下負疚。帝君他……當初連淨化妙義慧明境後帶你一同沉睡都想過的,如今卻能想到他羽化後,殿下你的日子卻還長,不願你永生負疚,殿下可知,可知這有多難?而琉璃閣中,帝君說他這兩百年過得很不好時,殿下你又同他說了什麼?”

她怎麼會不記得她同他說了什麼。

你給我的這些……我都不要,其實你不用給我這些,我們也算兩清了。

手意識地拽上胸口,眼淚卻再也流不下來。

謝孤栦道:“重霖大人,夠了。”

重霖像失了力氣,木然從袖中取出一方錦帕,放到鳳九手中,錦帕攤開,是東華曾贈給她的琉璃戒,戒面上的鳳羽花硃紅中帶着一點赤金,燦若朝霞。

重霖低聲道:“帝君原本命小臣在他羽化後再將此物給殿下,但,”苦笑一聲道,“今日小臣所說所做,其實條條都違了帝君的令,也不在意這一條了。帝君說當初贈給殿下的天罡罩將隨他羽化而湮滅,怕不能再護着你,將這枚琉璃戒留給殿下,此戒乃帝君拿他的半心做成,即便他不在了也不會消失,會永遠護着殿下。”

半心。回憶一時如潮水般涌入腦海。她恍惚記得那是他們初入阿蘭若之夢,她記憶正當混亂時,他騙她說從前他不對的那些地方她都原諒了他,因爲他給她下跪了。她說了什麼來着?

“帝君你肯定不只給我跪了吧?雖然我不大記得了,但你肯定還幹了其他加丟臉的事情吧?”

“不要因爲我記不住就隨便唬我,跪一跪就能讓我回心轉意真是太小看我了,我纔不相信。”

他是怎麼回答的?

“倘若要你想得通,那要怎麼做,小白?”

她又說了什麼?

“剖心,我聽說剖心爲證才能證明一個人待另一個人的情義……因剖心即死,以死明志,此志不可謂不重,纔不可不信。”

喉頭忽涌上一口甜腥,她用力地吞嚥,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他不能就這樣去羽化,重霖,我還有很多話沒有同他說,我得見他一面,我……”

重霖神色悲哀道:“來不及了。殿下難道沒有看到這漫天的隕星嗎?”

殿外九天星辰確已隕落泰半。

她踉蹌半步,未及謝孤栦去扶卻自己撐住,眼眶發紅,明明說句話都力,但每句話都說得清楚,幾乎咬牙切齒:“什麼來不及,天崩地裂同我有什麼干係?你不是說當初他連沉睡幾十萬年都計劃着讓我相陪嗎?此時他要去赴死,不是該想讓我陪着他?什麼我的日子還長,想要我活得好,他纔不希望我活得好,他心中一定巴不得我陪他去死。”

她終於再次哭出來,像個耍賴的孩子:“他要是不這麼想,我和他沒完。

天命說我們沒有相聚之緣,死在一起的緣分總是有的吧!”

謝孤栦在鳳九的哭聲中逼近一步向重霖道:“便是淨化妙義慧明境,總該有個淨化之所,重霖大人,帝君他此時究竟在何處?”

重霖閉眼道:“碧海蒼靈有一汪碧海,亦有一方華澤,碧海在內,華澤在外。帝君他此時,應是在碧海蒼靈旁的華澤中,此時趕去,也許能見他後一面。”

葉青緹爲仙的時日尚淺,神仙們的戰場是什麼樣,他其實沒有什麼概念,因而隨鳳九趕至碧海蒼靈外的華澤之畔時,見着眼前的情景,葉青緹甚爲震驚。

泛着銀光的透明屏障依華澤之畔拔地而起,不知高至何處,黛黑色天幕上,漫天星辰次第墜落如同凋零之花,隕落的星光依附於澤畔的屏障之上,倏然與屏障混爲一體,此屏障似乎正是以星光結成。而屏障之中碧波翻涌,掀起高浪,浪頭之上,紫衣的神尊正執劍與以紅菱爲兵的女妖激烈纏鬥。

女妖身後黑色的妖息凝成一尾三頭巨蟒,像果真有意識的巨獸,拼命地尋找時機要去撞擊四圍的屏障,意欲破障而出。紫衣神尊身後的銀色光芒則時而爲龍時而爲鳳時而化作瑞獸麒麟,與三尾巨蟒殊死周旋。

屏障中間或響起異獸憤怒的咆哮,咆哮之聲驚天動地,攪動的水浪化作傾天豪雨,紅衣的女妖眼中現出恨色,紫衣的神尊臉色蒼白,面上的表情卻不動如鬆,手中蒼何的劍速一招比一招,一招比一招殺意濃。

與此同時,銀光化作的瑞獸一口咬定巨蟒的七寸,巨蟒拼命想要掙開,用了殊死的力道,帶得瑞獸齊齊撞在華澤之畔的屏障上,頃刻地動山搖,女妖與神尊皆是一口鮮血。

葉青緹此行原本便是爲攔着鳳九以防她犯傻,方到此地,便趁着鳳九關注戰局時以仙術將二人的胳膊綁在了一起。

他想,她即便意欲加入戰局同東華一道赴死,但此時與他綁作一團,她也不會貿然下場,將他亦拉入死局罷。自然,他這麼做說不準她會永世恨他,但比起救她一條命,這又算得了什麼。

他等着她哭鬧着求他解開,但令他驚訝的是,她竟只是困惑地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又擡起二人綁在一起的胳膊瞧了一瞧,臉上猶有淚痕,表情卻極爲鎮定,輕聲細語地問他:“你可知華澤上的屏障乃是帝君以九天星光所設的結界?這種強大的結界,除非設界之人主動放人進入,否則外人進不去的。”循循善誘地向他,“你放開我好不好,就算不綁着我,我也進不去那座結界的。”

他想,還好,以理動人,她比他想象的要冷靜。但仙界的事,他顯然曉得的不如她多,豈知她沒有騙他。

他很堅定地搖了搖頭。

她竟沒有着惱,反而加輕聲細語道:“帝君此時招招攻,顯是想盡結束戰局,將緲落斬殺於劍下,他可能……已感到自己力有不支了罷,若再這麼耗着,除掉緲落便已力竭,又如何淨化結界中那些三毒濁息呢?”

她話語輕軟,就像真的只是在評介戰局,令他一時放鬆。卻在此時,被她反握住與她相縛的左手急往結界撞去。

他尚未反應過來,身軀已重重撞在結界之上,但她卻不知爲何已身在結界裡側,唯露出與他相縛的那隻胳膊仍在結界之外。她面色極從容,手上卻不是那麼回事,左掌中化出陶鑄劍來,軟劍出鞘,眼看她提劍便要往自己右臂上砍。他一個激靈,急忙拈訣,二人手臂相離時陶鑄劍的劍風已劃破她衣袖,差一瞬便要入肉見骨。他一頭冷汗,她卻抿嘴對他笑了笑,下一刻已飛身摻入戰局之中。

她爲何能入結界?他驀然想起她左手手指上所戴的琉璃戒,那是,東華帝君的半顆心。有設界者的半心,她自可暢通阻進入他的結界。

瞧着飛入血雨腥風中那縷白色的身影,葉青緹一時喉嚨發沉,踉蹌兩步,跌坐在地。

鳳九隱在結界一旁,只覺勁風簌簌,帶得人搖搖欲落。重霖同他們提及妙義慧明境時,已說明因各人的仙澤不同,境中的三毒濁息由始至終只能以一種仙力化解,若有旁的仙力相擾,反會生出禍事來。鳳九明白淨化三毒濁息時她幫不了東華什麼,她能助他,只在他對付妖尊緲落之時。

梵音谷中,鳳九曾同緲落的化相交過一次手,其實曉得自己絕非緲落本體的對手。

她確然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並非腦中空空顧忌,明白有時候幫忙與添亂只在一動之間,而她絕非是來同東華添亂的。她唯有一招可近得緲落的身,便是梵音谷中東華教給她那一招。彼時東華摟着她的腰,握着她持劍的手,在她耳邊沉沉提醒:“看好了。”她當初其實並沒有看得十分清楚,但私底下卻回想了數次,演練了數次。爲何會如此,她也不明白,只是他教她的,他給她的,她便本能地要去揣摩,要去精通。

她此時耳聰目明,極其冷靜,翻騰的巨浪之上,緲落在東華的步步相逼下只得攻守,而三尾巨蟒則被引至華澤之畔同東華的瑞獸相爭,緲落身後裸出一片巨大的空隙。唯一的時機。

陶鑄劍急速刺出,集了她畢生仙力,攜着萬千流光,如今日隕空的星辰,幾可聽見破空的微哧聲。東華當初握着她的手比給她看的那一劍,並非一味求,重要乃是身形的變化,數步間身形數次變幻,令人察覺不出攻勢究竟會來自何方。陶鑄劍奔着緲落背心而去,但她要刺的卻是緲落腰側。

果然,即便她施出力的一劍,紅衣的妖尊亦險險避過,只是陶鑄劍磅礴的劍氣卻削掉她腰側大塊血肉,緲落被激怒,反手便是一掌劈在她心口,她被拍得飛開,而蒼何劍亦在此時重重刺入被她稍引開注意的緲落背心。

寒芒如冰穿心而過,左右一劃,已斬斷緲落半身。這一擊至狠,大量的妖血澎湃而出,結界中的豪雨被染得通紅。而在血色的雨幕中,鳳九遙遙看向東華,見他眼中現出怒色和痛色,急急向她而來,口型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她就力地扯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

妖尊已滅,三尾巨蟒驀然失形,重歸爲意識的漆黑妖息,銀色的巨龍仰頭咆哮一聲,亦重歸爲一團銀光。蒼何劍懸浮於結界正中,瞬時化形爲一把巨劍,與結界齊高,且同時化出七十二把劍影羅成一列,將結界二分。

瀰漫的三毒濁息被齊齊攔在劍牆彼端。而此端只有他們兩個人。

鳳九覺得這個時刻,她的想象力真是前所未有的豐富。

或許她這一生對自己所有美好的想象,都集中在了這一刻。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羽翼初豐的雛鳥,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蓮,還像一泓銀色的、流水般柔軟的月光。這些是她此時能想到的美的東西,她覺得自己就該這麼美地輕飄飄落入東華的懷中。說不定這已是他們今生後一面,她怎麼能不美?

她順勢摟住東華的脖子,他正用力地抱着她,手撫着她受傷的胸口,急聲問她痛不痛?她埋在他懷中用力咬了咬嘴脣咬出些許血色來,方擡頭看他,搖頭說不痛。

她臉色雖然蒼白,嘴脣卻還紅潤,他放下心來,疲憊地問她:“爲什麼要來這裡?是不是因爲讀不用功,不知道這個結界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你出不去了?”

她在她懷裡點頭:“我知道啊。”她明白他爲何要用九天星光來造這個結界,星光結界慣用來囚困邪物,置身於星光結界之中,除非殺掉設界之人,否則誰也走不出去。而設界之人一旦造出此結界,自己想要脫困,則唯有將所困之物一概滅掉一途。他造出星光結界,原本便是要與妙義慧明境同歸於盡,她雖不是絕頂聰明,但此時這些她都懂。

他面露迷茫看着她:“既然知道,爲什麼要來,”嘆息問她,“你說我該怎麼把你送出去?”

她有些委屈:“爲什麼要將我送出去,那天我說那些話,是不是讓你傷心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但是你也讓我傷心過,我們扯平好不好,我來陪你啊,你心裡其實是想我來陪你的吧?”

他怔了許久,卻笑了一下:“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想你來,我去哪裡都想帶着你,就算是羽化我也……”他閉了閉眼,“但是不行,小白,你還這麼小,你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

她看着他,到了這個地步他還在逞強,讓她竟有些感謝方纔緲落的那一掌來。

她的手撫上他的臉,輕聲地嘆息:“恐怕不行了呢,你雖然不想帶我,但我……比你先去也說不定。”一陣巨咳猛地襲來,她忍了這麼久,終於忍到極致,方纔緲落的那一掌雖未用多少力,但她是在力竭時受了那一掌,未動及仙元。

東華的臉驀然煞白,顫手去探她的心脈,她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東華,我疼,說句好聽話哄哄我。”她不常叫他東華,總覺得不好意思,此時這麼叫出來,臉上現出一絲紅暈,倒是看着氣色好起來。

他緊閉着雙眼,聲音沙啞,抱着她低聲道:“你想聽什麼好聽話?”

她含着涌至喉頭的腥甜:“說你喜歡我。”

他的頭擱在她肩上,她感到肩頭一片濡溼,聽到他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愛你。”

心口的鈍痛漸漸消散,渾身都輕飄飄的,她的手撫上他的銀髮,亦輕輕地迴應:“我也愛你。”她的聲音漸漸有些模糊,但還不忘囑咐他,“等會兒淨化那些妖息的時候,你也要握着我的手,我們說好了的,你去哪裡,我也要去哪裡。”喃喃地補充,“我疼你啊,要一直陪着你的。”

他攬着她的肩讓她靠在他胸前,在她額上印下一吻,答應她:“好。”

她迷迷糊糊地強調:“握着我的手,要一直握着。”

他就回答:“嗯,一直握着。”

璀璨的星光結界中,高可及天的劍影隔開結界兩端,一端波瀾掀起巨濤,森然妖息遊於其間,另一端碧波結成玉牀,紫衣青年攬着白衣少女靜坐其上。

就像相擁的一座雕塑。

許久,紫衣青年擡手聚起一團銀色的光芒。

結界中有佛鈴花飄然墜下,靜得,就像一場永終時的落雪。

尾聲白滾滾睡醒後沒有見着他孃親。

謝孤栦叔叔面色發沉地抱起他,說帶他去個地方。

雖然謝孤栦叔叔一向愛陰沉着一張臉,但他此時的臉色比平常又陰沉了五分,白滾滾敏感地覺得,一定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行雲到天上,翻過重重雲海,謝孤栦叔叔帶他踏進一座祥雲繚繞的宮殿,來到一個種着紅葉樹的園林中,園林中三三兩兩聚着好些叔叔嬸嬸哥哥姐姐。

他們轉過園林的月亮門時,正瞧見一位拿扇子的叔叔向一位如花似玉的姐姐道:“其實罷,淨化妙義慧明境這種彰天地大道之事,乃是我們神族分內,同魔族不大相干的,你說你是路過瞧着夜華他們破星光結界破得辛苦,便順便相幫,不過小燕我問你啊,你路過怎麼就路到了碧海蒼靈了呢?”

如花似玉的姐姐立刻臉紅了:“老……老子迷路行不行?”

白滾滾聽到抱着他的謝孤栦叔叔說了聲白癡,一院子的哥哥姐姐叔叔嬸嬸都看過來,如花似玉的姐姐氣急敗壞,對着謝孤栦叔叔瞪眼睛:“你說誰白癡?”

院子裡其他人並未理這個發脾氣的姐姐,倒是個個驚訝地看着他。白滾滾將頭埋進謝孤栦叔叔的脖子,只微微側着臉露出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

扇子叔叔端詳他一陣,扇子指着他問謝孤栦叔叔:“這誰家孩子?”

謝孤栦叔叔淡淡答他:“一看就知道了吧?”

扇子叔叔目瞪口呆:“東華的?”

白滾滾不曉得扇子叔叔口中的東華是什麼,是個地名嗎?謝孤栦叔叔沒再理院子裡的人,抱着他徑直拐過另一個月亮門,月亮門後是一排廂房。

白滾滾耳朵尖,還是聽到園子裡傳來的說話聲:“若非白淺那丫頭兩口子和墨淵及時趕到,竭力破了星光結界,又拿半個崑崙虛封起來做了盛妖息的罐子,這孩子便要在一夕之間既沒爹又失娘,真真可憐見。”

立刻有人接口:“折顏上神說得極是,不過此番雖然兇險,倒也可見定數之類不能信。譬如誰能想到星光結界竟也能被擊破,又有誰能想到崑崙虛殊異至此,竟能承得住三毒濁息?不過崑崙虛能承三毒濁息幾時,小仙卻略有些擔憂,此回帝君他老人家周身的仙力要修回來怕要千年,若帝君的仙力尚未修回來前崑崙虛也崩潰的話……”

便有個清凌凌的女聲道:“司命你慣愛杞人憂天,當墨淵上神的加持是擺個樣子好玩的嗎?比起崑崙虛和帝君他老人家,小仙倒是擔憂鳳九殿下一些,殿下她傷了仙元又到如今還未醒過來……”

白滾滾聽到此處,他們前頭說的什麼他一個字也聽不懂,但這個姐姐說擔憂她娘,說她娘傷了仙元一直沒醒過來……白滾滾的手驀地拽緊。謝孤栦叔叔安撫地拍他的背:“你當折顏是庸醫嗎?你娘確然受了傷,但修養個幾月就能醒得來,你娘常誇你小小年紀便沉穩有擔當,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擔當。”

白滾滾不曉得謝孤栦口中的折顏是誰,但他曉得謝孤栦叔叔從不騙人,他說孃親沒事孃親就一定沒事。但他一顆心還是揪起來,一直揪到他們踏進那一順廂房中的其中一間。

一屋藥香。他孃親閤眼躺在一張牀頭雕了梅蘭的紅木牀上,牀邊坐着個和他一樣顏色頭髮的好看叔叔,手中端着一隻藥碗,正拿一隻白瓷勺子緩緩地攪着碗裡的藥湯。

謝孤栦叔叔將他放下地,他毫不認生,邁着小短腿蹭蹭地跑到牀邊去看他孃親。還好,他孃親雖昏睡着,臉色還紅潤。他正要放下心,就聽到頭上有個聲音問他:“你……誰?”

他擡頭對着問他的好看叔叔,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是白滾滾。”

好看叔叔皺眉:“白滾滾?……誰?”

白滾滾嚴肅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牀上她孃親:“九九的兒子。”

啪,好看叔叔手上的藥碗打翻了。

白滾滾覺得有點受傷,他是他孃親的兒子這件事,有這麼令人難以接受嗎,做什麼大家都要這麼吃驚。方纔院子裡的叔叔嬸嬸哥哥姐姐們也是,此時這個守在他孃親牀邊的好看叔叔也是,而且這個叔叔吃驚得連藥碗都打翻了。

謝孤栦叔叔看了他一眼,對他使了個讓他待在原地不要亂動的眼色,自己卻走了出去。

房中這麼安靜,讓白滾滾有點緊張,他還惦記着方纔的對話,小喉嚨吞了口口水,大着膽子問好看叔叔:“你呢,你又是誰?”

良久,他瞧見好看叔叔伸出手來,他的腦袋被揉了一揉,頭上響起的那個聲音有些輕,卻讓他感到溫暖。好看叔叔說:“滾滾,我是你父君。”

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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