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一下子陷入了沉默當中,不知過了多久,響起一聲蒼老的嘆息。
聽見那聲嘆息,不知爲什麼,我有一種心痛的感覺。
鬼谷先生對慕容夫人的仰慕,也許真的不是那麼簡單,也許他很愛那個女人,可慕容夫人的身份已經註定了他們的不可能,更何況——他們的開始,是一場劫持。
以這樣的對立作爲開始,怎麼可能會有好的結束?
不知爲什麼,我想到了凌少揚和南宮。
對凌少揚,也許我真的看錯了太多,因爲我和他的“開始”,源自於他一箭射殺青龍太子,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他的敵意就已經滲透到了心裡,不管之後,我們有多少機會可以貼近,卻都錯過了,直至今日,斷姻緣。
而南宮……他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那麼輕鬆,那麼逍遙,那樣散漫無忌的笑意,讓我在那樣嚴寒的天氣,也能感覺到溫暖。
這也許就是後來,不管怎麼困難,我總是以爲我們之間還有可能的原因。
卻原來——都是無望。
想到這裡,我也輕輕的嘆了口氣。
這時,屋子裡傳來了一聲淺笑:“夜深露重,公主殿下還是應該當心自己的身體。”
我一愣,倒也沒有尷尬,原本就想來找他,既然被發現了,也省卻了許多麻煩。
於是,我說道:“先生,叨擾了。”
一邊說,一邊慢慢的朝那大門走去,餘鶴已經站起身來朝着我俯身一揖,沒說什麼便轉身離開,而鬼谷先生坐在琴案的後面,微笑着看着我,在月光下慢慢的走到他的面前。
“山中高士臥,月下美人來。”
美人?我這樣的,還算得上美人嗎?
於是淡然一笑:“先生,行雲流水之名只怕要因爲行思而更改了。”
他聞言,擡頭看向了我的臉,也看着我右邊臉頰上那道細長的疤痕,我也坦然,任他目光灼灼的看着。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鬼谷先生一聲輕笑:“公主難道認爲,行雲流水,只是女子的才貌之名?”
我一愣——難道不是?
他笑了起來:“公主見過莫雲翳,也見過水尋幽,若論容貌,她二人誰更出色?”
莫雲翳和水尋幽?
我微微蹙眉,雖然世人對美人的定義有許多,可僅就容貌上而言,水尋幽勝過莫雲翳太多了,於是我慢慢道:“水尋幽。”
“不錯,可她,卻是排在行雲流水的最後一位。”
看着我驚愕不解的樣子,鬼谷先生又笑了起來,繼續說道:“而論及才幹,公主,你們三個人,皆比不上沐流沙。”
我心中一驚:“那,先生爲何——?”
他長嘆一聲,說道:“沐流沙爲南疆後主,容貌過人,武藝超羣,且有識人之能,用人之才,驚採絕豔當世罕見,可老夫卻將她列爲第三,是因爲她空有經世之才,恪守承諾,全無己見,論及人才,只能是上等人物。”
我蹙眉:“恪守承諾,難道不好?”
“好,卻無法成就大業。”鬼谷先生道:“南帝甄氏黃袍加身,自立爲王,若恪守爲臣之道,如何建立霸業?慕容夫人乃青樓之女,出身卑賤,若恪守婦道不出閨門,如何力保慕容氏江山不倒?”
“……”
“而水尋幽,容貌絕世,劍術犀利,可她空有一身本領,卻甘心爲家族利益所縛,行止由人,這樣的女子,只好是中上之人。”
“……”
“莫雲翳,雖然在你四人當中容貌稍遜,武藝不精,然而她性情剛烈,愛恨皆由心起,縱情肆意,殺伐決斷,摯愛之人亦可爲敵,這樣的女子本可超凡脫俗;只是,她爲****所牽,矇蔽視聽,也算得起上上人物了。”
“……”
我從沒有想過,行雲流水這四個女子,在鬼谷先生的眼中,竟然是如此。
那麼,我呢?
“先生,對行思如何看待?”
他看着我的眼睛,沉默了許久,慢慢說道:“當初的如意公主,是絕頂人物。”
我的心跳了一下,也跟着沉了下去。
那個覬覦皇位,肆無忌憚的女子;那個爲了權勢,不惜挑起天下紛爭的女子;那個爲了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甚至加害兄長的女子——她,是絕頂人物?
是我看錯了,還是鬼谷先生看錯了?
我沉默了許久,看向他:“我呢?先生,現在的行思呢?”
他深邃的目光看向我,一言不發,過了許久,他突然笑了笑:“公主,真的如此在意老夫的品評嗎?”
其實,我並不應該在乎,我向來就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否則,當初也不會愛上楚風,愛得那麼決絕,連一切禮義廉恥都不管不顧。
我淡然一笑:“的確,先生,行思其實不應該在意的。”
他也笑了。
我慢慢的站起身,朝着他長身一揖:“其實今夜,行思也並非來向先生詢問這些人,而是前來是向先生請辭的。”
他眼皮微動:“公主,要離開鬼谷?”
“是。”
“公主,是想要趕在玉櫻公主和水尋幽之前,趕到聯盟大營嗎?”
“是。”
原本,我以爲自己還有時間留在鬼谷,或者等孩子生下來,或者弄清我和凌少揚還有南宮在九年前的糾葛,可今天他們都出現了,我就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
如果能在他們之前趕到聯盟大營,至少還有一線希望,但如果被他們控制了我的行蹤,這一次西行就完全失敗了。
沒想到,鬼谷先生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來了。
可是,他卻淡淡一笑:“公主不必去了。”
我一愣:“爲什麼?”
“老夫這麼勸公主,自然有老夫的意圖,更何況——”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燭光下那目光顯得有些專注,落在我臉上的疤痕上,說道:“老夫受人之託,正在煉製玉顏丹,明日即可大功告成。”
我心中一驚——玉顏丹?
傳說中,能恢復人容貌的上古奇珍?!
我曾在古書上見過一次,但上面的記載非常的少,所用的藥材也極其珍貴難覓,煉製的過程更是複雜,上百道的工序,不論哪一個地方出一個小小的紕漏,這顆玉顏丹就會成爲廢品。
鬼谷先生,竟然在煉製這樣的丹藥,而且,是受人之託!
“先生,是誰,託付先生?”
他微微一笑:“公主,難道猜不到?”
我的心又是一沉——難道,又是凌少揚?
可是,這個男人不是已經在鳳翔城與我斷絕一切關係了嗎?他的身邊已經有了樑澄心,也不顧我身懷六甲,懷着他的血脈,這樣的男子,爲什麼還要讓鬼谷先生煉製玉顏丹爲我恢復容貌?
但這些,還不是讓我最疑惑的。
最讓我感到不解的是——爲什麼鬼谷先生對凌少揚,如此青眼有加?
凌少揚當初身陷殤陽城,餘鶴出現將他救回,但如果沒有鬼谷先生的授意,餘鶴不可能獨行千里去管這樣的事;而現在,他竟然受凌少揚之託,煉製玉顏丹,這樣耗費心力的事,他也爲他而做!
鬼谷先生,不是非常仰慕慕容夫人嗎?南宮是慕容夫人的後代,爲何他卻對南宮顯得十分冷淡,並沒有多餘的關注,反倒爲凌少揚做了這麼多事?
這太讓人奇怪了。
鬼谷先生已經起身,慢慢的走到門口,看着外面的天色,長嘆一聲到:“竟然已經如此深夜了。”
我也起身,走到他的身後,看着遠處那一片無邊無際的樹林,遠遠的被月光籠罩下,只能看到許許多多高低起伏的影子,還有時不時羣鳥的驚飛,在這樣靜謐的夜晚,顯出了幾分異樣。
“公主,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微笑道:“明天,會是一個大日子。”
大日子?
帶着這樣的疑惑,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鬼谷的夜晚依舊是幽靜如水,也在這天晚上,卻始終有一種異樣的躁動,我的耳邊彷彿一直響起羣鳥的驚飛,那刺耳的鳴叫在夢中也盤旋在頭頂,讓人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危險在慢慢靠近。
到底是什麼樣的危險?
我說不出來,也想不到,鬼谷先生的許多做法都是讓人無法揣摩的,就算跟在他身邊的餘鶴,也未必能瞭解他。
帶着這樣的疑惑,我迷糊了一夜,好不容易在天明前才睡了一會兒,等到起身,剛剛一出門,卻發現凌十一竟然也站在門外,和凌四一起等着我。
“太后!”
我有些意外:“你——怎麼都來了?”
他俯身一拜,壓低聲音道:“昨天,我們發現南宮將軍的人也到了鬼谷,也準備前來保護太后,但餘鶴先生卻阻止了我們,還讓我們都離開鬼谷,說這裡有大事發生,太后的安危交由他保護,但屬下擔心——白虎國的人來者不善,所以屬下要求入谷保護,餘鶴先生這才答應。”
白虎國的人來者不善?
我聽着這話有些不對——“白虎國的人,不是在聯盟大營嗎?”
凌十一擡頭看着我:“太后,這也是凌一他們不入谷的原因,因爲凌七他們在鬼谷周圍密探時發現,鬼谷的四周,已經被聯盟大營的人團團包圍,形成鐵桶之陣!”
什麼?!
我大吃一驚,睜大眼睛看着他。
“你說,聯盟大營的人,包圍了鬼谷?!”
“是。”
“怎麼會這樣?”
凌十一說道:“屬下等暫時不清楚,他們的目標到底是鬼谷先生,還是太后娘娘,但聽說——領軍的人,是玄武帝赫連城,還有白虎國的水氏一族,連水尋幽的父親也出兵了!”
我只覺得一陣冷汗,一陣風吹來,全身都在發冷。
難怪,難怪從我第一天入鬼谷,就感覺這裡的氣氛不對,天下聞名,讓衆多英雄趨之若鶩的鬼谷,未免太平淡,平淡得好像只是一個普通的山谷,沒有任何的過人之處;難怪,這裡的侍從一天比一天少,甚至在昨夜,那些小童和侍女從鬼谷先生的房中離開,還朝他拜別……
鬼谷先生從一開始,就知道聯盟大營要對他動手!
所以,他撤掉了一切的抵抗防禦,也將所有的人疏散離開,以開門揖盜之姿迎接這些狼虎之師,他甚至允許奚玉櫻和南宮入谷!
可是——爲什麼?
聯盟大營的人爲什麼要對他動手?爲什麼要襲擊鬼谷?
我拼命的想着,這其間到底有什麼聯繫,突然,我想到了——赫連城領兵前來鬼谷!
對了,當初餘鶴前往殤陽城將凌少揚救下,他並沒有顯示自己的身份,所以玄武國的人吃了這個啞巴虧,也沒有將這件事透露出來;可就在日前,我的人馬被洛木娜和阿郎所劫,餘鶴再次出現,這一次,他是出現在雲夢山,奚玉門和赫連城又不傻,一定已經猜出他就是鬼谷的人!
所以,他們出兵,很有可能是爲了截殺凌少揚!
可現在,凌少揚人在鳳翔,身邊又有樑澄心,他會沒事嗎?
我一時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就聽見前方一陣腳步聲傳來,擡頭一看,餘鶴一身白色長衫,玉色的腰帶緊束,越發襯得蜂腰猿背,身形矯健,慢慢走到我的面前。
“公主,睡得可安穩?”
看着他那張如冠玉般俊挺的臉在陽光下顯出了平淡而自信的表情,我長長的吐了口氣:“餘鶴先生,應該是睡得極好的。”
他淡淡一笑:“江湖中人有個習慣,大戰之前,必定沐浴薰香,擦拭利器,兵不血刃,養精蓄銳,才能凝結最強的殺氣對付敵人。”
“餘鶴先生,果然是武中尊者。”
看着他的眼睛,我的心裡微微的顫抖着。
他們既然允許南宮入谷,一定是將他納於控制之中,況且還有個實力不知深淺的鬼面,餘鶴要對付的,自然不會是南宮。
而領兵前來,令人聞風喪膽的,是清淵劍的主人——赫連城!
鬼谷先生讓餘鶴留下,是爲了這一戰?
那麼,我呢?
就算拿到了玉顏丹,就算恢復了容貌,如今我已經身懷六甲臨盆在即,鬼谷如果真的遭到了這樣的浩劫,我如何能倖免?
還是,要在這個改變我一生的地方,結束我的一生?
這樣想着的時候,餘鶴已經微笑着一伸手:
“公主殿下,請去正堂吧,先生和玉櫻公主,還有南宮將軍,都在那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