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第282章 白馬

第282章 白馬

已經快到秋日,中午的太陽並不是很毒辣,但朱勝非卻汗流浹背,因爲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須知道,二聖又不是什麼開國皇帝的父兄,本身就是退下來的太上皇,是眼前這位官家之前的君主兼父兄,當日靖康後搞得二聖並尊本身就保持了那二位的基本皇帝身份……換言之,根本就沒有家禮、朝禮兩說之論。

哪怕是用一個最荒唐的理論來解釋,你們仨都是聖、都是帝,去掉身上的皇帝身份,純當兒子看到去打獵五年纔回來的父兄……那是你爹,跪一跪怕什麼,非得爲難我們?

但是朱勝非非常清楚,趙官家要是願意這麼幹,就不會這麼問了!

答跪,這位官家是現坐着的官家,真發怒了真能弄死他!答不跪,不是編不出來理由,但是士林的名聲就全無了……這叫離間天家,使官家不孝不悌。

“陛下。”

就在這時,一人越次而出,卻正是御史中丞李光,其人肅然以對。“父子天倫,兄弟綱常,何必論‘朕’?”

這話跟朱勝非心裡想的一樣,但聽得此言,這位禮部尚書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盯着李光有些氣急敗壞之態。

“不必論朕?”趙玖若有所思道。

“正是如此。”

李光不用去看其餘同僚的臉色,其實便知道自己老毛病犯了,但他的性格歷來就是如此,一看到這種出頭擡槓的機會,便要不管不顧直接上去講,而且場合越大,越控制不住自己,回到家裡也後悔,有人勸了也聽,然後下次繼續莽上去……只能說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頭皮相對了。

“禮部。”趙玖哂笑一聲,並沒有直接應許李光,反而只是去喊朱勝非。

“臣在。”朱勝非心下一驚,但還是硬着頭皮在李光身側拱手行禮。

“你若爲難,就去問問朕的父兄,看看他們二人要朕做何禮儀?”趙玖揮袖催促。

這也算是一種法子!

朱勝非如釋重負,趕緊拱手趨步後退,然後轉身而去了。

轉過碼頭那邊,二聖一行人下了船,幾十個人抱成一團,一時痛哭流涕,失態至極,但別人倒也罷了,二聖本身是做過天子的,尤其是二聖之間在靖康中發生了種種齟齬,知道皇權的敏感,所以早早留了心往龍纛那裡,此時遙遙見到一紫袍大員趨步而來,也是趕緊肅容。

而朱勝非來到跟前,心中也是一嘆。

話說,太上道君皇帝是出了名的風流姿容,但也年近五十歲了,又在松花江上受了五年苦,早已經是鬢角花白,瘦削不似人形,穿上大紅袍後,配上那副硬翅襆頭,幾乎可以兜風;而淵聖皇帝雖然才三十二歲,卻是自少年便憋屈,松花江五年,估計也吃不上什麼大豆高粱,此時身形雖在,卻居然也有一點鬢角微白之態。

“朱卿!”看到朱勝非過來,太上道君皇帝居然認了出來,這畢竟是他親手取的上舍及第。

“陛下!”朱勝非聽得此言,幾乎便要跪迎,但一念身後情形,卻又只是拱手肅然相對。“臣禮部尚書朱勝非,見過太上道君皇帝、太上淵聖皇帝……官家有言來問。”

二聖俱皆凜然,其餘正在哭泣的諸親王也都肅容。

“九哥有何言語?”太上道君皇帝抹了一把眼淚,小心而又迫切。“爲何不親自過來?”

“官家正是爲此事憂愁。”朱勝非耷拉着眼皮相對。“剛剛羣臣起了爭論,有人說官家過來當跪拜,有人說只要拱手便可……一時爭論不下,所以官家遣臣過來問一問兩位太上皇帝的意思。”

太上道君皇帝原本就在啜泣,聞言更是眼淚嘩啦一下又旺盛起來。

而旁邊淵聖皇帝卻是忍不住直接跺腳:“哪裡要什麼跪拜?喪家之人,全靠九哥周全,此番正要去尊位,求一太乙宮使安頓,我不去拜九哥就算好了……便是真如北國傳言,九哥因爲邢皇后一事有所怨恨,今日不見我們也是妥當的。”

你是當哥哥的,便是宰了你也能尋唐太宗做個遮掩,跪拜個屁?!朱勝非心中無語,只是復又看向關鍵的太上道君皇帝。

太上道君皇帝固然有君父的身份所恃,但也是小心,只見其人抹去眼淚,上前用滿是鼻涕眼淚的手握住了朱勝非雙手,懇切相詢:“朱卿,你與朕說實話……九哥到底是怎麼打算的?朕在路上聽得風聲不好!請你務必與九哥說清楚,朕經歷北國,心灰意冷,絕無他想,也只求太乙宮使而已。”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朱勝非心中感嘆,卻嘴上不停:“如此,禮節當無礙了?”

“本就無礙……關鍵是想請朱卿提點一二,九哥到底是什麼心思?”太上道君皇帝乾脆拽着朱勝非雙手不放。

而朱勝非幾次想掙脫卻都掙脫不開後,也是無奈,再加上畢竟有一番君臣之誼,卻是掌不住勁,低聲相對:“官家確有怨氣。”

“怨到何種?”趙佶依舊不肯撒手。

而朱勝非想了又想,也只能低聲再對,乃是將之前趙官家幾處憤恨言語大約說來。

孰料,趙佶只聽到一半,連‘每與操反’都沒聽到呢,便嚎啕於地,驚得朱勝非徹底失聲,復又趕緊去扶,然後又是一場大亂,弄得一旁張榮都梗着脖子看呆了……後者現在都沒想明白,就是這麼一個人,當日爲了修什麼園子,就把成千上萬的人給害的做了賊?

百餘步外,遙遙看着碼頭那一幕鬧劇的趙玖依舊坐着不動,而周圍臣僚卻多已經面色嚴峻,便是趙玖身後的那些帥臣、將軍也都開始私下傳遞起了目光。

不過不管如何,朱勝非還是過來了,而其人紫袍之上,稍微帶着閃光的鼻涕與眼淚,也是讓許多人若有所思。

“陛下。”朱勝非俯首相對,頗有一種不辱使命之態。“二聖有諭,自家相見,一拱手足矣,而二聖之外諸親王、郡王、國公,更當以大禮參拜官家……”

“那就讓他們過來吧。”趙玖依然端坐不動。

朱勝非再度目瞪口呆,但這一次,卻是不敢多言了,只能轉身而去。

“官家。”

呂好問、趙鼎、張浚等相公再不能堅持,各自出列。

“事到如今,相公們就不必多言了。”趙玖還是端坐不動。“不要耽誤天家相會。”

諸相公不是不想爭一爭,但諸人念及馬上還有更重要的二聖安頓處置之事,卻是一時爲這位陛下氣勢所懾,居然不敢再言。

且說,趙官家久在後宮不出,今日白馬津迎二聖突然再出來,滿朝文武百僚,武臣自不必說,便是文臣之中也頗有畏縮之態,如今諸位相公又因爲心中顧慮馬上要害之事,一時不敢多言,卻是儼然有些讓趙官家一言堂了……便是李光等人,也不再爭辯。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爲官家要公然違背禮制之時,片刻之後,隨着朱勝非引二聖、諸親王、郡王、國公、郡君到來,趙官家卻並未如想的那般端坐不動,使二聖難堪,反而主動起身,並遙遙朝兩位紅袍之人拱手:“見過太上道君皇帝,見過太上淵聖皇帝。”

三帝相見,和和氣氣,羣臣一時釋然,連李光都嘆了口氣。

“見過九哥!”淵聖皇帝率先拱手回禮。

“見過官家。”道君皇帝居然也拱手回禮,卻又小心翼翼,主動對相貌熟悉的九子稱了官家。

“見過官家。”趙桓醒悟,即刻改口。

“二位太上皇帝一路辛苦。”趙玖失笑相對,再度拱手。

“未若官家辛苦。”雙目紅腫的趙佶一臉懇切。“爲父在北國數載,多次聞得官家在南邊得勝,不勝歡喜之餘,更是知道官家辛苦……千古中興,未如官家這般艱難的。”

言至此處,趙佶頓了一頓,復又認真相對:“早知官家有此神武英明,便該早將國事託付的……如爲父領國,荒悖不堪,有北國之辱,也全數咎由自取。”

趙桓怔了一下,也趕緊跟上:“爲兄也只恨自己有眼無珠。”

趙玖搖頭失笑,卻是沒有理會二聖,只在漸漸起來的獵獵風中轉向二聖身後其餘人等:“爾等便是朕的兄弟了……一別五年,音容皆改,不如按照齒序報上姓名,讓我重新認識一下,也算是正式將你們接回來了。”

衆親王也不是傻子,這其中不知道多少是在豐亨豫大時代折騰過的主,聞言自然乖巧。

“拜見官家。”一人當先而出,卻是瘦削的幾乎算皮包骨頭,只帶着三個小男孩一起俯首大禮參拜。“臣鄆王趙楷,排行在三,這是臣尚存的三子……去年時臣在北方大病一場,若非官家在堯山大勝,金人畏懼敬重,許了衣藥的索求,否則絕無今日相見的道理……臣經歷此事,情知爲天下事者,非官家莫數,且自知往日行事荒悖,心中羞慚,所以敢請官家削臣爵位,貶爲平民,能與妻兒歸隱鄉里,便足慰此生。”

“你便是趙楷?”趙玖上下打量了一下,點了點頭,卻是說了一句古怪言語,然後一笑而過。“身體不好就先歇着……嫂子已經先回來了,大約在孃家居住,回去找她便是。”

雖然沒有提爵位安置的事情,但言語中的隨意也是可見的,趙楷如釋重負,趕緊退下。

而趙玖則繼續負手而立,眼見着其餘皇子各自叉手上前,恭敬躬身大禮。

看的出來,五國城的生活,對這些皇親貴胄的摧殘是生理加心理的,很多人都不似人形。而許多官員見狀,終於忍不住落淚,算是打破了沉默。便是許多有所準備的武臣,此時也都喟然起來,然後放鬆了心態。

場面看起來還是很和諧的,和諧到讓人幾乎忘了趙官家之前的心急上火,忘了他負氣不上朝,忘了他前些日子的‘每與操反’,忘了剛剛他還陰陽怪氣,問朱勝非要不要去跪?

唯一一處意外出現在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身上。

“你說你叫什麼?”趙玖忽然蹙眉以對。

“九哥,官家,我是十八郎……信王!”那年輕皇子一時驚惶。“你不認得我了?”

“你明明是十九郎!”趙玖勃然大怒。“去了一趟北面便失心瘋了嗎?!不知道信王在太行山裡?!”

那人恍然,趕緊更正:“官家勿擾,是十八哥逃出去的時候我怕金人追究,便詐稱了十八哥名義……”

趙玖這才頷首。

“陛下何必自欺欺人?”那邊跟着二聖過來,一直冷眼旁觀的金使烏林答贊謨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今日二聖放回,便該正式議和了,屆時京東五郡給你們,太行山裡的人你們也該接出去纔對……”

“那自是議和之輩的事情,與朕何干?”趙玖冷冷相對。“莫忘了朕的言語。”

烏林答贊謨嗤笑一聲,並不多言。

就這樣,又等了片刻,趙玖終於將這些人一一見完,而衆人情知,今日關鍵終於要來了,便是烏林答贊謨也饒有興致的打起了精神。

果然,趙玖猶豫了一下,卻是正色回到了二聖跟前,點了點頭,方纔懇切出言:“我本是代父兄守國而已,如今父兄既然回來,正該去位讓賢。”

話音既落,周圍文武,連帶着身前二聖,大夏天的,居然幾乎齊齊打了個激靈……二聖自是惶恐,而其餘文武也都驚惶。

須知道,換成別人玩什麼三辭三讓,那叫父慈子孝加程序正義,但這位官家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可不該有這種態度。

然而,就在所有人猶豫,要不要硬着頭皮陪官家玩一場雙份的三辭三讓之時,接下來,這位官家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驚駭欲死的事情,只見他當衆回身從楊沂中腰間拔出刀來……不顧太上道君皇帝嚇得跌倒,卻兀自當衆劃開了自己的大紅袍子,又折斷頭上硬翅襆頭,一起棄之於地,然後只着袍下尋常布制戎衣,便要回身往龍纛後方軍中上馬離開。

事發突然,便是韓世忠等人也明顯看呆了,居然任由這位官家走入軍中,奪了馬匹,然後翻身上馬,卻又勒馬而對:

“東京城的皇宮與皇位我已經還給二聖了,具體誰去做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但正所謂漢賊不可兩立,大國不可偏安!今日欲戰者,可棄官從我,隨我往南京,去取京東!今日欲和者,可守官擁立二聖,護駕回開封府,然後自去與金國稱兄弟之盟……二者之間,斷無兩可之理。”

言罷,居然便要打馬向東。

周圍軍官慌亂了一下,居然一起勒馬,便是護衛龍纛的御前班直,也本能要來拔旗。

“韓世忠!”

在這場議和事端中一直保持隱身的呂好問挺身越過目瞪口呆的趙、張二人,趕緊大呼。“速速攔住官家……此番官家若真走脫了百官,你便是千古罪人!”

身上掛着玉帶的韓世忠恍惚了一下,方纔醒悟,即刻翻身下馬,就在騎兵從中抱住了一隻馬腿,吳玠、王德二人趕緊隨之下馬,也各自也抱住了一支馬腿,便是曲端,被韓世忠瞪了一眼後,也只能下馬仿效。

至於酈瓊、劉錡、李世輔、楊沂中、劉晏等人,外加諸如喬仲福、張景等十幾名統制官,只好一起率衆下馬跪對,將趙官家和他的坐騎團團圍住。

“呂相公不守信!”趙玖在馬上冷笑一聲,乃是他今日第一次公然作態。“當日在魚塘旁你可不是這般說的……”

“陛下!”公相呂好問不顧年長,下拜而對。“區區二聖……何至於讓國家分裂?”

“陛下!”都省首相趙鼎也趕緊下拜,當衆以手指天。“臣等早有計議,此番回來的人,凡宗室子弟一併削爵爲民,太上道君皇帝自往明道宮安置,太上淵聖皇帝自往洞霄宮安置!區區二聖,絕無分裂國家之能!還請官家隨大隊返回東京!”

“官家!”樞相張浚也俯首相對。“官家若要戰,直言便可,何至於此?”

其餘文臣醒悟過來,看着不是事,也紛紛下拜……一時間文拜武跪,密密麻麻一片,而趙玖卻只是在馬上冷笑。

而那邊文臣下拜以後,刑部尚書王庶越想越氣,卻是直接在前方吏部尚書劉大中背上奮力推搡:“都是你們這些人,處處裝什麼國家爲重,結果一而再再而三,只是賣直求名,拿二聖來壓官家!若國家有禍,都是你們這些人做的。”

劉大中一時不防,被推倒在地,也是怒極攻心,回頭欲言,卻情知此時半點辯護都不可有,便又只能奮力錘地,噎氣不語。

就在這時,低頭半日的御史中丞李光強壓心中各番情緒,擡頭緩緩相對:“官家!臣也以爲可將二聖分往各處安置……”

道君皇帝與淵聖皇帝聞言齊齊落淚,也趕緊在龍纛前表態。

道君皇帝先對馬上之人拱手:“好讓九哥知道,爲父清楚,此番能活歸河南,全是九哥的辛苦,於爲父來說,已經幸甚,絕無半分權位之心。”

淵聖皇帝更是乾脆:“九哥莫要以爲我們這種人廢了君臣之義,我願即刻動身,往洞霄宮不停。”

然而,趙玖聞得此言,只是連連搖頭:“若只是這般,恕我不能應!”

二聖徹底驚惶,只覺今日性命要無,而幾位宰執也是無力。

“官家!”李光緩過氣來,勉力再問。“官家到底要到何種地步纔可以不胡鬧?”

“誰告訴中丞,朕是在胡鬧?”趙玖扭頭望着北面黃河上御營水軍高大輪船而對。

“官家。”又一人出言,卻是御史李經,其人血氣上涌,卻是憤然相對。“二聖委實不足以動搖官家帝位,便是官家有氣,發往道觀居住已經足夠了,又何至於到這種地步?難道真要公然鬧到弒父殺兄才行嗎?”

“李經。”趙玖終於在馬上回頭,卻是滿目清冷。“又是誰告訴你朕是爲了什麼二聖才做到這般程度的?”

李經愈發氣急,但就在他剛要再言時,卻忽然想起自家兄長李綱信中寫一些事情,一時似乎有所醒悟。非止如此,其餘文臣中,上上下下,許多人也都若有所思,龍纛下一時變得鴉雀無聲起來。

“二聖算是什麼東西?”

趙玖見此情形,非但沒有消氣,反而徹底大怒,卻是直接在馬上呼喝。“朕早就想清楚了,兩個廢人而已!朕想要殺他們,遠遠關起來每日半兩砒霜,等他們自己去死便是;朕若懶得理他們,如你們所言扔進道觀看管便是,哪裡用得着這般作態?!朕的皇位,要你們來憂慮嗎?早在興復東京的時候便無人能動了!一口一個說朕憂心他們來動搖?拿什麼來動?那身紅袍嗎?還是在五國城修煉成仙了?!朕之所以這般,根本不是要你們處置二聖,乃是要拿二聖處置你們!這正如你們也不是真的就在敬重什麼二聖,而是要拿二聖來拿捏朕一般!”

天子一怒,真真是氣勢非凡,全場凜然,便是冷笑不語的烏林答贊謨也稍作肅然之態,唯獨馬下韓世忠等人知道不是要爭皇位殺人什麼的,相顧一下,卻是稍微鬆了下馬腿,也趁勢伸了下自家的腿腳。

隔了片刻,緩過勁的劉大中立起身來,恭敬相對:“官家,臣有一言……”

“說。”

“臣等絕非是要拿二聖來拿捏陛下,乃是自古以來,天下國家,本同一理……”

“天下國家,本同一理?”趙玖在馬上提高了音量。

“是!”

“那朕恰好聽了這麼一段話。”趙玖揚聲而對。“正是講天下國家,本同一理的……劉卿,天下國家,本同一理,但現在一個家裡面,做兒子的、做弟弟的,辛苦耕織,終歲勞苦,好不容易積攢了點糧食布匹,卻被父兄全部拿走修園子、做宴會、充後宮。稍不如意,就是鞭笞酷虐,打死了也不管,換成你,你甘心嗎?”

劉大中沉默難應……他雖然不知道這話有什麼出處,但卻曉得,這是在批判太上皇帝,尤其是太上道君皇帝時期的窮奢極欲,而這種批判,是早早就有的,着實不好反駁。

但不知爲何,周圍文武百官中,不少人聽到這段話,根本就如中了邪一般,整個人顫抖起來,譬如李光,原本要幫着劉大中辯解的,此時卻也面色發白,身體搖晃起來。

而趙玖卻在馬上繼續言道:“這還不算,修園子、做宴會、充後宮之後,好不容易還剩點結餘,不去體恤下面做兒子弟弟的家裡還在捱餓,反而將剩下的錢帛送給仇人、賊寇……”

“臣有罪!”李光忽然在羣臣中仰頭大呼,引來劉大中的驚疑。

非只如此,早已經不敢說話的太上道君皇帝怔了片刻後,也忽然掩面啜泣起來。

“官家……”醒悟過來的呂好問也忽然用一種帶着懇求的語氣出言相勸。

趙玖稍微一頓,卻還是繼續揚聲說了下去:“仇人、賊寇拿了錢帛自己富強起來,又來家裡劫掠殺人,做父兄又只讓做兒子做弟弟的去送死……敢問這樣做父兄也可以嗎?”

“劉卿,朕在問你。”風聲之中,稍作停頓後,趙玖主動催促。“你說天下家國,本來一理,朕問你,這樣做父兄也可以嗎?”

“官家言辭鋒利。”劉大中無奈相對,卻還是不敢正面相對。

“言辭自然鋒利,卻不是朕的言語,這是朕這些日子在後宮閒居,看到的一番記錄。”趙玖失笑以對。“劉卿,這是十一年前,江南方臘造反的時候,說給江南百姓聽得……還有河上的張都統,也是那時候被逼上梁山的。”

劉大中面色慘白,搖搖欲墜。

“然而,誰能想到,隔了十一年,這話說起來還是那麼貼切?”趙玖仰天而嘆。“朕這些日子一直在想……想天下,想國家,想朝廷,想南北,想這個大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想來想去,過去的事情是沒法改的,而這大宋再髒再爛,那也是自家的不是?所以,朕能做的便只能是認下之前的那個大宋,然後着力於眼下和將來的事情……這就是朕的責任啊!朕不光要繼承這個國家,保住它,延續它,還要引導她往前走,走一條脫胎換骨的路!”

“繼而導之謂之紹,朕當紹宋!”

“以前西夏拿不下來,以前金人打不過,那爲什麼就不能棄了那些舊東西,從頭開始,造個新的大宋呢?”

“造一個跟漢唐一般,能滅得了西夏,打的贏金人,不修艮嶽,不拿女人抵債,不賠金銀,天子可以守國門、死社稷的大宋不行嗎?”

“可有些人,卻不知道爲什麼,明明知道朕要做什麼,卻總是不願意跟朕往前走,總是想往後走,去投奔那個豐亨豫大!現如今,豐亨豫大的聖君朕給你們請來了,讓你們保着他去東京繼續豐亨豫大,你們卻又嫌棄朕胡鬧?!到底是誰在胡鬧?!”

言至最後,趙玖也已經氣血翻滾,卻又在馬上收斂氣息,回頭相對:

“今日朕明說了,朕今日不是爲了什麼二聖,他們真不值得朕做態,也不好說是爲了百姓,因爲朕便是想讓百姓來表態,兩河的也過不來,朕今日是爲了你們……是爲了你們這些想要治理國家少不了的士大夫官僚,今日朕便要你們來做個分明……朕與二聖;新與舊;戰與和;兩河百姓與窒息苟安;豐亨豫大與魚塘桑林;舊宋與新宋……根本就是漢賊不兩立之態!你們只能選一個!所有人也都只能選一個!”

“官家這是違約!”話音未落,一人忽然出聲,卻正是金使烏林答贊謨。“說好了交還二聖便可以京東五郡換和的!”

“京東五郡你們交不出來了!”趙玖不耐揮手。

“怎麼可能?濟南我們已經拿下……官家這是強詞奪理,背信棄義!”烏林答贊謨奮力相對,聲音在寂靜到只有風聲的碼頭上顯得格外刺耳。

“我們大宋君臣自在說與金人戰和,關你甚事?!”趙玖剛要做答,一人忽然自他身側馬後立起,以手指向金使,卻正是御營騎軍都統曲端。“這麼多兵馬都是木頭嗎?捆起來,塞他一嘴馬糞!”

趙玖回頭相對,曲端趕緊又俯身去抱馬腿。

但此時,不用御前班直和那些隨帥臣、武將一起到來的精銳騎兵了,只是張榮身側御營水軍便早已經一擁而上,將烏林答贊謨和幾個副使一起拖拽下去,卻也一時不好去官家那邊尋馬糞,只用河邊水草捏做一團,勉強塞將進去。

場面安靜下來,趙玖回過神來,從馬身上取下馬鞭,先點了點一聲不吭的朱勝非,又最終指向了呂好問:“今日誰都別想免,禮部想稱病躲開這一遭,都被朕給拽出來了……除了岳飛、張俊有事,李彥仙要頂在陝州,其餘大略文武百官皆在,呂相,自你開始,一個個來,從朕還是從豐亨豫大?!”

呂好問想起之前魚塘邊的質問,也是無奈,只能俯首相對:“自然是從陛下。”

接下來,趙鼎、張浚、劉汲、陳規自然也是按照魚塘約定,一一做答。而後,趙玖先讓開面色複雜的李光,回頭看了下身前剛剛鬆開馬腿不久,正在彈玉帶上灰塵的韓世忠。

韓世忠見狀,趕緊扶着玉帶,昂首挺胸:“官家這是什麼話?臣早在斤溝鎮上便將性命以此玉帶賣與官家了。”

趙玖嗤笑一聲,復又擡起馬鞭指向李光:“憲臺!”

李光沉默了一下,反問一句:“官家……之前的大宋就那麼差嗎?”

“沒那麼差,只是國家大政和軍事方面足夠差罷了。”趙玖坦誠以對。“經濟、文化,都是一等一的好……李卿,不要有負擔,這件事不是你死我活,只是局勢如此,勢在必行罷了……當日許相公榮休,便是提早窺見了今日一幕。”

李光點了點頭,便要拱手而對:“臣……”

“李卿。”趙玖搶在對方之前,搖頭相對。“李卿,你若去,朕不知道何時能再尋一個沒有私心且敢直刺朕短處的憲臺來……算朕專門延請於你,信一次朕,留下吧!”

李光怔了一怔,深呼了一口氣,繼續拱手言道:“臣願從官家。”

趙玖點頭相對。

“臣請辭。”下一刻,吏部尚書劉大中卻坦然請辭。

“臣也請辭。”禮部尚書朱勝非也釋然請辭。

趙玖點頭應許。

二人之後,凡東西兩府、一營、六部、九寺、五監,外加諸玉堂學士、舍人、起居郎,御史臺、御前班直、開封府、滑州地方,以及一名倉促上任的迎奉大使權邦彥……累計隨行有正經官秩者三百七十三人,從趙官家者兩百九十九人,其中宰執與號稱半相的御史中丞皆在其內;去職者七十四人,包括六位尚書之二,九卿之二,五監丞之一。

而從二聖者並無一人。

論罷,衆人如釋重負,倒是公相呂好問還記掛着二聖已經被晾在那裡許久,卻是主動詢問二聖與諸宗室的安置問題。

一身布衣的趙官家顯然早就有了安排,直接金口玉言,將身着大紅袍的兩位太上皇帝妥善安置……其中,道君皇帝往少林寺達摩堂安置,淵聖皇帝往洞霄宮安置,諸親王、郡王、國公、郡君,除信王有功卻未返外,其餘一併降爵三等,發南陽妥當安置。

言語既罷,所有人都已經準備折返,而就在這時,殿中侍御史万俟卨卻忽然上前,乃是以二聖南歸爲由,請求改元紹興!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了幾乎所有人贊同與呼應。

“太靡費了。”從頭到尾只在龍纛下未下馬的趙玖雖然也有些賢者時間的感覺,但想了一下後,卻是緩緩搖頭。“公文、幣模都要改……算了。”

此時的官家幾乎算是一言九鼎,衆人也不再堅持。

但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趙玖復又以馬鞭指腳下之地:“這是白馬津、白馬縣?”

“回稟官家,正是白馬津、白馬縣。”之前在滑州駐守許久的權邦彥拱手以對。

“那就殺白馬以成紹興吧!”趙玖從容吩咐。“將白馬縣改爲紹興縣。”

言罷,似乎忘記了什麼一般的趙官家,終於緩緩勒馬啓動,卻是往東京方向而去了,文武百官不及答應,便趁着天色尚早,迎着薰風轟然啓動隨行。

(本章完)

383.第378章 且行且觀429.第423章 保全(續)185.第183章 仁者宜戰慄(續)30.第30章 寧國472.同人24:開封府四大宋菜——缺錢缺閒238.第236章 回思406.第五卷總結及完本與完本活動說明156.第155章 並旗178.第176章 北轅就涇渭93.第92章 人心(續)276.第273章 嶽臺(續)173.第171章 舟楫恐失墜353.第348章 無事(大家新年快樂)11.第11章 天日昭昭(續)435.第428章 將死341.第336章 刺激384.第379章 且行且觀(續)428.第422章 保全160.第159章 各問東西(下)33.第33章 摜首(下)192.第190章 何去何從398.第393章 破綻474.同人26:曲端怒斥騎軍——夏侯寧遠257.第254章 買賣111.第110章 歸城(續)377.第372章 談兵425.第419章 薅草350.第345章 彙報(大家聖誕快樂,寒門生日3.第3章 朕的心腹都在哪裡?82.第82章 勝了(下)40.第40章 買賣(中)144.第143章 亂像197.第195章 不公不正192.第190章 何去何從128.第127章 選詩418.第412章 父子145.第144章 亂想244.第242章 落雕299.第295章 財政134.第133章 戰間177.第175章 獨恥事幹謁(續)271.第268章 炒慄(2合1還債)384.第379章 且行且觀(續)460.同人12:宋金戰爭後世記敘及相關評價—154.第153章 進軍201.第199章 殿試(中)308.第304章 喪家犬(2合1還債)224.第222章 囑託(2合1還債)348.第343章 秋火20.第20章 一問(恭喜小明新婚大吉)445.番外——退婚478.同人30:楊沂中發現了什麼——LiaWind244.第242章 落雕136.第135章 五道(續)160.第159章 各問東西(下)477.同人29:僧途——肥貓掉毛166.第165章 梳通上下(上)145.第144章 亂想461.同人13:微服出巡的趙玖——蔡有明天119.第118章 第三十二張 當國11.第11章 天日昭昭(續)316.第312章 倚河435.第428章 將死320.第316章 發兵88.第87章 召見(上)(感謝白銀盟大佬‘。85.第85章 流光(中)135.第134章 五道338.第333章 交易19.第19章 扶腰(七歲大佬也生日快樂)189.第187章 吾山75.第75章 觀戰(下)33.第33章 摜首(下)29.第29章 一夢方醒(續)329.第325章 加冕100.第99章 南陽(上)201.第199章 殿試(中)44.第44章 文書(下)365.第360章 武林93.第92章 人心(續)339.第334章 歲入237.第235章 山水393.第388章 衆志成城167.第166章 疏通上下(下)378.第373章 火光314.第310章 名使(續)161.第160章 前後失據(上)224.第222章 囑託(2合1還債)57.第57章 發作2.第2章 赤心隊83.第83章 小酌209.第207章 優容445.番外——退婚86.第86章 流光(下)400.第395章 進言308.第304章 喪家犬(2合1還債)167.第166章 疏通上下(下)430.寫完新章,來給大家道個歉44.第44章 文書(下)250.第247章 自決51.第51章 生死(上)
383.第378章 且行且觀429.第423章 保全(續)185.第183章 仁者宜戰慄(續)30.第30章 寧國472.同人24:開封府四大宋菜——缺錢缺閒238.第236章 回思406.第五卷總結及完本與完本活動說明156.第155章 並旗178.第176章 北轅就涇渭93.第92章 人心(續)276.第273章 嶽臺(續)173.第171章 舟楫恐失墜353.第348章 無事(大家新年快樂)11.第11章 天日昭昭(續)435.第428章 將死341.第336章 刺激384.第379章 且行且觀(續)428.第422章 保全160.第159章 各問東西(下)33.第33章 摜首(下)192.第190章 何去何從398.第393章 破綻474.同人26:曲端怒斥騎軍——夏侯寧遠257.第254章 買賣111.第110章 歸城(續)377.第372章 談兵425.第419章 薅草350.第345章 彙報(大家聖誕快樂,寒門生日3.第3章 朕的心腹都在哪裡?82.第82章 勝了(下)40.第40章 買賣(中)144.第143章 亂像197.第195章 不公不正192.第190章 何去何從128.第127章 選詩418.第412章 父子145.第144章 亂想244.第242章 落雕299.第295章 財政134.第133章 戰間177.第175章 獨恥事幹謁(續)271.第268章 炒慄(2合1還債)384.第379章 且行且觀(續)460.同人12:宋金戰爭後世記敘及相關評價—154.第153章 進軍201.第199章 殿試(中)308.第304章 喪家犬(2合1還債)224.第222章 囑託(2合1還債)348.第343章 秋火20.第20章 一問(恭喜小明新婚大吉)445.番外——退婚478.同人30:楊沂中發現了什麼——LiaWind244.第242章 落雕136.第135章 五道(續)160.第159章 各問東西(下)477.同人29:僧途——肥貓掉毛166.第165章 梳通上下(上)145.第144章 亂想461.同人13:微服出巡的趙玖——蔡有明天119.第118章 第三十二張 當國11.第11章 天日昭昭(續)316.第312章 倚河435.第428章 將死320.第316章 發兵88.第87章 召見(上)(感謝白銀盟大佬‘。85.第85章 流光(中)135.第134章 五道338.第333章 交易19.第19章 扶腰(七歲大佬也生日快樂)189.第187章 吾山75.第75章 觀戰(下)33.第33章 摜首(下)29.第29章 一夢方醒(續)329.第325章 加冕100.第99章 南陽(上)201.第199章 殿試(中)44.第44章 文書(下)365.第360章 武林93.第92章 人心(續)339.第334章 歲入237.第235章 山水393.第388章 衆志成城167.第166章 疏通上下(下)378.第373章 火光314.第310章 名使(續)161.第160章 前後失據(上)224.第222章 囑託(2合1還債)57.第57章 發作2.第2章 赤心隊83.第83章 小酌209.第207章 優容445.番外——退婚86.第86章 流光(下)400.第395章 進言308.第304章 喪家犬(2合1還債)167.第166章 疏通上下(下)430.寫完新章,來給大家道個歉44.第44章 文書(下)250.第247章 自決51.第51章 生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