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髮的龍裔所帶來的消息並不能令人愉快,事實上作爲沙漠蠻族與流民的首領,穆薩對空氣中隱約波動着的危險氣息也有所察覺……一反以往漫不經心的態度,格瑞納達人似乎開始密切地注意起他們,有好幾次,龍刺和龍牙都在針對他們行動——他們以一個僞裝的商隊作爲誘餌,在蠻族蜂擁而至的時候那些商人就會撤掉斗篷露出森嚴的武裝,顯露出猙獰的真面目——有幾個小部族就是因爲不願聽從穆薩的警告而折損了幾乎所有的戰士。
但穆薩並不能因爲這個而責怪他們,在紅龍尚未侵佔這個地方的時候,他們可以憑藉着狩獵與養殖爲生——他們豢養食蛛獸,食蛛獸是他們的馬匹、狗和羊,他們和食蛛獸分吃沙鼠和大鳥,對抗巨狼,還有貪婪的鷹首獅身獸們;食蛛獸的卵、蛹和蜜既是食物也是商品,商人們會用鹽和武器來交換這些。但自從格瑞納達成爲了一個強大的國家之後,沙漠蠻族的日子就變得艱辛起來——格瑞納達的術士與牧師們對粗糙的食蛛獸蜜不感興趣,卻熱衷於它們的毒囊與鉤爪,而且食蛛獸也可以被視作一種武器……沙漠蠻族的人口原本沒有那麼稀少,他們的黑色頭巾曾經飄揚在沙漠的每一處,但那是在格瑞納達人開始劫掠他們之前,數以百計的部落被毀滅,只因爲格瑞納達人需要能夠馴服食蛛獸的奴隸。
殘存下來的人逃入沙漠的更深處,但更大的危機來了,那些可惡的紅袍術士所製造出來的怪物正在逐漸腐化沙漠,沙鼠與大鳥的數量越來越少,有些是被吞吃了,有些是感染了污穢的疫病——穆薩的族人一開始不知道那些膿包和硬化的肉意味着什麼,他們吃了患病的肉,結果就是一整個部落一整個部落的滅亡。
穆薩也很清楚,這個沙漠已經不再屬於他們了,部落中的女性甚至有意識地不讓自己的孩子生下來,以減少愈發緊迫的消耗,食蛛獸的卵和蛹,還有蜜固然可以讓他們再支持一段時間,但那是種一旦失去了就很難在短時間裡得到補充的資源,他們就算知道格瑞納達人的商隊已經變成了一張蓄勢待發的羅網,卻還是不得不一次次地去衝擊和嘗試。
褐色眼睛的女面獅身獸露出了擔憂的神色,她知道穆薩的族人之前是如何從紅龍的爪縫中博得一絲生機的——他們分散在沙漠裡,憑藉着食蛛獸良好的機動性,幾乎每天都在改變自己的位置,而沙漠又是如此的浩瀚無垠,所以格瑞納達除非將整個龍爪以及龍牙鋪展出去,不然就很難徹底地滅絕這些不怎麼討人喜歡的小東西——但如果是格瑞第的意志,不要說是格瑞納達的三個軍團,即便是她要求格瑞納達的每個人走進沙漠裡,這個荒謬的命令也是會被嚴格執行的。
“你們……不,他們想要怎麼做?”穆薩問,合情合理的,他並不怎麼相信這個人,這太可笑了,一個龍裔,一個術士,幾乎就已經確定了他的陣營了,而就是這麼一個人,來告訴穆薩說他願意爲卑賤的蠻族而背叛他的族人。
“沙暴。”異界的靈魂說。
“這不可能,”穆薩堅決地說:“我知道,術士可以召來雷電,射出火焰、冰刃,呼喚狂風,但無論如何,他們終究還是人類,或者說,哪怕是一條紅龍,也不可能推動整個沙漠。”
“也許以前不能,”異界的靈魂說:“但現在,他們可以。”——鑑於他們得到了那塊符文碎片,龍裔用他那雙如同黑夜般的眼睛注視着穆薩:“術士們將會操縱沙暴從沙漠的這一端巡梭至沙漠的另一端,在他們身後,是龍牙軍團的騎士們,他們將會騎在鷹首獅身獸的脊背上向下俯瞰,任何蛛絲馬跡也無法逃過他們的眼睛。”
穆薩的眼睛籠罩着一層陰靄,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到那個場景,沙暴會撕碎食蛛獸的翅膀,他的族人不是被沙子掩埋就是如同紙上黑點那樣暴露在龍牙騎士的視線下。
“我知道您,”沙漠蠻族的首領說,“請原諒,我們總得關心一下那些與我們有着切身利害的事情——我知道您之前並不在格瑞納達——您回到她的身邊只有幾天而已,很顯然,無論是新王還是那一位‘母親’,他們似乎都很寵愛你,但那不是說,您就有着多麼大的權勢,或許以後會有,但現今,您還沒有,您是從什麼地方知道這些消息的呢?據我所知,您還沒有進入過龍牙的軍營哪怕一次,您這次來也是爲了牟取一個您所謂的朋友……即便這些都是真實的,那麼他們會懷疑到您嗎?您的位置原本就不穩定,一旦被人察覺了您今天的所作所爲,您或許被處死……”穆薩擡起頭,用那種危險的眼神緊盯着黑髮的龍裔:“我們沒有什麼可值得您如此盡心盡力的地方,殿下,我們只是一些蠻人,而我們的價值不過是一些粗糙的食蛛獸蜜,又或是它們的毒囊而已。”
“但他們並沒有告訴我任何詳細的情況啊,”異界的靈魂坦然地說並不介意穆薩的質疑,如果一個能夠在格瑞第爪子邊堅持瞭如此之久的沙漠蠻族的首領就像是傻白甜那樣,一見面就毫無芥蒂地相信它說的每一句話,那纔會讓它憂心忡忡呢:“我所告訴你們的一切,都是我從零散的情報中推測而出的,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最好對此有所準備。”可能是爲了懾服或是試探,迄今爲止,還沒有哪個分隊長親來謁見過龍牙的新主人(雖然禮物確實收了不少),而所有的情報也都彙集在米特寇特的心腹手中,但來自於另一個位面豐沛如同星界塵埃的知識支持着巫妖與異界的靈魂強大的分析與辨識能力,雖然能夠交到他們手中的信息看似雜亂無章,毫無價值,但這個位面的陰謀詭計還十分地粗糙與簡陋,軍隊調動與籌備的過程也不如他們以爲的那樣隱晦小心,格瑞納達的商人們更是無所忌憚地蒐羅每一箱黑鐵與精鋼(甚至因此容許新的商人進入王都),還有小麥、牛羊與馬匹就像是潮水那樣涌入了格瑞納達——而且他們不再用藥水和卷軸付賬,只願意動用叮噹作響的金銀錢幣,即便需要爲此多付一成也願意——囤積瞭如此之多,就連巫妖都不得不爲之動容的物資,如果不是爲了在短時間內博得更大的利益,那麼格瑞第肯定是瘋了。
而格瑞第的神殿所頒下的旨意恰好證明了這個推測,在消除討厭的小蟲子時也能演練軍隊,刪除繁臃,尤其是他們有了新的力量——那些符文碎片的時候,讓格瑞納達的士兵們熟悉術士們所帶來的災難是非常有必要的,同時也能更好地震懾敵人以及鼓舞士氣。
不過介於龍牙軍團那些分隊長的小心思,黑髮的龍裔在被質疑泄密的名單上的位置可能不會太高,畢竟他還在忙着尋找自己的坐騎呢——這已經成爲軍團與外城區中一個人人知道,但仍然可以說是一個秘密的笑話了。
“至於我爲什麼要這麼做,”異界的靈魂說:“那是因爲我很善良,不希望看到無辜的人死去。”
這下子就連男面獅身獸都看向他了,首領臉上的表情更是難以形容。
穆薩沉默了一會,他幾乎就要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來了,事實上他可能並不相信克瑞瑪爾,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有關於格瑞納達的異動他也有所察覺,但部落中的長老固執地認爲這只是格瑞納達的常規行爲罷了——他們難道不是一直在買賣黑鐵、精鋼與牲畜嗎?有些時候多點,有些時候少點,哪怕他們確實要發動戰爭,那麼也和蠻族沒有關係,甚至還是一個機會,在軍隊行動的時候,蠻族的戰士可以乘機攻擊他們的補給線,劫掠牛羊和武器,說不定還有珍貴的鍊甲或是治療藥水呢。至於那些軍隊會不會帶來分離與死亡,蠻族們只要小心地不要接近他們,阻擋他們就行了。長老們相信自己豢養的食蛛獸,之前的每一次難道不都是這些嗡嗡作響的昆蟲把他們帶出險地的嗎?食蛛獸雖然飛不高,但它們在短途中能夠飛的比鷹首獅身獸更快,遑論用兩隻後爪蹦躂的恐爪龍,而且沙漠中的陽光和狂風可以驅散一切氣味,除了那些擅長僞裝,守株待兔的“商人”們,沒有什麼人能夠抓捕到蠻族的戰士。
但如果格瑞納達人真的掌握了驅使沙暴的方法——沙漠蠻族當然也有着抵抗沙暴的方法,當然,就算是食蛛獸也無法快過沙暴,但它們能夠快速地分泌出帶着甜味的膠質。這種膠質就是所謂的食蛛獸蜜,它們在剛被分泌出來的時候是黏稠的液體,但一遇到空氣就會很快變得硬結起來,蠻族用這種膠質與沙子混合,爲自己建造出一個低矮的巢穴,開口背對着沙暴的方向,然後和自己的食蛛獸蜷縮在裡面,靜靜地等待沙暴過去。但這種方法,就如克瑞瑪爾所說,如果沙暴後跟隨着龍牙的話,他們的蹤跡就會立刻暴露在那些龍牙騎士與鷹首獅身獸銳利的眼睛裡——往常,在沙暴只受自然的派遣時,沙暴過去之後他們會讓食蛛獸吐出唾液,融化膠質,讓整個巢穴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沙子裡,但那是需要時間的。
問題是他們能夠怎麼做呢?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最好的方式莫過於遷移,但這樣沙漠蠻族們就必須放棄食蛛獸,顧名思義,食蛛獸是沙漠中的蜘蛛的天敵,但成年的食蛛獸很少會去捕獵蜘蛛,它們之所以得名只因爲它們的繁衍方式——食蛛獸在巨型的沙漠蜘蛛甲殼裡產卵,卵在溫暖的甲殼裡孵化,孵化後就地鑽進蜘蛛的體內大快朵頤,而後成蛹,從空殼蜘蛛裡鑽出來後就是小食蛛獸了,但離開了沙漠呢,蠻族也嘗試過讓食蛛獸在牛羊的身體裡產卵,但卵不是沒法兒孵化,就是隻能產出孱弱的小食蛛獸,不要說揹負起一個全副武裝的戰士,它們有時連自己的軀體都提升不起來。
沒有了食蛛獸的沙漠蠻族就像是沒有了雙翼與獠牙的獅身獸,而格瑞納達外也未必都是平和寧靜的淨土,一樣有着地精、獸人、怪物還有或許比之前的任何一個種族都要殘暴的人類,他們沒有身份,沒有錢幣,沒有武器,等待着蠻族的也不過是緩慢(可能也並不緩慢)的消亡。
一道靈光從穆薩的思想中一閃即逝,他似乎捕捉到了什麼,也有可能什麼都沒有,但他仔細地思考了一會,向黑髮的龍裔點了點頭,“我想……”他說:“我需要和長老和族人商討一下……這件事情。”
異界的靈魂並不意外地點點頭,他從身上解下一枚護符,遞給穆薩。那枚護符上鑲嵌着一枚紅榴石,紅榴石的深處閃爍着一枚晶亮的火星。
“在你需要我的時候,”黑髮的龍裔說:“將這枚護符丟進火焰裡。”
穆薩接過護符,略一猶豫,把它掛在自己的手腕上,也許這枚護符會指出他的位置,然後引來龍牙的騎兵,但也有可能是他和他族人所能得到的最後一絲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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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不信任你。”穆薩走後,褐眼的女面獅身獸說。
“那麼您們呢?”異界的靈魂說:“相信我嗎?”
“我願意相信你,年輕的龍裔。”褐眼的女面獅身獸說,然後她看了一眼她的丈夫,“我對你仍有一點懷疑,”男面獅身獸說,“但我們會離開,雖然我們很喜歡這片沙漠。”他躊躇了一會,不甘願地點了點頭:“如果你仍然想要一隻男面獅身獸作爲坐騎,我,還有我的族人還是無法滿足這個願望的,但我可以給你一個指示,往星河下墜的地方走,你會遇到一個男面獅身獸,他或許會願意和一個人類成爲夥伴的。”
異界的靈魂微微鞠了一躬,作爲感謝。而後他轉向褐眼的女面獅身獸。
“最後一個謎語,夫人。”
“請說。”
“什麼與人分享,有增無減?”
褐眼的女面獅身獸微笑了起來,“希望與幸福。”她溫和地說:“請問這個答案是否正確?”
“沒有比這個答案更正確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