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廣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本以爲只是隨便更改一次結果而已,沒想到竟然把刑偵支隊給招來了。
左丘安晴可沒說有這回事!
“這位領導,是我的錯,我再重新做一次行不行?保證真實!絕對保證真實!”
他想要彌補。
陳益冷哼:“你覺得市局需要你來做這個鑑定嗎?”
醫院是個人鑑定,警方是司法鑑定。
司法鑑定不但在權威上要高過個人鑑定,在技術上更是個人鑑定機構無法相比的,比如在同卵雙胞胎的DNA辨別上,個人鑑定機構就很難給出區別。
相應的,個人鑑定造假社會危害較小,若無其他重大過錯,只需要面臨賠償就行了。
而司法鑑定造假就嚴重了,因爲司法鑑定一般都和刑事訴訟有關,可能構成僞證罪,面臨有期徒刑的法律後果。
但,個人鑑定造假也分情況。
比如,涉嫌詐騙。
如果親子鑑定作假是爲了騙取財物或獲得某種不正當利益,且數額較大,便構成詐騙罪,檢察院會以詐騙罪起訴,根據詐騙數額和情節嚴重程度,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並處罰金。
左丘安晴是詐騙嗎?
顯然是的,她沒理由隨隨便便認一個爹,只因這個爹,有點錢罷了。
至於魯廣慶是否涉嫌詐騙,要看他知道多少,左丘安晴告訴了他多少。
正常人的反應,左丘安晴要求魯廣慶給出她想要的親緣鑑定結果,那麼後者肯定會詢問爲什麼。
“左丘安晴怎麼和你說的,爲什麼要作假。”陳益開口。
這個問題是針對魯廣慶。
魯廣慶遲疑:“這……”
他也不傻,有些實話說出來,會讓事情變得更嚴重。
可是警方已經介入了,說不定已經把左丘安晴給抓了,到時候把自己供出來結果還是一樣的,還不如坦白爭取寬大處理。
他和大多數普通人一樣,對法律有敬畏,不敢有僥倖心理。
“不說是嗎?”陳益沒有問第二遍,準備將人帶走。
見陳益站起身,警察圍了過來,魯廣慶連忙道:“領導領導!等等!我說我說……是不是能從寬處理啊?”
陳益看着他:“主動交代和被迫交代,量刑上肯定不同,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應該明白這一點,不用我多解釋。”
魯廣慶嘆氣,將左丘安晴和他說過的話和盤托出。
他確實追問過左丘安晴原因。
以前不是沒遇到過當事人塞紅包要求造假的情況,但一般都是夫妻中的女方,不願離婚欺騙丈夫。
像左丘安晴這種和長輩做鑑定造假的,頭一次。
左丘安晴謊話連篇給出了兩個版本。
第一個版本,自己是孤兒渴望家庭渴望長輩的愛,既然崔家誤會了,她希望能將錯就錯。
崔家想找到女兒,她想找一個家庭,皆大歡喜雙贏的局面。
這個版本魯廣慶不信,你以爲拍苦情劇呢?他又不是白癡。
於是就有了第二個版本。
爲了錢。
冒充崔家的女兒,以得到鉅額的財富,要知道崔家和郭家都是獨女,以後全部財富都是左丘安晴的,這麼大的誘惑,一個從鄉村走出有着野心的女孩,不可能不心動。
詐騙罪成立了。
合謀詐騙,以親子鑑定作假的方式,奪取郭家和崔家的財產。
對左丘安晴和魯廣慶來說,是這樣的。
但崔海呢?
他明知左丘安晴並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明知左丘安晴是妻子出軌後的結果,爲什麼還要和她相認?
不合理的行爲,背後一定有必做不可的動機。
可能,左丘安晴和崔海彼此各懷鬼胎。
是該見一見崔海的岳父和岳母了,直覺告訴陳益,郭家夫婦應該能給本案畫上一個句號,掃清剩下的疑點。
陳益起身離開了房間。
不用下命令,秦飛上前開口:“魯廣慶,你涉嫌刑事犯罪,請和我們走一趟。”
魯廣慶深深嘆了口氣,老老實實跟着警察走了。
不論將來判決結果如何,他的執業資格肯定會弔銷,以後是當不了醫生了。
一念之差,鑄成大錯。
自古財色動人心,這次左丘安晴把兩樣東西都擺在了面前,再畏懼法律的人,也會蠢蠢欲動。
畢竟,糊弄過去的概率還是很高的,若沒有湖心島白骨事件發生,誰也不會懷疑親緣鑑定居然有問題。
“馬上給郭家夫婦打電話,問清楚他們的位置,確定崔海和左丘安晴不在,我們直接過去。”
上車後,陳益對秦飛說道。
其他人會押着魯廣慶先回市局,交給卓雲做進一步審問。
很順利,郭家夫婦就在家裡,只有他們兩個人,秦飛立即開車前往。
路上,陳益給何時新打去電話,詢問對方查那件事查的怎麼樣了。
“時間太久了,再給我點時間。”何時新道。
在看完三十年前的墜崖案卷宗後,陳益懷疑崔海可能涉嫌僱兇殺人和僱兇拐賣兒童,便讓何時新重啓偵查,試着能不能找到一些線索。
方向極具針對性,雖然已經過去了三十年,但查起來還是不難的,只需圍繞崔海身邊的人以及有把柄的人即可。
願意幫忙殺人,關係肯定不一般。
側面調查,不能驚動崔海。
“查到眉目馬上告訴我。”
陳益掛斷電話後再次撥通方書瑜手機,讓對方拿着法醫箱出發。
郭家夫婦居住在陽城銀河灣,這裡曾經是陽城早年比較高檔的小區之一,前排是別墅,後排是大平層。
大概二十年的老房子了,現在不怎麼值錢。
當年能買得起銀河灣的,不說非富即貴,但肯定不會是普通打工人。
半個多小時後,陳益和方書瑜在小區門口集合。
郭家夫婦住在別墅區,三人進小區找到位置,秦飛敲響房門。
當房門打開,陳益看到了一對老夫婦站在門口,八十歲的年紀,頭髮鬢白。
兩人已經等候多時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接到警察電話的時候,郭老爺子並沒有任何意外,並欣然同意警方上門拜訪。
這是一個信號,代表對方知道自己和某起案件相關。
可能是女兒郭美琴,可能是女婿崔海,可能是“外孫”左丘安晴。
“請進吧。”郭老爺子老態龍鍾,走起路來還需要老伴攙扶。
幾人到客廳落座,連茶水都已經泡好了。
“陳隊長請喝茶。”
“謝謝。”陳益拿起茶杯,“郭先生認識我?”
郭老爺子笑了笑,雖年老但目光依然明亮:“聽朋友聊天聊起過,說陽城近幾年出了一個了不起的刑警,屢破大案要案,還爲了救人差點犧牲,三十歲便是三級警監了,不得不佩服啊。”
陳益微笑:“您過獎,郭先生早年應該是陽城的風雲人物吧,商界鋒芒到現在還能感受得到。”
郭老爺子擺手:“老了,好漢不提當年勇,公司效益一年比一年差,和陳氏集團比起來,毛都算不上。”
陳益挑眉,對方知道的還挺多。
消息越靈通的人地位越高,郭家的公司他關注過,自然比不上陳氏集團,但幾個億還是值的,賣掉的話能馬上拿到夠花幾輩子的現金。
上門女婿就是兒子,然而崔海卻在賣貨。
這,也許就是崔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原因。
“郭先生過謙了。”陳益道。
郭老爺子看着陳益,說道:“陳隊長直接說明來意吧,我這個人不怎麼喜歡閒聊。”
陳益放下茶杯,開口:“方便讓我的同事提取您和郭太太的DNA嗎?有件事我們需要確定。”
郭老爺子看了一眼打開法醫箱的方書瑜,有種不祥的預感,道:“不用這麼麻煩,陳隊長想說什麼直接說,我都信。”
陳益:“左丘安晴不是您的孫女。”
“什麼?!”說話的是郭太太,她坐在郭老爺子旁邊一臉驚愕,本欲追問,被丈夫攔住。
郭老爺子表面還算淡定,緊緊盯住陳益:“確定嗎?”
陳益:“做了DNA親緣鑑定就確定了。”
郭老爺子:“和誰做?”
陳益:“一具白骨。”
郭老爺子臉色變了,只覺頭暈目眩,連呼吸都停滯,差點沒喘上氣來。
妻子郭太太更是大驚失色,死死握住老伴的手。
房間氣氛一時間變得有些凝重。
許久之後,郭老爺子沙啞的聲音響起:“陳隊長的調查……應該錯不了,但我要收回剛纔的話,這麼大的事情,必須看到權威鑑定結果。”
說完,他伸出了手臂。
方書瑜道:“郭先生,不用抽血,您拔根頭髮或者取口腔黏膜都可以。”
郭老爺子堅持:“就抽血!”
方書瑜看向陳益,見後者點頭,便從法醫箱內拿出樣本採集針,取完血後立即離開返回市局。
結果很快就能出來。
“陳隊長查到了什麼,請詳細告知。”郭老爺子竭力控制情緒,能聽出他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
一旁的郭太太,已經在流淚了。
取血鑑定是流程,是最終確認,而非懷疑。
他們信了。
“好。”
陳益娓娓道來,用簡潔的語言將湖心島白骨和臨芓村調查結果告知,並推斷崔海動機不純,詢問郭老爺子原因。
聽完陳益的話,郭老爺子苦澀一笑:“原來如此,晚了,都晚了,公司股份已經給了婉兒……哦不,左丘安晴。”
陳益皺眉:“這麼快?您身體還很好,沒必要吧?”
郭老爺子:“有必要,崔海他一直覬覦公司股份,都等了三十年了,遲則生變,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陳益:“我沒懂,請郭先生說的再清楚點。”
郭老爺子慢慢靠在沙發上,微微擡頭看着上方的豪華燈具,開口道:“我承諾給他公司,條件有兩個,第一,終生不娶,第二,找到婉兒的下落,陳隊長明白了嗎?”
陳益恍然大悟,所有疑點全部解開。
怪不得崔海知道左丘安晴不是親生女兒還要相認,原來是因爲這件事。
戲劇性的發展。
左丘安晴根本不是郭美琴的女兒,但崔海不知道,讓三院的魯廣慶給騙了。
而左丘安晴,當時肯定也不知道自己並非崔海女兒。
雙方各懷鬼胎都搞錯了,卻非常戲劇的達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這裡面有一個變數,那就是郭家夫婦。
既然郭家夫婦把公司股份全給了左丘安晴,那麼他們是否早就知道,“郭婉”不是崔海女兒呢?
陳益問出這個問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哎,猜到了。”郭老爺子陷入回憶中,“當年美琴失足墜崖,我根本不相信那是意外,兩人在結婚後感情本就不好,後來我在私下調查後確定美琴出軌,便懷疑是崔海乾的,但沒有任何證據,美琴出事的時候他在外地呢。
還有後來婉兒失蹤,我也懷疑是崔海乾的。
不敢捅破這層窗戶紙啊,婉兒生死不明,再說只是懷疑而已,警方調查結果是意外,還能怎麼樣呢。”
陳益:“感情不好?他們是自由戀愛嗎?”
提及此事,郭老爺子滿臉自責:“我的錯,他們有婚約。
崔海的父親是我朋友,出車禍去世了,我不能毀約,況且我當年很喜歡崔海這個孩子,想着當上門女婿也挺好。
美琴這孩子從小就聽我的話,她……她當時真應該和我鬧,逃婚也行啊!何苦委屈自己到了這步田地。”
這番話有偏袒,一開始的過錯方畢竟是郭美琴。
陳益彷彿在聽一個故事,三十年前的時代,孩子確實不敢忤逆父母尤其是父親,父親在家庭中有着絕對的權威,更不要說郭老爺子還是從商的精英,定然是說一不二的性格。
“您把股份給了左丘安晴,崔海什麼反應?他知道嗎?”他問。
郭老爺子:“已經知道了,很生氣,這幾天找過我好多次了,我說公司給你給婉兒都一樣,父女不分彼此,就這樣敷衍了過去,但他應該不會善罷甘休。”
陳益:“左丘安晴呢?她知道多少?”
郭老爺子沉默片刻,道:“我知道的……她都知道,在看到親緣鑑定的那一刻,面對自己的孫女,我能有所保留嗎?”
陳益察覺到了這裡面的瑕疵:“不對啊,崔海做的親緣鑑定而非親子鑑定,豈不代表着大家明牌了?他就不擔心你懷疑他已經知道郭婉非親生?”
郭老爺子道:“明牌明的是股份,崔海知道就算拿着親子鑑定過來,我也會重新去做親緣鑑定的,防止造假,所以直接拿來了親緣鑑定。
這是股份約定的心照不宣,而不是婉兒身世的心照不宣。”
有點繞,陳益聽懂了,但崔海估計沒那麼傻。
郭家夫婦和崔海雙方之間應該都看透了,只不過沒翻臉罷了。
一個要外孫,一個要公司。
沒找到外孫,郭家夫婦不敢對崔海怎麼樣。
沒得到公司,還得賺錢吃飯,崔海也不敢對郭家夫婦怎麼樣。
我給你孫子,你給我公司,這是時間跨度達到了三十年的交易,雙方皆大歡喜。
可惜交易來臨之際,郭家夫婦並沒有選擇遵守約定,而是把股份全給了孫女郭婉(左丘安晴)。
我懷疑你殺了女兒弄走外孫,還想讓我給你公司?
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換位思考,崔海此時肯定也在抓狂。
你女兒給我帶了綠帽子,還生了外面男人的野種,老兩口到最後還爽約,全家都不是好東西!
“通知支隊,控制崔海和左丘安晴。”
此刻,陳益腦海中冒出的是羅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