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鎮在夕陽下若隱若現，暮風吹起了漫天的落葉，目光盡頭的房屋殘破不堪。
葉青峰的心漸漸變得安靜下來，一時間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感受。
前方並沒有傳來喧囂，大街上行人稀少，隔老遠才能看到一個老嫗或老頭出現。
此地荒涼，像是多年無人居住。
秋風殘陽下，青河鎮不復當初。
“爲什麼會這樣？”
看着眼前的一切，葉青峰呢喃着，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
客棧與茶館荒廢已久，大地殘破，偶有血跡可見。
酒旗飄揚，破了一大塊，沾滿了灰塵，像是一直掛在這裡，沒有人收回屋子裡。
青河鎮，如今死氣沉沉。
注意到葉青峰的臉色，凌霜月心中一緊，將他的手臂挽住，輕聲道：“或許都在家裡。”
葉青峰點了點頭，大步朝秦大哥家裡跑去。
繞過了兩條街道，所見衰敗處處，暗巷苔痕階綠，夾縫中雜草橫生。
他還未靠近，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秦大哥瘦了很多，赤着上身，正推着一車柴朝家的方向艱難前行。
他的身體並不像去年那般充盈了，似乎肌肉都變得乾枯了不少，整個人大變了模樣，甚至連頭髮都有些花白了。他的背上滿是傷痕，一道道已經癒合的疤顯得猙獰無比。
“秦大哥！”
葉青峰忍不住喊了出聲，然後大步朝前走去。
前方的枯瘦身影猛然一顫，手一鬆，一木車柴便滑落而下。
他身體僵硬，艱難轉頭，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看着葉青峰。
空氣足足凝固了好幾個呼吸，他才終於顫聲道：“青峰，青峰老弟，你...你...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秦大哥雙眼通紅，與葉青峰結結實實一抱，他身體顫抖着，退開幾步看着葉青峰，喃喃道：“好，好兄弟啊，你回來了，你活着回來了，我們都盼着你的消息，你簡直是我們青河鎮的英雄，是大唐的英雄。”
看到秦大哥激動得語無倫次，葉青峰心中也有一種莫名的感動，離家一年多，鄉親們還是念着自己的。
只是葉青峰心中有太多的疑惑，當即忍不住問道：“秦大哥，青河鎮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了，怎麼這麼蕭條，那些人呢？”
秦大哥愣了愣，隨即拍了拍葉青峰的肩膀，嘆了口氣，道：“天下這個樣子，哪有不死人的道理。”
這句話讓葉青峰頓時如墜深淵，他驚聲道：“都死了？這...怎麼可能！青河鎮可是在長安邊上啊，天子腳下啊，天策府就在長安，這裡怎麼會這麼慘。”
秦大哥笑了笑，笑得蕭索無比，他緩緩道：“天策府不是青河鎮的天策府，也不是長安的天策府，是整個大唐的天策府。”
“你走之後，天策府也派人馳援天下各地，除妖抓鬼，青河鎮鬧了好幾次妖，死了不少人。”
“這一年多來，我們也曾組成臨時的隊伍抗擊着，所以我才留下這滿身的傷痕，可是我們都是普通人，哪裡敵得過那些妖怪，死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慢慢的，人心就散了，這裡也漸漸成了這個樣子。”
秦大哥看向葉青峰，輕聲道：“青峰啊，青河鎮百姓，只剩下去年的四成不到了。”
“不...不會啊，這...這四周的妖物在那晚就被殺得差不多了啊！”
葉青峰滿臉漲紅，抓着秦大哥的肩膀大聲道：“難道後來又出現了大量的妖物？長安呢？軍隊呢！”
秦大哥道：“要不是有軍隊，青河鎮在半年前就沒了，有一次妖獸數量太多，是程將軍親自來殺的。他說你在外邊拼命，他不能讓你連家都沒了，可惜啊，長安城也不太好，情況都很嚴峻，程將軍也護不過來。”
葉青峰腦子嗡嗡作響，只覺天旋地轉，幾乎都站不穩身體。
凌霜月連忙扶着他，小聲道：“秦大哥，那現在青河鎮還有妖物嗎？”
“沒有了。”
秦大哥笑道：“就前幾天，來了一個叫流火的義士，把妖物鬼物都殺乾淨了，只是大夥兒躲習慣了，還不敢出來。”
“流火...”
葉青峰揉了揉腦袋，朝四周看去，只見籬牆頹圮，房屋半傾，血色的殘陽中似乎一切都已經老去，留下的是斑駁的痕跡和稀稀落落的生命。
這裡安靜，安靜得像是死地。
天下妖變，這四個字念起來是如此輕鬆，背後承載的東西卻是如此沉重。
青河鎮不是例外，它只是天下無數災難地之一，有的比青河鎮更慘，甚至淪爲死村、死鎮。
平時也想象到過這種情況，這種場面，但當你真正經歷，才發現這種切膚之痛讓人根本無法承受。
而天下皆是如此，非青河一處耳。
葉青峰死死攥緊了拳頭，擡起頭來，咬牙道：“秦大哥，天下妖變結束了，以後的日子會好起來的。”
“哈哈哈哈！”
秦大哥大笑出聲道：“青峰，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你秦大哥信你，這天下要是不安，你是不會回來的。”
他的笑容並不灑脫，葉青峰看得出來，這些傷痛已經刺得很深，秦大哥想要走出來需要時間。
葉青峰不想讓他想這些，於是便道：“快快快，快到你家看看去，我好久沒見小侄兒了，這小子今年也三歲了，你不是讓他跟着我練武嗎？保證沒問題，我必定把他培養成一個大俠，一個英雄。”
他拉着身體僵硬的秦大哥朝家中走去，秦大哥推開了門，緩緩道：“那孩子...就在裡邊，你進去看吧。”
“嗯？”
葉青峰微微一愣，緩緩推開了門。
陳舊的門咯吱作響，屋中燭光昏黃，是白燭。
白燭之後，是靈牌。
凌霜月捂住了嘴巴，眼淚已經止不住流了下來。
葉青峰瞪大了眼，嘴脣都在顫抖，他覺得自己喉嚨很乾，甚至心臟也在抽搐。
他回頭，難以置信地看向秦大哥。
秦大哥低下了頭，哽咽道：“死了快兩個月了，命都拼了，還是沒保住。”
葉青峰感覺自己的身體在顫抖，雙拳捏得啪啪作響，心中巨痛，忽然響起以前秦大哥總是在自己耳邊嚷嚷着，要讓他兒子跟着自己學武。
他對這個孩子給予了無限的希望，而他現在希望沒了。
葉青峰幾乎要崩潰了，聲音沙啞無比，帶着哭腔顫抖道：“秦大哥，對不起，是青峰不在......”
“都過去了。”
秦大哥擡起頭來，擦了擦眼淚，強行擠出一個笑臉，道：“我們都聽說過你的事，程將軍講過，長安也在傳，整個天下都在傳，你們一直在努力，爲了天下在拼命。”
“每一次聽到你的消息，大夥兒都很振奮，都很驕傲，我們青河鎮不全是孬種，至少出了一個英雄，我想...我想...”
說到這裡，秦大哥已經是泣不成聲：“我想葉叔在天有靈，能看到這些事兒，也爲爲你而驕傲。”
“有什麼用！有他媽什麼用啊！”
葉青峰咬着牙猛跺腳，大聲道：“我還是保不住青河鎮，還是讓鄉親們受難了，我要是有用，我早就他媽把蚩尤給宰了，天下妖變早就該結束了！”
“青峰......”
凌霜月連忙抓住他，卻是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她知道此刻怎樣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她只能緊緊抓住葉青峰的手，一刻也不鬆開。
秦大哥也按住葉青峰的肩膀，沉聲道：“青峰老弟！你是英雄！秦大哥也爲你而驕傲！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將來我們會更好。”
他深深吸了口氣，心中也不知道消化了多少東西，咬牙笑道：“去，去看看你嫂子，孩子走了，她病得很嚴重，還需要你這個有本事的人來幫幫忙啊！”
“我來。”
凌霜月連忙拉着葉青峰走進了另外一個屋子。
秦家嫂子並不貌美，但生得清秀，此刻臉色慘白，沉睡在牀上，顯得虛弱無比。
凌霜月爲她渡入了數道佛力，慢慢滋養她的身體。
“沒什麼大礙，只是疲勞過度，長期營養不良，情緒不好，加上悲痛來襲，所以身子便撐不住了。我爲她渡入佛力，調理一下，再靜養一兩個月，便能恢復健康。”
凌霜月的語氣輕而緩，生怕打擾到秦家嫂子的安寧。
秦大哥抱拳道：“多謝你了弟妹，青峰老弟能找到你這樣的妻子，真是他的福氣。”
凌霜月臉色刷地漲紅，連忙把頭低下去，此刻也不好反駁。
“對了，我去叫鄉親們出來，天下妖變結束了，這種好消息一定要告訴他們，青河鎮現在太需要好消息了。”
葉青峰攔都攔不住，秦大哥拿着鑼鼓便跑出了家門，一路猛敲了起來。
“青峰迴來了，妖怪被殺光了。”
“大夥兒都出來啊，青峰迴來了，災難結束了。”
他扯着嗓子大吼着，大跑着，用盡了力氣敲着鑼鼓。
他似乎在發泄着什麼，他太需要這樣去發泄一次了。
很快，青河鎮的百姓都陸陸續續、小心翼翼的出來了，他們看到了葉青峰，頓時驚喜的不得了。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葉青峰是青河鎮百姓的底氣，這三個字似乎能夠給他們勇氣。
“青峰迴來了，哎真是，真是青峰迴來了。”
“青峰啊你可算回來了，你吳嬸兒差點就死在妖怪手裡了啊！”
“妖怪真的都沒了？以後也不會有了嗎？”
“可惜啊，我的老伴兒、我的兒子都死了。”
四周有聲音傳來，傳到了葉青峰的腦中，他站立在原地，看着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像是與他們離別已經千年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