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後來的每日,我都能幻成白非雀,準時出現在他的門口,
我會同他說了街上發生的趣事,那些是我下令讓滿山小妖去城裡一條街一條街的搜刮來的。而伯淵每次總能嘴角帶着笑意地聽我說完,儘管有時候我表達得口齒不清,也沒有厭煩的意思。
有時候有了閒空,伯淵便會教我下棋,雖說我一直記不住究竟該如何下,但我還是很努力去學了,他也沒嫌我笨拙。
後來有時我心血來潮,央着伯淵教我寫字,伯淵也盡心盡力地教我,儘管我寫出來的字連伯淵也不認識,可他還是每次都揚起脣角,一筆一劃握着我的手寫完。
府上的人只道是張少爺自官場失意情場更失意後,變得生性沉默寡言,只願意待在房屋裡,不聞不問,可誰也沒有再深究。
這日子也就不緊不慢的過了,直到某日,街上流傳起了白家小姐出嫁的消息,我沉默着走到伯淵屋裡,伯淵正在收拾一摞摞的字畫,擡起頭看向我,笑問,“你去哪了?”
我走到他面前突然抱住他,我說,“伯淵,我永遠都不想離開你。”
伯淵被我一驚,驚訝過後又是拍拍我的後背說,“哈?好。”
我閉上眼,聽着胸腔裡他那顆跳動的心,
果真塵世紛爭,在當中流連的,不論普通的人,不論沉淪紅塵的妖怪,都會變得貪心,而如今的我,都貪心得想要留住這一刻,我只願世間再無其餘,只有清木的伯淵和伯淵的清木,兩人罷了。
“只是你還想瞞我多久?你就這樣不想以真面示我嗎?清木。”
頭頂盤桓而下的這句話刺入我的雙耳,我猛然推開他,而眼中的他正笑得如面春風,一如當年意氣風發的他。
我頓然明瞭。
伯淵從未問我如何進張府的門,從未問我如何避開夫人的耳目,這些日子以來,他總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樣。我總天真地以爲,那只是伯淵的沒想到,可他那麼聰明,又怎麼會沒想到?他從來都是心知肚明。
他心知肚明我是誰,心知肚明不說出來,心知肚明看着我演下去。
我張嘴想說些什麼,倏然從他身後鼓出些煙霧,朦朧中走出來一個仙人。而伯淵定在原地保持着抱我的姿勢。
我之所以知道那是真正的仙人,因爲那周身的仙氣並不是爾爾能有的。仙人攏了攏長長的白鬍子,一襲仙袍無風自動,顯出了幾分飄逸之感。
但我還是裝出很驚訝的模樣,我問,“你是仙人嗎?”
仙人緩緩點頭,“吾乃昀硯仙君,執掌入世仙人命數。”
“仙人都是你這個模樣嗎?”我盯着他下巴那一撮被吹得飄飄欲飛的鬍子,吞了口水道,“如果成仙都是你這個模樣,那我寧可不要成仙好了。”
這位仙人見我不正經的樣子,好似很是氣惱,可礙於仙人的身份,又只能做出寬容大度的模樣,忽略過我方纔的疑問,說出句令我莫名其妙的話,“靈樹清木,汝可知錯?”
我心中預料般察覺事情不妙,自覺後退兩步,搖頭道,“何來的錯?”
錯在哪裡?難道說這位仙人大顯神通,曉得了我早上多喝了三碗南瓜粥,特此來抓拿我?
仙人捻了捻鬍鬚,一根手指遙遙往伯淵一點,道,“此乃雲上仙君之凡身,雲上仙君歷劫,豈是爾等靈物能左右的。”
“其劫一,早年官場,晚年失意,經顛沛流離之苦,其劫二,相知相識,不得相守,經求其不得之苦,而汝一連破兩劫,可有錯?”
我大愕,耳旁仙人的話絮絮叨叨沒個停歇,我卻一隻耳朵入一隻耳朵出,愣是一個字都沒有聽清。獨獨曉得,張伯淵是雲上仙君入世的一場劫數,而這些對於我如數珍寶的記憶,終究在百年後成了他的一場大夢。
從此之後,在清木心中有如全部的張伯淵,只是雲上仙君生命中滄海一粟,而清木,不過是雲上仙君在夜後偶爾能記起的一隻冒充神仙的妖怪。
即便是這樣,可我清木,何錯之有?
我幻回本體,斂起表情,冷聲問,“那麼,仙人當如何?”
“雲上仙君功德圓滿前,莫要糾纏。”仙人風輕雲淡道。
莫要糾纏?我修行千年,只道清心寡慾,早日飛昇,卻從不明白情之一物,雖說當下我依舊不明白,但我卻想清楚了一件事,雲上仙君有無數個百年,而伯淵只有一世,我能陪他的,也僅僅只有一世,若等伯淵迴天歸位,那麼再也沒有一個人會記得清木了。
我更是想清楚了,我遇上張伯淵那年,恰好他及五歲。
所以,不論如何,我也要替自己爭上一爭。
剎那狂風大作,我紅着眼向仙人打去,仙人險而又險地避開我,嘆息一聲道,“汝本靈智之物,昇仙指日可待,然你這般偏執,只會遁入妖魔道,與仙無緣。”末了見我引出張府入了雲層。
我尾隨而去,手上打出的術法沒有停下,我道,“我只要一世就好。”
“一個時辰俱不可,遑論一世?”仙人瞪着眼,輕而易舉地接下我一次次的攻擊。
但很惋惜,我打不過他,在不知大戰的第幾個回合,我被捆成了糉子丟回雞嘴山,雞嘴山周遭結了針對我的結界,而伯淵對我的記憶也被抹得乾乾淨淨。
我氣得砸了大石妖的窩,大石妖走過來勸我,“大王,您打不過我們都不怪您。”後來我連大石妖都一起砸了。
我在雞嘴山抑鬱地過了百年,百年後小黃鸝前來告慰我,張伯淵離世了,很安詳,只不過是孤身一人,膝下連一個來送終的人都沒有。
聞言,我很平靜,平靜得連我自己都詫異。
那樣說來,伯淵便歸位成了令人敬仰的雲上仙君了吧。以後世上再無伯淵,只有的是雲上仙君。
但這樣的平靜,令我自己都感到詫異,滿山妖怪也更是駭怪,皆生怕我想不開,挨個地輪流在我門口守着。
在張伯淵離世那天夜裡,我捧着一壺酒在東面的山坡上喝,才灌了幾口,腦子就暈暈乎乎的,我心想這樣也好,醉個幾月,把過往當作夢魘,醒來了,便什麼都沒有了。
打定了這樣的主意,我又喝了幾口酒水,只覺得整個人似乎都飄了起來,遠處的小妖們對我招手,一張嘴張張闔闔在說些什麼,我凝神去聽,大抵能辨別清楚了,說的是“大王,你怎麼上天了?”
這才我發覺不對勁,擡頭望望天,低頭望望地,發現我竟飛到了半空,我將酒壺一拋,趴在祥雲上痛哭流涕,“小的們,快救救你們大王啊,我懼高。”
我嗷嗷了一路,祥雲終是不再動了,我吸了吸兩口鼻子,小心地躍下祥雲,踏上煙霧繚繞的東天門,而東天門下一個人立着,我走上前幾步,拱手作了一揖,帶着未收斂的哭腔問,“這位仙人,這裡是仙界麼?你是來接我的麼?”
那人轉過身,丰神俊朗,面如春風,我分明沒見過他,但他脣角彎彎的弧度卻異常熟悉,他笑道,“清木,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