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料之中的萬箭穿心並沒有來,卻有一物落入他的懷中。
馮紹睜開眼,看見的是個小小的包裹,打開,裡面正是那枚刻着“樑”字的印章。
“陛下傳諭,若你來到此墓前,說明你尚存最後一絲人性良知,看在墓中人的份上,她可以放你一條生路,但是,必須馬上離開,且永世不得在踏入帝都半步,否則殺無赦。”領頭之人的話,讓馮紹的心若被重擊,望着墓碑慘笑:“又是你救了我嗎?母親。”
這時,弓箭手已往兩邊閃開,給他讓出一條路。
他呆怔了片刻,又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緩慢地爬起來,踉蹌遠去。
彥祖站在暗處,看着馮紹蕭索的背影,脣邊泛起苦澀的笑。。。。。。
當晚,彥祖返回城中,招來劉掌櫃,囑咐他打點行裝。
“主子這就要走?”劉掌櫃驚訝地問。
“是,不僅我走,你也隨我一起離開。”他望着窗外繁華的帝都夜景,笑容悵然,似在自言自語:“以後,怕是難得回來了。”
“可是,娘娘她。。。。。。”劉掌櫃的問話,被彥祖搖頭打斷:“她不要我了。”
劉掌櫃一震,他從未見過,主子這般絕望的模樣。
“走吧。”彥祖又是一嘆:“走之前,將帝都剩餘影衛的名單,送到馮野府上,讓他不必手下留情,寧可錯殺,不可漏過,以防萬一。”
“是。”劉掌櫃應道,隨後又試探地問:“今日主子去見馮紹,他。。。。。。”
“他已經走了。”
“可是他身上還有主子的一本書。”劉掌櫃有些着急。
“不是一本,是兩本。”彥祖回答,只是淡淡一笑:“可即使我都拿到了,五本中的最後一本,我也永遠無法。。。。。。”他沒有說下去,只是又沉嘆了一聲:“走吧,今夜就走吧。”
劉掌櫃再無言語,默然退下。
彥祖則從窗中躍出,到樓閣頂端遠望帝宮,璀璨的燈火。別了,容兒。無法讓你不恨我,所以我只能離開。但無論今後,相隔多麼遠,對我而言,你都永遠在最近的地方。因爲,你在我心裡。
天色未明之時,彥祖和劉掌櫃離開了帝都。經過城牆時,彥祖望着那一排懸吊的幽冥衛屍體許久,忽然從身後的包裹裡取出一樣東西,然後飛身而起。
劉掌櫃的一聲“主子”,硬生生地嚥了下去,不敢出聲,怕驚動了守兵。
但彥祖很快便又驚了回來,脣邊有淡淡的苦笑:“走吧。”
馬車緩緩離開,漸行漸遠。此刻的城門上方,多了一個魔鬼面具,在熹微的晨光中,不顯猙獰,反而似透出沉默的悲傷。。。。。。
而馮野那晚,並未收到彥祖的密信。因爲,沒有人找得到他。誰也想不到他會獨自在碧綠居,馮紹的書房中坐了一宿。那是種說不清的惆悵。過往的一切,如同擋不住的潮水,一波一波用來,打得心裡發疼。如今回想起來,他的生命中似乎從未缺少過馮紹。
儘管自生下來,在這府中,他們便被分出了高低貴賤,他是正室嫡子,而馮紹卻有一個青樓出的娘,連丫環僕役在叫他“三少爺”的時候,都帶着幾分輕蔑。可在不懂事的時候,他們還是要好過的,一起玩泥巴,一起捉蛐蛐,一起調皮搗蛋。
直到有一次,因爲馮紹失手,將他誤推入荷花池,雖然之後即使被救起,但仍是受驚發熱,昏睡了兩天兩夜。而馮紹則被罰在他房門中,跪了兩天兩夜。
自那次後,他們便被徹底分開,他的母親再也不許他去找馮紹,而馮紹的母親也再不敢放馮紹走出他們的宅院一步。在大人們刻意的隔閡中,漸漸地,兩個人便生分了。
他得天獨寵,越來越驕傲跋扈,而馮紹,則如同暗角里的影子,因爲投注在周圍的陽光太少,越來越暗淡低微。然而當他們到了學齡,馮野的優越感卻被擊破---馮紹的功課,永遠比他出色,夫子倍加讚賞。
這讓他覺得失敗而不服氣,終於在某天深夜,任性的衝入馮紹的書房,砸了夫子獎給他的那方硯臺。他至今都還記得馮紹當時的樣子:拳頭在身側捏得緊緊的,卻最終沒有揮出,最後只是蹲下身,默默地撿那些碎片,有眼淚滴下,融開殘墨。
從那天起,馮紹再不和他他說一句話,而他卻覺得心中憋悶至極,無法發泄,所以只能更變本加厲地欺負,搶走馮紹喜歡的東西。
而馮紹總是沉默地任他搶奪,低垂着的眼中,看不清情緒。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馮野發現,每次他從馮紹手中搶去的東西,總會在之後的第二天,或許是第三天,變成某個角落裡的殘渣碎片。
他直覺那是馮紹做的,卻找不到任何證據,直到有一次,他發現馮紹偷偷溜入他的書房,正在撕自己剛剛搶回來的那幅畫。逮了個正着,他便將這件事告訴了父親,浴室,馮紹又捱了一頓打,父親指着馮紹的鼻子罵,你不配和你大哥搶任何東西,他要什麼,你都得毫無怨言地給。
當時他覺得暢快無比,可是父親走後,馮紹擡頭那一瞬,眼中的恨意卻讓人心慌。
之後,他許久都再未惹過馮紹,兩個人每天同在一個學堂裡唸書,卻無任何交集。又過了些時,父親將他安排入宮,去做年**皇的伴讀,本沒有馮紹的份,可夫子卻極力舉薦,說馮紹將來必是卓越之才。
最終他還是一道進了宮,而多了一個活潑的鳳歌,相互之間的關係也似乎緩和了許多,卻又逐漸添了另一種說不出的微妙。彼此會計較,她跟誰多說了一句話,對誰多微笑了幾分。兩個人漸漸有了某種默契---進宮之後顯得親近和睦,一出宮,便又是形同陌路。
本以爲他們就會這樣橋歸橋路歸路地過下去,可在那個下雪天,馮紹卻突然來了,求馮野跟父親說,給他孃親治病。
馮野讓他自己去求,他卻滿臉是淚,說父親不允。
“那你找我有什麼用?”馮野不耐煩地甩手離開,卻在進屋之後,看見馮紹長久地跪在雪中。
終究,他還是代馮紹求了父親。可父親當時只說了一句話:“那女人早就該死,留到如今,已是她的福分。”
他從未見過神色那樣的陰森冷的父親,再不敢言。馮紹的娘,終於還是死在了那個冬天。而馮紹再也沒有真心地笑過。後來的歲月中,他們之間便只剩下明爭暗鬥,直至今日。
可是當聽人回報,說馮紹已經永遠離開帝都,那一刻,他的心竟驟然抽痛,彷彿空了一塊。他們。。。。。。畢竟是兄弟。
哪怕本無血緣,哪怕恩深怨重,也彼此相伴了二十年。窗間,漸透初曉,悠悠忽忽地沁進來,慢慢覆蓋籠罩這裡的一切,舊時事,隔年影,如虛浮的紗,在那淡光裡輕輕地打了個迴轉,便又飄遠不見。彷彿在某個角落,隱隱約約地響起了一聲“大哥”。
馮野驀然回首,卻又轉瞬醒悟,那不過是幻覺,半合起眸,脣邊泛起一抹酸澀的笑。。。。。。
當他終於走出那間屋子,碧綠居的僕役,都驚愕地望着他。馮野沒有言語,走出了這個屬於馮紹的地方。這裡,還是爲他留着吧。即便,他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當馮野回到臨風館,一直等着的屬下立即迎上前來,呈給他那封密信。他看完,緊皺起眉:“什麼時候送來的?”
“昨天半夜。”那人的回答,讓馮野眼神滯了滯,然後立即上馬,直奔向城門口。當他看見那個高懸的魔鬼面具,不禁深深地嘆了口 ? . 氣,又轉而策馬進宮。
此刻的席容正準備上早朝。看見馮野急匆匆地趕到,問了句:“怎麼了?”
馮野走上前一步,低沉地聲音中,帶着嘆息:“他走了。”
席容一愣,隨即點了點頭,“我知道,昨天已有人向我稟報過。”她以爲,他說的是馮紹。
馮野將那封信遞上:“這是他臨走前轉交給我的,怕叛變的影衛會對你不利。”
席容的嘴脣頓時一白,手指僵住。
“其實。。。。。。”馮野不知道該怎麼說,猶豫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