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如釋重負地出了人羣,方纔死活擠不進去的易燁忙過來要扶她,她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怎麼被打成這樣!”締素輕觸她臉上的青紫,惱怒地嘖嘖作聲,“敢情我們在外頭聽見的那些動靜全是他在揍你!”
嘴角破了,被他碰得生疼,子青微側頭避開他的手,勉強笑道:“都是些皮外傷,不礙事的。”
“被公孫翼打成這樣都沒事!”締素縮了手直搖頭,“看不出你還挺扛揍。”
子青沒接話,問趙鍾汶道:“鐵子呢?”
“被押起來了,大概是爲了殺雞儆猴,要他明日一早當衆領棍。”趙鍾汶盯了她半晌,“你,真的沒事?”
“真沒事。”
子青齜了齜牙,擠出笑意。
“沒事就好。”
趙鍾汶長嘆口氣,順手拍了拍她,觸動到她後腰眼的痛處。子青眉心一擰,疼得手心直冒冷汗,強忍住沒哼出聲來。易燁看着眼中,心知有異,但因不便在趙鍾汶和締素面前詳細詢問,只得暫且走在她身後,留心觀察。
締素覺得她無大礙,便又想起之前關心的問題,奇道:“將軍爲何偏偏挑你上場?”
“大概因上次我對他有不敬之處,”子青猜度道,“所以他想小懲一下吧。”
“什麼不敬之處?”締素追根究底。
若是一五一十說出來,必會又牽扯出其他事情,子青含含糊糊道:“我也記不得了,瞎猜而已。”
締素狐疑地多盯了她一眼,未再多問什麼。
待回了醫室,易燁關上門,方轉身沉聲問子青:“到底傷哪裡了,快說!”
子青扶着柱子緩緩坐下,心知瞞不過他,故輕鬆笑道:“就是後腰捱了記重的,也沒什麼。”
“趴下來,讓我看看。”易燁道,話說出口才意識到多有不便,皺了眉,“眼下不是講究那些的時候……”
子青未答話,默默趴了下來,埋着臉看不清模樣。
易燁撩起她的襦衣,也不敢撩高,只敢到腰部,赫然瞧見那塊色澤甚重的烏青,倒吸了口涼氣,惱怒道:“營中切磋而已,公孫翼下手這麼狠!”他用手按下去摸了摸,骨頭尚有,鬆了口氣:“……我用藥酒替你推推,你且忍着點疼。”
子青低低應了一聲。
易燁自牆角罈子裡舀了一點藥酒,倒在手心中一陣急搓,然後猛地貼上她的傷處,用力揉推。
子青咬着嘴脣,只是不作聲,唯見抓住榻邊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爲了讓她分神,易燁隨口問道:“上回你不是能制住公孫翼麼?怎麼這回被他打成這樣?”
“將軍惱我上次無禮,我只想這次挨頓揍,大約能解了他的氣,日後莫再找我麻煩纔好。”子青埋着臉,聲音甕甕的。
“你若打贏了公孫翼,說不定他反而會對你另眼相看。”易燁笑道,手底下一點不停,“再說,他不是說贏了還有獎賞麼?”
“我不想要。”
子青悶聲道,並未說明不想要的是獎賞,或是霍去病的另眼相看。
易燁停了一瞬,自言自語道:“可惜公孫翼不是咱們這曲的,不然將來他肯定也有求到咱們的時候,不至於對你下這般重手。”
子青知道易燁心裡打的主意,淡淡笑了笑:“他已經算手下留情了。”
“還笑!幸而祖宗保佑,骨頭沒事,這處不比別的地方,稍有差池,你就得癱!”易燁收了手,替她整好衣衫。
次日晨練,徐大鐵果然在衆目睽睽之下捱了一百二十軍棍,儘管趙鍾汶再三託請過,但因蒙唐也在場,執行軍卒一點也不敢馬虎,這一百二十棍打得結結實實,未有半分虛架子。打完之後,徐大鐵皮開肉綻,下半身被血浸溼了大半,趙鍾汶等人忙把他揹回醫室中去。
饒得平日裡比牛還壯,這麼頓打捱下來,徐大鐵也是氣若游絲。易燁有條不紊的清洗傷口,敷藥,包紮,連子青都插不上手,只能守在竈間煎藥。
“要緊麼?”趙鍾汶問易燁。
“只要他能聽我的,老老實實養傷,老老實實把藥都吃下去就沒事。”易燁看昏迷中的徐大鐵,後者的眉頭皺得鐵疙瘩一般,擔憂道,“你看他現在這樣,只怕好了之後再闖出什麼禍也不一定。”
趙鍾汶長嘆口氣:鐵子腦子不好使,卻是個硬邦邦的石頭心眼,便是昨日知道要挨軍棍,他也從來沒覺得自己有錯,一門心思就是要回家去。
見他二人爲難,締素在旁插口道:“咱們弄封假的信牘,先哄着他不就行了,反正鐵子也不認得字。”
“怎麼哄,騙他說他娘和妹妹全都還活着,家裡也沒事?”見締素站着說話不腰疼,趙鍾汶沒好氣道,“你道這樣對他就好?”
締素聳肩,不以爲然:“老大,你想那麼多做什麼,只要他聽了歡喜,先騙着有何妨,起碼咱們也不必整日裡替他提心吊膽。”
易燁在木盆中慢吞吞地洗手,沒接話。
門被推開,子青端着藥碗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看了一眼榻上仍在昏迷中的徐大鐵,便先將藥碗放在案上。
趙鍾汶皺眉沉默了半晌,才道:“昨日將軍讓有家人下落不明者登記造冊,交與鷹擊司馬,說不定就是請地方上的官吏幫忙找人。”
“……說不定還是找不到呢!”締素直撇嘴。
“我不管了,想怎麼騙着他都由你們!”
趙鍾汶猛地站起身來,挾帶着怒氣,大步走出醫室,倒弄得締素一愣一愣的。
“老大發什麼邪火?”他不解問道。
“他娘和媳婦現下也是下落不明,”易燁嘆口氣道,“你就別再去招了他。”
締素也沒好氣,急道:“誰招了他?!不是在商量鐵子的事麼?”
“行行行,你也出去吧,鬧哄哄的,耽誤鐵子養傷。”
見締素畢竟還是小孩心性,難以理解趙鍾汶的心境,易燁不願再多說,推着他出去,返過身來,見子青正看着藥碗上方升騰的霧氣發呆。
“他待會若是還醒不了,就得給他硬灌下去。”易燁倦倦地在榻上隨意坐了,看着小山般的徐大鐵,長長嘆了口氣:“仗還沒打,就傷成這樣……”
說到此時,門忽被人推開,一人大刺刺地進來,擡眼先看見的是子青,見她面上尚有青腫,不由地皺了皺眉頭……
“公孫翼!”易燁微微一驚,忙攔在子青跟前,“你不是我們曲的,怎麼到這來了?”公孫翼與他們同在一營,但非同一曲,各曲中皆配有醫士,按理說他若有病也不該來此地。
公孫翼朝易燁嘿嘿一笑:“我這不是聽聞您醫術高明,所以特地過來找您麼。”
易燁狐疑地盯着公孫翼,他倒是還不至於相信什麼醫術高明的鬼話,只是較前幾回的囂張氣焰,此番公孫翼阿諛的語氣讓他大爲驚奇,
“你……哪裡不舒服?”
一直等到子青進屏風後着甲,易燁才轉到案几後坐下,示意公孫翼也坐下來把脈。
公孫翼陪着笑坐下來,才轉過來笑道:“看病倒不是要緊事,我主要來看看子青兄弟,昨日將軍校尉又都看着,我總不能玩花架子,這拳腳無眼,現下看見子青兄弟好端端的,我就放心了。哈哈……哈哈……”他乾笑。
他語氣中的阿諛味道,易燁聽得再清楚不過,雖不明白他爲何轉變如此,但立即肅容端起了架子,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冷淡道:“你別管他,先說你自己哪裡不舒服?”
公孫翼訕笑,答非所問道:“我聽說上個月你給凌歪脖子服了一劑藥,效驗……”
懶得再聽他拍馬屁的話,易燁不耐,抓了他的手放在案上把脈……
半晌,兩人大眼瞪小眼,都在等對方開口。
“說呀,哪裡不舒服?”易燁不解,愈發不耐煩。
公孫翼皺眉:“您不是會把脈麼?診斷不出來麼?”
“你脈象……”易燁凝神細診斷,半晌收回手,目光朝下一溜,有些猜到公孫翼爲何會來此間,“腎氣……你是,陽痿?
公孫翼想去捂他嘴的時候已然來不及,臉上笑意消失無蹤,衝易燁直咧牙,惡狠狠道:“你要是敢出去亂說,我就把你舌頭割了下酒吃。”
易燁倒是頗爲鎮定,目光中帶着明顯的戲謔笑意,道:“到底怎麼回事,你不說,我怎麼給你開方子?不開方子怎麼治?”
“……就是……那個……”公孫翼拖拖拉拉半晌,才心不甘情不願道,“就是老是在臨門一腳的時候,就不行了……你少羅嗦,就上回給凌歪脖子吃得那藥,照樣給我一份,我十五還出去呢。”
易燁知道有不少士卒出去便會偷偷往隴西花街柳巷,不過倒沒想到公孫翼也去,奇道:“你不是好男風,怎麼對女人也有興趣?”
公孫翼眼睛一瞪:“廢話,難得能出去,嚐嚐鮮不成麼。”
這下輪到易燁啞口無言,半晌道:“你還真是不挑食。”
子青穿好鐵甲,自屏風後出來。公孫翼目光直追着她,笑得古怪:“子青兄弟,你什麼時候和霍將軍攀上了交情,難怪瞧不上我。”
臉色一沉,子青順手抄起案上的兩個核桃,往他跟前一遞,淡淡問道:“吃麼?”
“好,我最愛吃這個。” 公孫翼一喜,便要伸手來接。
子青略縮回手,手上用勁,只聽着咯噔咯噔直響,待她再攤開手,兩個核桃皆被捏碎。她將碎核桃往案上一拍,目光冷冷望向公孫翼:“慢慢吃。”說罷,起身徑直出了醫室。
公孫翼愣了楞,也拿了一個核桃在手中,試着捏了捏,直捏得手心生疼,……
“你不吃麼?味還不錯。”易燁自在碎核桃中撿出核桃肉丟進口中,朝公孫翼笑道。
公孫翼忽沒了胃口,把核桃一撂,沒好氣道:“你這兄弟脾性也太大了,我不過說說而已,又沒對他怎麼樣。”
“他就是看着斯文,其實是個暴性子,一句話不對就能翻臉,”易燁忽意識到手中竟有了個難得地把柄,便轉了個話題,慢吞吞道,“按規矩,凡來看過病的皆得入冊,不過你並非我曲中士卒,入不入冊,這可實在有點難……”
公孫翼撐起身子,臉直逼到易燁跟前,惱道:“你小子敢入冊,我就把你的手剁了蘸醋吃。”
易燁縮縮腦袋,嘿嘿笑道:“急什麼,我這不是正跟你商量麼。”
公孫翼也不傻,轉頭看了眼子青離去的方向,直皺眉頭:“不必說了,今日你幫我一次,來日你若有了麻煩,我也不會袖手旁觀。”他瞅了眼易燁的臉色,又道,“誰都有走窄了的時候,更不用說在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