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高陽伸出手來,飛在空中的少年借力一按,已朝着灃水使一掠而去。
祝高陽則飄身迴轉,玉虎在手中琅然清嘯,他第一次硬碰硬地斬上楊遽虎的重槍。
在力量的對撞中他差了一籌,但下一刻男子就如猿攀樹,順着丈八槍桿一掠而上,提劍直割楊遽虎咽喉。
楊遽虎怒喝一聲,長槍靈蛇般回打,同時左手衝拳砸上了劍刃。
兩雙眼睛交錯而過,但楊遽虎沒有感覺到這一劍上的力量,祝高陽長劍偏斜,從他肩部拉開了一條血痕,然後這一劍在略過他身體後才真正出手。
自上而下,傾斜的一劍落在空處,劍軌筆直而不長不短,簡單得像顆珠子,明潤得像塊玉石。
脆生生的一劍,灃水使身上潑灑出一道飛揚的血。
祝高陽像飛鶴一樣從楊遽虎身側一掠而過,少年剛剛讓出劍位,祝高陽已再次凌在灃水使身前,如果剛剛那一劍是玉珠,這一劍就是重斧,他怒喝一聲,玄氣聚攏在劍上,將橫劍的灃水使重重砸了下去。
祝高陽身體裡洶涌着兩種力量,一是他從【五腑藩籬】上收回來的真玄,二是龍心解放後奔騰在身體裡的龍血。
你可以稱它爲龍的真氣,或者任何其他的什麼,總之龍心汲取一切有實體或無實體之事物的能量,最後都是將其轉化爲這種液體。它純淨而磅礴,能做到真玄能做的一切事情。
而且祝高陽清晰的感到他對世界隱約有了另一個層次的視線。
他更清晰敏銳地感知萬物,更容易查知真玄的流動,更容易看破敵人動作的本質……當然這一切的代價是皮膚上生出的鱗片,還有越來越硬化的身體。
而這種代價於渭、灃二使而言是另一種棘手。男子神化的軀體幾乎難以被攻破。
在少去一人之後,祝高陽獠牙盡顯,戰局一瞬間攀上了最激烈的高峰,幾個呼吸之間彼此就潑灑出數道鮮血。
楊遽虎難以一人壓制此時的祝高陽,在正面的硬碰硬裡男子的力量弱於他,但一旦進入槍劍博弈的層面,他就一定輸半招到一招。
而這半招、一招就被祝高陽投放到少年所持的甲字劍中。
裴液沒有與謁闕搏殺的能力,但他有雙極敏銳的、洞察戰局的眼。
祝高陽把他保護得很好,而當來到劍與劍的博弈之後,他總是能把自己放到最合適的位置,然後祝高陽就會默契地刺出最舒適的一劍。
而在目睹了潏水使的死亡之後,灃水使絕不敢再僅將他當做一副劍架或誘餌,他必須將一部分真玄放在這位少年身上,以防他再驚鴻般刺出那樣一劍。
但玄氣又總是那條仙狩的養料。
投得少了,近乎抱薪救火。
劍、火、玄經、真氣術,從岸畔到湖邊,石摧木折,四人激盪起無數的水和泥草,身上全是血污。
這場正面相抗的血戰延續了近半個時辰,兩方都有時逼近勝利,又被對方拽了下來,打得痛快激烈之後,真將生死置之度外。
最終祝高陽以龍爪扼住楊遽虎沉重的鐵槍,把劍按着釘進了他的咽喉,這位漢子怒吼着,血從他的嘴裡涌出來,但還是被祝高陽盯着他的眼睛切斷了咽喉。
灃水使沒有逃走。他的死亡像火滅後消失的影子一樣自然,玉虎劍切入他的咽喉,他發出兩聲斷裂的笑,但什麼也沒有說。
祝高陽拔出劍,這具屍體軟倒在地。男子和少年都沒有說話,四周彷彿一下變得十分安靜。
過了片刻,祝高陽踉蹌一下,仰躺摔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除了那一劍外,裴液沒受太多傷,但他這時確實精疲力竭了,難以想象一位八生在謁闕的戰局裡支撐了半個時辰……他走了兩步過來,然後也在祝高陽身旁仰身摔倒,砸了男子一臉泥點。
兩人並肩,此起彼伏地喘着,過了不知多久,漸漸地、一起哈哈大笑了起來。
“什麼八水青風,幾隻,土雞瓦狗!”周圍只有大河、雨霧,四下歪倒的草木,祝高陽高聲喊道。雨點打在他的臉上和嘴裡。
裴液在旁邊笑,想應什麼,但累得只有喘氣。
天光應是到午時了。太陽在雲層後面顯出些光團的形狀,雨還是不斷地墜下來,清涼的風吹拂着河畔的一切,也吹動二人的襟發。這裡萬物皆有,唯獨沒有人跡。
裴液和祝高陽稍微清洗了身體,倚在石下,裴液瞧了瞧男子鮮血淋漓的衣衫,和那下面血肉變異的身體,微啞道:“祝哥,你不要緊吧。”
祝高陽笑:“這點兒傷,不及薪蒼那次一半呢。”
但他聲音確實疲弱無力。
身體上那些鱗片正在漸漸消隱回去,隨着龍血的退卻,它們也一併消失了。
裴液知道人體化爲霜鬼之後是不可逆的,那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東西,但男子的鱗爪隨着龍血奔涌而顯形,又隨之一同褪去,那隻能說明這幅軀體早已不是純粹的人身了。在它最深處的本質裡,染上的是瑰藍的底色。
而對男子來說,把籬笆推回去是一件更費事的事情——在打算放河決堤前,只要把籬笆拔起來換個地方插下就行,但當暴怒的大河已經填滿籬內時,就不能拔起籬笆了,只能將其一步步往裡面推。
“等你也到了我們玄門,摶成靈軀就知道了。”祝高陽笑,“身體如衣服,胳膊斷了換胳膊,骨頭斷了接骨頭,有窟窿就縫縫補補,湊合一年是一年啊。”
裴液對他抱了抱拳以示敬佩。
過了一會兒他道:“祝哥……跟你在一塊兒真開心。”
祝高陽轉頭去瞧他,少年的臉棱角漸顯,帶着些沒洗乾淨的血和流淌的雨,一雙眼睛望着大石之外,不知是看着雨幕,還是雨幕之外的什麼東西。
祝高陽對這雙眼睛最深的印象就是乾淨,那時候他們在薪蒼山、在奉懷,事情很危險但也很簡單,正合遇上這樣一雙眼睛。
但現在他確實長大些了,半年不見,這雙眼睛雖然還是很明亮,但顯然添了許多東西。
祝高陽笑笑:“是麼,臉上倒瞧不大出來。”
裴液無奈對他笑了一下,卻也沒講話,只回過頭去輕嘆了一聲。
“一見面,就瞧出你有心事。”祝高陽盤了盤腿,“面上雖然不說,但心裡瞧着就急,不知急着要掀翻什麼。要麼就是時不時發呆,一副生氣又想念的樣子。”
祝高陽笑着瞧他:“我這幾個月也沒去神京,到底怎麼了,說說唄。”
“……祝哥,我問你一個問題。”裴液道。
“嗯。”
“你說,一個人會同時喜歡兩個人嗎?”裴液怔怔看着雨幕。 若是別人問出這個問題,祝高陽要麼蔑哂,要麼大笑,但他瞧瞧身旁的少年,心知這問題真誠又可愛,令他含笑揉了揉少年的頭。
裴液皺眉瞥他。
“你怎麼同時喜歡兩個人了?”
“我沒說我……算了,我覺得,我見色起意。”裴液怔怔仰着頭,“我頂壞。我根本不像自己以爲的那麼喜歡縹青。”
“哦,其中一個是那位李小掌門啊,那是俊秀人物。”祝高陽拍拍他肩膀,“好眼光!”
“那是以前在博望時候的事了,後來我要來神京,我們就分開了。”
“然後呢,你又對什麼人見色起意……不會是明劍主吧?!”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莫名更煩了:“你別老添亂。”
“這真冤枉。”祝高陽笑。
“我和縹青分開,其實也就才……七個月。”裴液低聲道,“我一直很想念她,但是這次來到神京,我好像……好像又對別人動心。”
雨和霧一起在風中飄着,裴液仰頭頂着石頭,毫無保留地輕聲袒露:“前夜裡我忽然見到縹青,心裡好像猛地一塊布給扯去了。我一下想起來,我好像很久……有二三十天沒有想念她了,雖然那些天確實有另外的事情……反正,那時候我第一時間感到很羞愧,因爲我以爲我這麼快就不喜歡她了。但馬上我發現自己還是非常非常想她,一見到她心裡就……你懂不懂那種感覺。”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就更羞愧了……我現在又挺害怕見到她。”
他屈起一條腿,把劍往懷裡抱了抱。
“講完了?”
“祝哥,我想不通爲什麼。書上說,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以爲,如果喜歡女兒家是這樣的。”裴液越理越發現情字真是纏成一團,因爲這時候他又想起和縹青在博望之時,那時他是抱着這樣的態度,但他們分開了,他從來沒有登上衣嵐山。
祝高陽笑笑:“因爲本來就沒有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
“因爲這就是很自然的事。這個世界上本就有的人薄情,有的人專情,有的人多情……你心腸很熱,重情義,容易被觸動,到了情事上,難免千絲百纏。”祝高陽笑嘆一聲,“你先前喜歡一個人,可是長久不見,自然漸漸淡去,難免對身前人怦然心動;若哪天忽然身前人遠去,你又和第一個際會,說不定那些舊情又重新釀得深厚悠長……這有什麼好想不開的呢。”
“可是……”
“你因之感到痛苦,是因爲你還不知道要把情和理分開,你總想要知行合一,想要情跟着你的腦子走,但你又管不住它。”祝高陽看向他。
裴液一怔。
“如果你問我,我就告訴你,不要去多想了,情事唯能隨着情自然的流淌而變化,你的理性想不明白,也改變不了。如果有一天你覺得自己想明白了、豁然開朗了,那是情已走完它的路,自行退去了。”
裴液怔着:“這樣啊……”
祝高陽又揉揉他頭,笑:“你也不是見色起意,可別把自己看得忒不值錢,你是一等一的好男兒,要得到你的敬佩和愛戀,也非得是一樣一等一的人才行。”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難以啓齒:“可是、可是我就是受她美色誘惑……”
祝高陽嚴肅偏頭,低聲道:“你若是完全不受,那就是不舉了。”
“……這樣嗎?”
“嗯啊,除非你是見到一個好看的就有非分之想——你在神京有遇到好看的姑娘嗎?”
“非常多!!”
“有想法嗎?”
裴液想了想,又仰頭想了想,撥浪鼓似得搖頭。
“所以你就不是嘛!”祝高陽笑,拍拍肩膀,彷彿完成了對少年的道德救贖。
他一笑,裴液也覺得莫名輕鬆很多,憂愁的心事消散不少。
祝高陽一擡手,高高指道:“你瞧!這雨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咱們江湖兒女,暫聚還散,如萍似雲。今日你以爲你在神京,焉知明日不會忽然浪跡他方?一生百年,又能得幾回真情呢,不必過分糾結愁腸了。”
裴液怔怔望去,天際雲雨滾滾,確實令他想到,自己以爲將去神京,轉頭又在崆峒履險;待得以爲要長居少隴府,領了少羽監之職,卻轉眼又醒在南衙囹圄之中……
是啊,我們江湖兒女……念及此時他心胸開闊,一時覺得這些迂曲也沒什麼可煩憂了,喜歡就得承認,喜歡兩個就得承認喜歡兩個,好男兒敢作敢當!
當然選還是隻能選一個。
裴液推了推祝高陽,皺眉道:“祝哥,那,那我問你些具體上的事情?”
“嗯,你說。”祝高陽愜意地眯着眼,他今年二十七歲,卻忽然感受到一種做父親的美妙,這兒子天真可愛、又有天賦品行,令他解惑之後頗爲自得……當然這種心思萬萬不能說出來。
“就是,我這回出來,之所以橫衝直撞、心神不寧,其實是我心裡一直想找她。”裴液道,“她什麼也沒說就走了,就、就只抱了抱我,我挺惱也挺擔心她……就是,我想問問,祝哥你說如果喜歡一個人,會對他隱瞞這麼多東西嗎?”
“‘抱了抱’你啊……我還以爲是你單相思呢。”祝高陽笑,越覺像聽兒子講述年幼的心事,不過他沒太聽明白,道,“你這也太亂了,什麼走、走哪兒了,又瞞了你什麼……算了,你先說,你這個第二個‘見色起意’的是誰,什麼人?”
裴液道:“李西洲。”
“……”
“……”
“誰?”
“李西洲。許綽。晉陽殿下。”
裴液瞧着祝高陽,祝高陽沉默地瞧着他。
祝高陽煩了。
那種父慈子孝的幻想一下子遠去了,再也抓不着,他惱道:“你怎麼那麼會攀高枝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