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萊寶已經忘了最先和他取得聯繫的是誰了,鼠萊寶現在的手機通訊錄裡,同學那一分組,只有寥寥幾個名字,高中同學居多,大學同學一個沒有,但現在聯繫他參加同學聚會的,是初中同學——初中畢業十五週年紀念,他們這麼說。
有十五年了嗎?都過了這麼多年啦?鼠萊寶有點疑惑。時間過得真快呀!鼠萊寶在心裡發出感嘆。
他們還說,打算把當年的老師特別是班主任請來,老師要全請來可能不行,但班主任一定要請來。他們還打算集體做一件紀念衫,胸口印上“xx中學xx屆畢業十五週年聚首紀念”字樣,還有紀念水杯,還有紀念冊,貼滿同學們現在的照片,如果可能,還會收集上學那時候的照片影像,不過這些現在估計難找了,那時候沒有手機,要照相留影還要有照相機,還要洗照片,哪有現在這樣方便。還有就是要給老師買禮物,到時候不知道有幾位老師能過來,這也要看到時候有多少同學參加,能“集資”多少錢,在除去各項必要的開支後,還剩多少錢夠買什麼樣的禮物。有人還提議,來一次舊地重遊“重上一堂課”,到時候聚會的同學集體回到母校,在過去的老教室裡讓老師再上一堂課,大家穿着齊刷刷的紀念衫端坐檯下認真聽講,這畫面……
這畫面,太媚俗了……鼠萊寶看着他們在新建不久的同學羣裡這樣暢想,不禁這樣想。他想起昆德拉的那句話:媚俗,就是無條件地認同生命存在。他記得很長時間都把這句話作爲QQ簽名。但是他又想,那樣搞的確顯得肉麻媚俗,但如果大家能從中得到真摯的快樂,能找回美好溫暖的回憶,或許也無可厚非。鼠萊寶想,不是人人都像他這樣刻薄的。每個人都想找到自己的抒情方式,而這些人如果能找到一種集體的、共同的、儀式感又這麼強的抒情方式,那當然最觸動他們的神經了。
所以當他在微信羣看到他們這樣暢想描述的時候,他也變得興奮起來,與他們一同暢想在不久的將來即將重聚的情景。這個微信羣是不久前才建立的,他被拉進來也沒多久,大家又不斷打招呼要各人將有聯繫的同學都拉進來,就這樣人越聚越多,有四五十人了。鼠萊寶回想,他們班那時候總人數好像也只有五六十吧,他不記得了,總之,雖說沒有聚齊,缺的也不多了。
老同學重逢,即便是在網絡上,也頗興奮,大家相互打聽近況,聽說鼠萊寶就是那個知名的電臺主播鼠萊寶,大家都表示祝賀和羨慕,有人說,我當年看鼠萊寶就行,一定大有出息;有人說,鼠萊寶你現在是個名人了,這次同學聚會就由你來組織主持吧,只要你在羣裡一呼籲,大家都聽你的。鼠萊寶趕緊表明態度說:搞同學聚會我第一個支持,也會積極參與,如果有需要我、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絕不推辭,比如聚會主持人,我有這方面的專長,如果大家不反對我就獻醜了,我也會積極呼籲,但組織籌備聚會事宜還是請老班長或其他熱心的同學來吧,組織籌備的事我真的不擅長。
大家接受了鼠萊寶的意見,組織籌備的事就由老班長來負責,再由人推舉和老班長提名,選出了幾個代表,組成這次同學聚會的組織籌備委員會,鼠萊寶也是其中一員,委員會確定了聚會由他和另一位女同學主持,他還要設計聚會的流程方案,寫主持詞,還有給老師的感恩獻詞。
每天大家在羣裡,討論聚會事宜,詢問各自近況,詢問其他同學現狀,玩搶紅包遊戲,有人還把孩子家庭作業發到羣裡來請教大家。十五年,彈指一揮間,時光飛逝讓大家都不勝唏噓,更讓人驚訝的是,當有人說大家還記得XXX嗎?他已經死了好幾年了,是車禍……鼠萊寶像大家一樣,不勝感慨,十五年,有人結婚生子,有人已經匆匆走完短暫的一生,有人當年看來平平無奇現在變身有錢人,很有錢,有人考上了大學現在一事無成。鼠萊寶想,生活中一直在發生這樣的事情,只不過現在這些事情的“當事人”,換成了一些具體的人,一些他知曉其姓名的人。對鼠萊寶來說,將某個名字與死亡,與諸如此類的事情聯繫起來,似乎有一種科幻的感覺,鼠萊寶在其中看到了命運本身的勇猛精進,這種勇猛精進讓他感覺,他的那些同學們以及我們所有人,必然地、命定地要去出演這些事先寫好的劇本,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一種逆轉的反向的宿命。
在最初的興奮勁過後,接下來大家都有些倦怠,同學羣也沒以前熱鬧了,好在聚會的活動已經定了下來,日子定在新年正月初四,酒店地址就在晴汀市。鼠萊寶發現,雖然說羣裡聚集了有四五十個同學,但決定參加同學聚會也交了費的,只有三十幾個,有人被拉進羣好像從來就沒發過言,有人也發言,但一說到聚會就不說話了,顯然是不願意參加。鼠萊寶想,這些人肯定不會是因爲心疼交那幾百塊錢,有的人可能確實是忙,調不開時間,因爲是正月裡,也有的人可能還是有顧慮,考慮到自己現在的境況,不知是出於自卑還是怎麼想的,不願意來。對於鼠萊寶來說,他一開始的確不願意摻和這樣的事,後來看大家在羣裡聊天,他改變了想法,真誠地想來參加這個聚會了。他想來看看這些他知曉其姓名的人,看看他們的近況,看看他們都發生了哪些變化,他覺得這會很有趣——不帶有絲毫諷刺的意味。
實際上當聚會真正舉行的時候,他們事前設想的很多東西,比如什麼流程環節之類的,都沒有實現。大家從各地趕來,班主任老師也請來了,大家相見甚歡,也不再搞什麼獻詞,也不再有什麼活動主持人,重回母校那什麼就更不提了,大家就是坐在一起開心地聊聊天,然後吃吃飯,吃完飯一起到酒店KTV包房去唱唱歌。鼠萊寶覺得這樣挺好,沒必要搞得鄭重其事。
鼠萊寶那晚酒喝多了,他是真的很開心,他很高興看到曾經的同學變成現在的模樣,無論是從“醜小鴨”變成大美女,還是年紀輕輕看上去就一臉滄桑,還是看上去已經是一副相當成熟遊刃有餘的成年人姿態,還是當年看上去就是一小孩,如今帶着老婆孩子現身,並且全然沒有任何違和感。鼠萊寶想,或許每個人的變化都很大,但在他看來,卻都沒有違和感,他還是覺得,這一切是自然生成的結果,他想起荷爾德林的那句詩:因爲沉思的神,憎惡不合時宜的生長。他真誠地認爲這一切合乎自然,他謙卑平和地接受這一切現時狀態,免除對命運的怨恨。他期待着看到同學們以及他自己的進一步“變形”,會變成什麼樣呢?這會很有趣。
他都忘了那晚他都和那些同學聊了些什麼,或許是一些酒醒後讓人面紅耳赤的話?或許是一些摟着肩膀、拍着胸脯的假仗義豪言壯語?他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他只記得支離破碎的隻言片語,卻又都忘了是和誰說的。他記得有人抱怨某女同學把自己的老公也帶來了,怎麼了?對我們不放心啊?有人抱怨某同學將自己一家子都帶來了,單獨享用了酒店的一個套房;有人感嘆某某女同學變化真大,現在變得這麼“洋氣”了;有人詢問某某某怎麼沒有來,他不是在羣裡說好了嗎?
在酒店KTV包房昏暗搖曳的燈光下,鼠萊寶歪在沙發上醉得深沉。但他並沒有停止和同學們碰杯、吃瓜子吃水果、鼓掌喝彩、聊天……在模糊的意識中,他感覺自己像是躲在一個私密的角落窺視這一切。酒酣耳熱帶來的甜蜜氣息使他有些忘乎所以。
後來看到有人將大夥的合影,將大家吃飯唱歌時的照片發到羣裡的時候,他都不敢看自己的樣子,他覺得一定顯得很蠢,他看了看合影中的自己,還是一副不太合羣的樣子,這麼多年了,還是老樣子,他所有跟人合影的照片,都顯得有些不太合羣。
後來同學羣就變得越來越冷清了,這是可以預見的,實際上在聚會之前大家的熱情已經不再了,而且這次聚會,舉行得這麼“簡單”,寡淡——或許可以這麼說?許多人都不滿意,但也沒人提議來年或什麼時候再辦一次,或許有人提過,鼠萊寶沒在意。總之,鼠萊寶想,如果再舉行聚會,很多人是不會參加了。鼠萊寶好像讀懂了大家的這個心照不宣的心思。不過,對鼠萊寶來說,這次聚會始終是一個美好的回憶。有時候他甚至想在同學羣裡直抒胸臆,讚美同學們的種種變化,但現在同學羣已經沒什麼人說話了,異常冷清,就像一處發掘完後被遺棄的考古遺蹟,就像鼠萊寶在夢中跨過的那些空蕩蕩的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