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童 ⑥ 只是不甘童心
長廊上鋪着大紅地毯,兩壁上畫彩絢爛。漫在琥珀色陽光裡的清塵,靜靜飄舞。
謝語柔停下腳步,脊背倏地繃直;卻很快轉頭來,目光裡寧靜無波,“我不認得。夏小姐喜歡玫瑰茶,還是檸檬茶?”
袁夫人雖然否認,可是她之前的肢體動作已經給了沫蟬答案。如果真的不認得,她不至於要那樣剋制緊張。
沫蟬走上兩步去,“就算夫人已經不記得那孩子,那孩子卻從沒一天忘了您。”
“那孩子如今就在美樹山莊噴泉水池裡,夫人若得空便去看看他吧。這是那孩子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心願,夫人真的忍心當做不知?棼”
“那孩子,他一直在,等着您……”
“你說什麼!歹”
袁夫人手中的玻璃茶具應聲落地,嘩地一聲摔個粉碎。袁夫人卻都顧不上,一雙空洞的眼只定定盯着沫蟬,“……你說,他現在美樹山莊的噴泉水池裡?夏小姐你別危言聳聽,這怎麼可能!”
“夫人,發生何事?”有白衣黑褲的傭人聽見玻璃打碎的聲響,便追出來問。
袁夫人急急平靜下來,“沒事,失手滑了茶具罷了。我自己收拾,你們不必管了。”
傭人退去,可還是狐疑回首來望。
謝語柔克制着,看傭人們都裡去,這才問,“……關於夏小姐,我也有所耳聞。靜安別墅鬧出胡夢蝶的鬼話,據說夏小姐就是胡夢蝶背後的人。”
沫蟬淡淡而笑,“夫人不信我,也沒關係。只要夫人自己想想,如果凡事都是我編出來的鬼話,我又怎麼編得出文麒這個人?如果夫人真的良心能安,便不信我的話也罷了。”
沫蟬轉身離去,難過還是隨着清塵一同漫上來,快要讓她窒息。
都說這世上最偉大的就是母愛,可是爲什麼有的母親要這樣自私地傷害親生骨肉?
可以想象當年謝語柔因爲丈夫當海員常年不在家,而移情別戀。這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不能原諒——她竟然要千里迢迢地將兒子送到丈夫船上去。
那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是最殘忍的遺棄。
不管她當年有多少苦衷,可是在那個孩子的性命面前,都不值一提——也難怪,她後來嫁給袁克勤,生下袁盈這樣的女兒。
沫蟬走在街上的時候,給江遠楓打了電話,“對不起遠楓,我實在有點壓不住自己的情緒。這樣面對幾位長輩的話,實在太過失禮——而且說實話,我真的是不願意面對那幾位,那樣惺惺作態,我覺得好累。”
江遠楓明白,方纔沫蟬面對謝語柔的時候,一定是一場不好打的仗,“小嬋你在哪裡?留在原地,我這就去找你。“
“不用了遠楓。如果連你也這麼走了,伯母她一定不高興。你陪她們說說話吧,不用理我。我想走走,一個人。”
沫蟬穿過商業街,看見有商販在叫賣“世界上最小的口琴”。只有盈寸大,卻能吹奏出宛如正常口琴一般的繁複曲子,看見的人都歎爲觀止。
沫蟬卻還是走進商店去,買了一個正常大小的口琴。依舊是古老的敦煌牌,白色金屬殼,兩邊堵頭是綠色塑料的那種。沫蟬將口琴揣到褲袋裡,走出商店去,心情已是好了許多。
心情好了,直覺彷彿又重新敏銳起來。沫蟬不知自己是不是跟狼族相處得久了,於是也學會了他們的某些警惕性——她疾步快走,在最繁華吵鬧的十字路口,猛地折進旁邊的小巷裡去。屏住呼吸,望向牆外頭。
果然,一個黑衣男子腳步無聲地走了過來。沫蟬伸手一把掐住那人手肘,“莫言,我不是你的獵物!再追蹤我,我不會放過你!”
沫蟬真不明白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個地步的,她完全不知不覺中竟然成了莫言的獵物,他雖然不經常出現在她面前,但是他竟然以極大的耐性,宛如一匹堅忍的狼,一直在堅持不懈地追蹤着她。
哦不,他不是宛如一匹狼,他壓根兒就是一匹狼的!
“我不可能喜歡上你的。莫言,明白?”沫蟬只能將話都攤開。
他卻只是不屑地笑,“對於我們狼來說,看中的獵物就一定會得到。至於獵物自己的感受,完全不重要。”
“給我理由。”沫蟬閉上眼睛,“告訴我,你爲什麼非要得到我?別說跟莫邪爭奪的那個事兒,那個不足以讓你這麼死纏爛打。”
“你說我死纏爛打?”莫言挑眉瞪她。
沫蟬點頭,“完全失範兒,很沒品的那種死纏爛打。”
“吼!”莫言氣得甩手就朝前走,不肯理沫蟬了。
沫蟬攥緊了拳頭靠着牆壁,“……難道是,也因爲舞雩?”
莫邪喜歡她,是因爲她身子裡一縷舞雩魂魄的存在;那麼莫言也一定是這樣——與她夏沫蟬無關,是不是?
莫邪停住腳步,沒有轉身,只扭頭回來望她。
小巷悠長,與商業街連接,卻彷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那邊的人影繁華,一點都傳不到這巷子裡來。
她小小的身子,微微弓着,脊背抵着牆。兩手在身側握緊,彷彿在跟自己較勁。
莫言聽見自己深深一嘆,終究還是返身走回去,立在她面前,垂下頭,“我不是小爺。”
沫蟬擡起眼睛來望面前的容顏。雖然氣質黑白相異,可是他的五官眉眼着實是與莫邪酷似。沫蟬斂上眼簾,“我聽不懂。”
莫言笑了聲,“是小爺與那女人訂下盟誓,也是小爺守着對那個女人誓言;又不是我,關我P事!”
他傲慢地轉了轉頸子,“如果當年有我在,直接撲上去咬斷那女人的脖子好了,何必還讓她有機會轉世重生?”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舞雩雖然一直是沫蟬心裡的一根刺,可是舞雩生前畢竟是代表正義的驅魔巫女,所以莫言這樣說真是太過分了!
莫言卻對沫蟬的激動,大大地翻了個白眼兒,“人類的假仁假義……”
沫蟬氣得轉身就走。
莫言也想不在乎,可是轉頭看沫蟬真的走了,半點假裝的成分都沒有……他聳着肩咬了半天的牙,還是轉頭跟了上去,“蟲,要我怎麼着,你才能不生氣了?”
兩人這樣一前一後地,走到了商業街盡頭的廣場上去。白石地面的廣場上,大羣的鴿子唿哨着飛掠而過,人的心彷彿也跟着放鬆下來。
沫蟬看他還不肯放棄地跟着,便從口袋裡掏出剛買的口琴來,“想讓我不生氣也簡單。吹給我聽。”
莫言看沫蟬竟然隨身帶着口琴,也是一愣,“……不會吧?在這兒?”
廣場上納涼喂鴿子的大人孩子都不少,廣場又攏音,莫言也有些不自在。
沫蟬不管他,自己在臺階上坐下來,“隨你。如果挑三揀四的話,就別怪我繼續不搭理你。”
莫言掂着口琴,很有些躑躅。
沫蟬毫不意外地一笑,“莫言,你其實壓根兒就不會吹吧?或者說,就算能吹幾個單音,卻其實根本就吹不出——我夢裡聽見的琴音。”
沫蟬曾經在夢裡,奔向古老宅院,看見有黑衣白襪的少年坐在篾席上,哀傷地吹奏口琴。聽見她的聲音便追出來,隔着漫天黃葉急切地喊,“你說過,還會回來的!”
她在夢裡隔着半幅竹簾,沒能看清那少年面容,只見一勾紅脣如血——後來在青巖酒吧初見莫言,她便當着莫邪的面,故意說夢中的少年便是莫言……
其實她始終知道,不是的。
就算莫言的脣形也像極了夢裡,可是他通身的氣質與那個人沒辦法相比。更何況口琴音也是最好的明證——莫言不會吹,那麼那個人就是另外一個。
沫蟬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也許夢裡的一切正是來自前世的記憶。從前她是不相信有前世,如今是不甘心前世的一切都來自舞雩……於是她故意說是莫言,故意截斷對那個人的感覺。
可是莫言這個笨蛋,他好歹不能配合她一下麼?就去學學吹口琴能死啊,那她就寧願相信從來都是莫言,還不行麼?
沫蟬吸口廣場上的空氣,轉頭去望莫言,“狼族都該有不凡的能力。我想,你的能力是——改變人的幻覺吧?”
他將她夢中的少年,越來越改成他的模樣,讓她相信;只可惜,這口琴成了她找到真相的鑰匙。
電話響起來。
沫蟬不理莫言一臉的震驚,接起電話,卻意外聽見曾大狀的聲音,“夏小姐,不好意思打擾你,我實在是沒辦法了——小雪它,竟然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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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早見~】
1張:翎馨、hairu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