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美人就被潑醒了。
實在是趙美人這次口無遮攔, 連皇帝都惱火了起來。
趙美人才是什麼身份?如只和阿妧拌嘴, 皇帝不會這樣惱火。
趙美人卻敢詆譭寧國公府。
寧國公府是趙美人能詆譭的麼?
且趙美人嘴裡, 滿滿的都是她南朝皇族的優越感, 在她的眼中甚至看不上身爲北朝頂級勳貴的寧國公府,這就叫皇帝很受傷了。這趙美人不把寧國公府當回事兒, 那隻怕皇帝在她眼裡也很夠嗆。
他素日裡願意因趙家姑侄出身南朝皇族給她們一些尊榮體面, 可是皇帝卻決不能容忍自己的頭上再踩着一個皇族, 給自己當主子祖宗。他一邊看着一個內監捧着一盆水劈頭蓋臉地潑在趙美人的身上,一邊冷淡地將趙貴妃給推到一旁。
雖然他總是護着趙貴妃, 甚至連南邊出了反賊都捨不得弄死趙貴妃,可是他卻很不希望趙貴妃心裡生出什麼野心來。
好好兒地當個寵妃,繼續榮華富貴, 往後當個王太妃,不好麼?
他都給了她一個可以依靠晚年的兒子!
“陛下,阿暖她……”
“她也該知道什麼該說, 什麼不該說了。”皇帝看向趙貴妃的目光難免帶着幾分失望, 沉聲說道, “貴妃,朕曾經對你說過,她性子驕縱, 可是這是在宮裡沒有她驕縱的份兒!朕叫你好好兒教導她, 可是你就把她教導成這個樣子?簡直太難看!”見趙貴妃誠惶誠恐地給他請罪,皇帝一開始見了趙貴妃的歡喜都沒了,臉上就有些冷淡地說道, “你教導不嚴,貴妃,朕這一次,也要懲罰你。”
“臣妾犯錯,陛下如何責罰臣妾臣妾都不會反駁,只是臣妾求陛下保重身體,不要因臣妾和阿暖氣傷了身子。”趙貴妃長長的裙襬凌亂地散開在地上,此刻哀哀地福了福,一張花容之上都是難過和痛悔。
阿妧歪頭看着這位唱作俱佳的貴妃,哼哼了一聲,揪着靖王的衣襬探頭探腦地往下看去,卻見趙美人猛地咳出一口水來,之後發出了細細的聲音,見她醒了,阿妧一雙漂亮清亮的眼睛就期待地看着靖王。
靖王不負衆望。
“父皇,她醒了。”
“那就叫她出去跪着。”
“陛下先給阿暖看看身子吧。”趙美人心口捱了靖王一腳,這嘴角還帶着血絲,且叫這冷水劈頭蓋臉潑得身上都是水,衣裳裡裡外外都溼透了,這樣再去陽光下暴曬,那還有個好兒?
趙貴妃只覺得心都冷了,她雖然也惱恨趙美人連累自己,可若趙美人當真跪着,她的臉就越發地沒了。如今後宮震盪,皇帝身邊也有幾個得寵的美人,她本已經地位不穩,若是再叫趙美人連累,更有前朝皇族之事……
“叫她跪着。”皇帝的聲音冷酷了下來,此刻,趙貴妃仰頭,怔忡地看着皇帝那雙凜冽冰冷的眼,才發現,原來他並不總是會仰頭傻笑,包容所有人的那個蠢蠢的皇帝。
他是真正的帝王,金戈鐵馬殺出來的悍勇的男人。
從前待她寬容,不過是因他想要寬容她。
不然,一個亡國之女,又有什麼資格在他的面前嬌嗔?
趙貴妃的心一下子就涼了,見趙美人就這麼虛弱無力地被拖走,就知道皇帝這是不願意包容趙美人了。她的牙齒咯咯作響,之後就越發垂淚伏在皇帝面前說道,“臣妾有罪,請陛下責罰臣妾。阿暖……是臣妾的錯。”
她低低地哭了起來,皇帝沉默了許久,方纔嘆氣說道,“既然你明白,那朕也就放心了。你們姑侄在宮中什麼都能說,只是這等待勳貴世家無禮,朕不能容忍。”
“臣妾知錯。”趙貴妃聲音哽咽地說道。
“你侄女兒,就跪在宮門處三天,以儆效尤。至於你……”皇帝憐惜地看了趙貴妃一眼,嘆氣道,“你是長輩,自然你承受得多謝,便降爲妃,思過去吧。”
他這話開口,趙妃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她曾經在後宮之中風光無限,所有的妃嬪都不敢與她抗衡,不過是因她作爲皇帝唯一的貴妃,口口聲聲乃是皇帝的真愛。可若是如今她降位,那和成妃之流又有什麼分別?
這後宮之中誰還會將她放在眼裡?她仰頭想要問一問皇帝,是不是當真厭惡了自己,卻見皇帝擺了擺手,表示不想聽她的辯解,她本是機靈的女子,明白皇帝不喜,只好垂頭低聲說道,“臣妾謝陛下恩典。”
她越發軟弱退讓,皇帝就露出幾分不捨。
只是再不捨,那降位還是要降位地。
趙妃勉強扶着一個宮女踉蹌起身,含着眼淚可憐巴巴地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就繼續裝死。
阿妧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含情脈脈的趙妃,遲疑了一下,又揪了揪皇帝的衣襬,小聲兒撲在棋盤上湊到對面皇帝的大臉面前,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降位貴妃娘娘,都是爲了我麼?”
那她還不真成了狐狸精啊?還得是被趙妃扎小人兒詛咒的那種?她的眼睛裡就露出對自己的幾分擔憂,猶豫地看着皇帝陛下。皇帝被噎住了,沉默地看着這感覺良好的小姑娘,許久方纔揉着眼角說道,“這個真不是。”
“那我就放心了。”
至於趙妃,被降位,那是活該,阿妧高興還來不及。
“以茶代酒,殿下給我一碗。”這小姑娘就對靖王竊竊私語地說道。
見她開心得見牙不見眼,皇帝就覺得,自己彷彿從未見過這麼沒心機的小姑娘了。
這姑娘和趙妃姑侄確實有仇兒,可是有仇兒就落井下石還歡呼一下啥的,就叫人刮目相看了。
“慢點兒喝。”靖王給了這糰子一杯茶,見她道了謝,小爪子捧着這茶咕嚕咕嚕地喝,心情就愉悅了起來。
“一飲而盡。”小姑娘還裝模作樣地往下翻了翻茶杯,表示自己全喝了,特別豪邁。
皇帝就嘆氣,對靖王說道,“ 也給朕一碗。”
“陛下也要慶祝麼?”阿妧問道。
“慶祝什麼?”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唄。”
皇帝就默默地垂淚了,看着這鬼頭鬼腦的小姑娘,許久方纔無語凝噎地嘆息道,“朕只是口渴,想喝杯茶。”他見靖王不肯理睬自己,就只好自己去端了一杯茶去喝,卻見此刻門外鴉雀無聲,卻很快又多了急促的腳步聲。他下意識地看去,就見一個內監進門,尖聲稟告道,“陛下,反賊進宮面聖了!”
因據說反賊曾是“故人”,因此特別想回想當年的皇帝陛下就命人將反賊頭子帶入宮中來。
左右既然反賊投降了,那就依舊是歸順成了皇帝的子民,且皇帝還當真對反賊頭子有幾分興趣。
這反賊頭子算是坑死趙妃一家了,趙妃一愣,竟不急着走了,只翩躚地含淚轉身,想要看看到底反賊是當年南朝重臣中的哪一個。
她想到這反賊似乎對南朝還有幾分忠心,又見皇帝並未下旨直接將那反賊一道給砍了,她在皇帝身邊多年,就知道皇帝只怕是存了想要繼續任用那反賊的心思。一想到這裡,她就想着如何拉攏那反賊一二,畢竟七皇子已經快要入朝,若朝中有南朝故人幫扶,也應該是一股強大的勢力。
豫王的確是有北朝勳貴扶持,可是七皇子也不差什麼。
阿妧也趴在棋盤上踢着小腳兒往外看去,就聽見不多時,就傳來了衆多的腳步聲。
可是她卻總覺得那些腳步聲裡,其中一人十分悠然輕鬆,彷彿閒庭闊步一般。
宮門霍然打開,衆多的侍衛將一個高挑修長的身影圍攏着一同進門,阿妧就見明媚的天光之下,那男子擡頭逆着天光微微一笑,彷彿剎那的芳華美景,又彷彿是世上最美的那一抹亮色,總之阿妧也算是見多識廣,卻覺得自己從未見過這樣俊美優雅的男子。
他的年紀彷彿和寧國公相仿,可是哪怕是帶了幾分風霜憔悴,卻依舊不能掩蓋他的俊美,反而多了些時光更迭之後留下的底蘊。
她下意識地就瞪着大眼睛,捏住了棋盤上溫溫的棋子兒。
下一刻,小姑娘急忙規規矩矩地坐好,努力把自己漂亮的衣裳弄整齊,還費心去扶了扶頭上的小鳳釵。
“做什麼呢?!”靖王見這死丫頭一轉眼就叫別的男人給迷了去,頓時大怒。
那男子彷彿聽到了,一雙眼瀲灩看來,見了阿妧這呆呆的小模樣兒,又是挑眉一笑,風流無比。
這一回連皇帝陛下都默默地坐好了。
“是你!”只是皇帝和阿妧這對兒心靈棋友正叫反賊給迷得五迷三道的,一不小心都得陪着反賊去造個反啥的,百死無悔的那種,然而趙妃在看見了那男人的一瞬間,本帶着幾分期待的眼神卻彷彿見了鬼。
她只覺得自己的身子都得跟篩糠似的,渾身血液都涼透了,哆哆嗦嗦,霍然指着那微笑着的俊美男人尖聲叫道,“霍寧香,是你!”她彷彿壓抑不住心中的本能,驚恐質問道,“你不是已經死了?!”
“貴妃娘娘自然希望我已經死了。”
這男子見趙妃驚駭地看着自己,就越發柔和地笑了。
他眼角眉梢都帶着幾分柔情入骨,看着趙妃的眼神,彷彿是在看自己心愛的女子。
可是趙妃卻已經嚇得站不穩了。
“陛下,陛下您看見了?怨不得他會打着恭侯的旗號,陛下您忘記了,這世間最想叫我南朝皇族滅絕的,就是霍寧香了!”
她流着眼淚跪在了皇帝的面前,卻見皇帝已經顧不上她了,正緊張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方纔十分懷念地說道,“你不是霍寧香麼?真是多年不見,朕還以爲此生都見不到你了。當年都說你霍家叫南朝皇帝滿門抄斬,那時朕還覺得傷懷。如今你還活着,朕很高興。”
他還真的十分高興的樣子。
“別當什麼反賊了,來朕的朝中,朕當年就很欽羨你的本事。”
“這位霍先生很有來頭麼?”阿妧見趙妃嚇得都軟在地上了,又見皇帝一副懷念他的樣子,就好奇地,怯生生地去看這位俊美的男人,她不知怎麼,只覺得這男人有什麼地方叫自己熟悉得緊,一顰一笑,或是一種風情,都叫她熟悉得心生親近。
因這一份親近,她莫名地就很想知道他的來歷。
因靖王正用一種莫名的目光看着霍寧香,她就急忙去問皇帝陛下。
“自然。當年朕大軍所向,所向披靡,唯一將朕的大軍阻攔的,就只有霍家了。”皇帝想到當年的歲月,見霍寧香只是含笑立在下方,見他依舊風采絕倫就感慨地說道,“當年霍家只憑三千兵士,就將朕的大軍阻攔在外河口處十日,卻依舊不肯降朕,朕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南朝之中,也有霍家那張的忠臣良將。對了,”皇帝就探頭去看霍寧香,興致勃勃地問道,“朕記得當年你還有個弟弟,比你年紀小些,卻生得很威猛啊,跟你完全不像。”
“陛下記得不錯。”霍寧香就溫聲說道。
“朕當然記得他。能使強弓,箭不虛發,遠隔三軍之外卻一箭差點兒要了朕的命。”皇帝就完全沒有顧忌地哈哈大笑了起來,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真的那麼厲害啊?”竟然能射中被重重保護,在三軍之中的皇帝?阿妧的眼睛就瞪大了。
她其實很喜歡聽皇帝說起當初的英雄事蹟。
因她捧哏,皇帝就越發上了勁頭兒,心有慼慼地對阿妧低聲說道,“差點兒給朕個透心兒涼。”
也是從那時皇帝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心與常人不同,稍稍偏了一些。不然,早就去閻王了。見小姑娘驚呼了一聲,撅起小屁股趴在棋盤上,探出小爪子來給自己拍胸口,彷彿很擔心的樣子,皇帝的心裡熨帖極了,摸着阿妧的小腦袋安慰道,“別怕,朕這不是沒事兒?”
那霍寧香就笑吟吟地將目光落在阿妧的身上一瞬。
靖王伸手就將小姑娘撈到懷裡,把她的小腦袋給摁進懷裡去,冷冷地看着霍寧香。
“你們家,你弟弟是悍將,你卻是個最好的軍師。”見霍寧香垂目,修長的身姿立在天光裡,越發生出光輝,皇帝竟捨不得叫他站着,也顧不得這是反賊頭子了……那個什麼,那不都投降了麼。
陛下的目光漂移了一下,卻叫人趕緊設座叫這俊美的男人坐在自己的面前,又推了推瑟縮成一團看霍寧香如同看妖怪的趙妃讓她借光兒,關切地問道,“既然你還活着,莫非是當初南朝那老頭兒對你們網開一面?你的弟弟呢?”
他其實對霍寧香的弟弟也很在意。
都說了,猛將如雲,謀士如雨,那纔是皇帝陛下的畫風不是?
霍寧香沉默了片刻,擡眼,一雙眼中彷彿有風雲聚散,之後寂滅了光亮,化爲平靜。
“他死了。滿門抄斬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他就看着趙妃笑了笑,露出幾分溫柔繾綣來。
“霍家滿門被抄斬,只逃出我一個……陛下,你哭什麼?”
俊美的男子的臉,迎着皇帝陛下那淚流滿面的大臉,突然露出幾分複雜。
他效忠的皇帝,殺了他的全家三百口。
可是他曾經要置於死地的皇帝,卻在爲他一家的死亡感到哀痛。
何其諷刺。